2011年的夏收

      真正摊开纸来要写夏收的一幕幕是何其艰难,在闹市里要想静下来确是多么的不易。事实上,今年关中西府的夏收业已告结近半月,而我这个农民的女儿,直到现在才开始动笔。大凡为文,以事发的当下为最好,情感真切,事件确凿,毫无回忆造文之涩。难就难在当时的忙碌和劳累,使我连展纸起笔的空暇与气力都拿不出来,直到农忙结束返回西安,迟迟耽延至今。

      夏收之于农民,犹战斗之于士兵,紧迫而重要,不容懈怠。隔了一年没回家收麦子,今年终又如愿以偿,在大热天里为父母分忧解难,与至亲之人并肩“作战”,其中情味岂可一言以蔽之。

      父母是地道的农民,在西岐大地生活了半个来世纪,栉风沐雨,早出晚归,为培养三个孩子而不辞辛劳。“面朝黄土背朝天”是农民的特写,尤适合于黄土高原上西周故里的乡民们。

      吾乡隶属凤鸣镇,有凤鸣岐山之传说,居县西而南,一片平旷。吾乡本名孝子陵,因旧时出过廉正极孝之人,故名。公元2000年后划归凤鸣镇管辖,延用凤鸣二字至今。岐地同广大中原地带一样,以种小麦、玉米、油菜等为主,许多年来另特以秦椒为辅。秦椒者,陕西特产,又名线线辣椒,细长盈尺,彤红透亮,烤干研面后,即成辣椒粉。油泼辣子是关中道特有的调味品,其味之甚有时可以一道菜论之。秦椒也是岐山面、岐山擀面皮所必不可少的佐料,与岐山醋声名并举。

      秦椒作为家乡特产,又属经济作物,大面积种植之风未衰。而我家在十亩地的总面积中,光为辣椒就留出了四亩地,其它皆大片小麦。这四亩地灌溉便当,距家近,务作收摘都较得宜。只是它插栽于条带麦子的间白中,两垄一组,与条条麦畦相并隔。收割小麦因此必得人力亲为,一镰一镰皆须谨慎细心,免得误把茁壮成长中的辣椒苗伤着。

      如此,夏收便多了几道工序:光场(轧场)、割麦子、拉运、碾麦、晾晒、收仓。倘是成片的麦子,只叫联合收割机便可,一亩地六十块钱,不多会功夫就让麦粒脱壳、麦草成堆。麦草实则麦秸秆,被收割脱粒后简称麦草,多用作造纸,农人常以其烧饭生火。近年更多以麦秸秆制画、编帽、做各类艺术品等,用途甚广。而经机器收割后铺排在地里的麦草,因农忙之故,未及清理,也大都在播种机翻耕后回归土壤,成为沤肥。

      6月10日晨,我搭火车返乡,从蔡家坡站下车,直接坐了往县城的巴士。蔡家坡本为岐山县南一个工业重镇,因地处国家东西铁路线要道,以地利而占发展先机。三国时期名相诸葛亮曾驻扎过的五丈原便在此。秋风荏苒,故国神游,多少刀光剑影、谋略征伐,都付黄尘中。高冈依旧,独留衣冠,武侯风范犹存……

      三十分钟后,汽车停在了县城车站。农忙时节,家家不得清闲,连正常上班处小客车的司机都要回家割麦。原本每个整点一趟的城乡客运,坐上去等候了二十分钟仍未见开,我又去买了西瓜、蔬菜等物,返回来依旧在车上等。过了这个整点,还得等一个钟头到晌午一点吗?郁闷却也无法,只好平心静气,任时间空过。今天家里碾麦,大忙的当儿,我却还要在此忍受等车的煎熬。转念想想也能理解,都是农民,于此夏收关头,谁家能不忙碌呢?

      我跟同座乘友打趣道:“等得花儿都谢了,等得黄花菜都凉了,等得麦子都落了,等得同志们下班又上班了……”哦,还是等。时间从十二点又过去三十分钟。烈日晄晄,归心如焚。虽然弟弟已提前两天回去帮忙,可毕竟也只三人呵。弟弟多次发手机短信要来县城接我,我又怎忍他冒着高温骑电动车,还要操心交通路况,诸多不便。两块五的事儿,城乡客运小巴士二十分钟即到。

      好不容易瞧见了司机师傅从别处走去调度室报点。而旁边的一辆东去的巴士业已启动。女售票员先行到达,我忍不住说了声:“这车不走了吧?”她那一厢连忙回复:“啊,大家都体谅一下,总共就三辆车在这条线路上跑,后面那个点,司机确实有事。”大家终于忍不住一阵抱怨,司机师傅再也不敢怠慢,上座,驱动,驾车,一路都无言语。

      汽车平稳而飞也似地穿街走巷,出西关,过周原广场,直向家的方向奔去。

      村东那条南北主干道旧貌换新颜,黑色的沥青路面平整光堂,与笔直的白线相映衬,色彩分明。忆往昔,多少泥泞,遇坡难攀,人车苦累。几经修复,虽曾好转,无奈沙石难抵千车过,一路磕磕绊绊,颠簸频常。现而今,公路直通南北,输送迅捷,处处福气开。十分钟的功夫,小客车就到了家门口,平坦而安稳,心中不由称庆。

      每次进门先唤“妈”。母亲一人在厨房用压面机压面,闻声即喜。父亲和弟弟尚在场间碾麦。农民几乎家家都有机械农用车,小至三轮车,中至装载用拖拉机,大至各式可带播种机、旋耕机的重型拖拉机。我家的机动农用车,形似中型手扶,但没有手扶拖拉机笨重。也加柴油,因此不似这两年新兴的电动农用车轻巧。有些码力,所以,可在车厢后带碌碡,碾麦子就靠的这套装置。弟弟爱驾车,碾麦子的事就由他去了。

      看着这第一遍碾的时间差不多了,我和母亲匆匆赶来场间翻麦穗。顾不得吃东西,只喝了几口自家制的豆浆润嗓。趁着太阳火力正旺,翻了麦穗好赶上晾晒,这样一来,第二遍碾作就会快当。

      农家碾麦时,一般都把麦穗秆摊平成椭圆状,这样便于拖拉机在麦场里面绕转套碾。一场麦多的,整个儿摊成实心,由内向外,一圈圈错落搭叠,麦穗朝内,麦杆朝外,犹同一块老大的黄麦饼。一场麦少的,留出中心的空地,直接摊成个圆环,碾作起来更加便当。我们家麦子多,一般都摊成实心的。由于场地空间有限,只能逆着初始的搭叠从中间翻起。用脚催起一小片麦秆垛,两手一搂调个过儿,将原来趴在底里的麦穗翻过来,抖松了,摊匀了,一圈圈重新搭叠在一起,从而使麦头敞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接受曝晒。如此的举动,重复不休,弯腰、起身,再弯腰、再起身。带着草帽、穿着长袖衫仍觉火热,好在偶有微风飘过,送来几丝凉爽。

      其实,从前有过打麦机,但不好使,即将割来的麦子晒干后直接塞到打麦机口里,电力带动,很快就可脱壳。只因它需人多,工作赶来要求外援接续不断,递麦捆的、解麦腰的、往打麦机口擩麦穗的、接麦粒的、装袋子的、往边上挑麦衣的、将麦衣建垛的……一般家庭很难胜任。而且,另一个很直接的原因是场地空旷,没法从远距离的高压线上拉下电线来。电的问题难解决,打麦机也就没有在本地普遍地推广开来,眼下这麦子也就只好人力亲为了。四个人岔开,慢慢向前进转,直至整场麦子都翻倒过来。最后把周围的散麦草用铁叉均匀地收到“大麦饼”的边缘,再用扫帚扫拢了,方才休息。

      回家来,做饭,吃饭,顾不得稍事躺歇,便又直奔麦场。其间,弟弟问我感觉,我说挺好。他说这才开始,他干了两天活,已觉累极。我心领神会,嘱他慢慢来。活是人干的,人是活的,做事悠着点,知保用则长久。我想每个人都应如此。

      在农忙紧要关头,只要能和父母亲并肩在一处,其中的安慰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好比任何天灾人祸,患难与共的滋味;亦同生命历程中大的节坎,与至亲好友共度的踏实;亦犹似病床前的孝敬。父母对子女,向来是无私的,而子女对父母的回馈,亦应是自然而纯粹的。百善孝为先,这是最起码的德行。

      弟弟驾车在麦场间周旋,太阳直射在地面上,万物金光。拖拉机的声响在场间震动,经久不息。


      小时候,家家都住土厦房的年月,逢着三夏大忙,全村全场都是拖拉机碾麦的“突突”声,人车鼎沸,喧闹不休。一村村的人们,连天儿处在火热的奔忙中。那时,四户人家一块场,干啥活儿都一起上。临到夏收在即,首序工作就是光场。大家伙扛上锄头、钁头,先把那八分平地整饰一新。去草、除杂、松土,象翻地似的。遇着极干旱的年景,还须提前浇场,一遍不行浇几遍,满片场上男女老幼都在泼水,盆盆罐罐,大桶小桶,热闹至极。小孩子趁机在水中玩耍,乐不可支。白花花的井水从麦场的皮肤里一股股地渗进去,真解渴啊!吸收过水分的麦场,翻锄起来就容易多了。锄过的场再用钉耙耧平了,角角落落不留坑洼,碾麦子时平平展展才叫好。

      真正的光场便在此时。锄平整的场未及多晾就须动碾,否则太阳一晒干又很难轧结实了。光场所用的碌碡与碾麦子时所用的不同。前者平滑而小;后者大而重,且特制有粗糙的凹槽,专使碾砸得力。制造碌碡,私家即可为。取土崖的靠边处,自上而下掘出碌碡的实体,或用圆模比量,以使标准,四周内在切使光滑。后以坚固钢轴穿心,内空皆水泥石灰填充,或混凝土夹杂碎石,更添牢靠。夯实完毕,稍盖麦草晾几日,便凝固成一体。得空来取,只须两个年壮人力,刨挖开四外土层,掘一缓坡转将上来,一个圆柱体的碌碡便妥在眼前,而只待派用了。

      光场时,给碌碡两端突出的钢轴套上木架,木架的中间系上绳索,绳索上套一根结实的木棍,与碌碡平行横置,就可拉碾了。后来多以铁架固定之,便省了安装与缷取的麻烦。拉碾时,两人在前,各执木棍一端,或俯推,或反拉,均须一致,才能把劲儿使到一处。

      碌碡从黏潮的土上驶过,随时有沾带的可能,这便须有一人专持了竹漏掸灰。竹漏即竹制的漏勺,带长把儿的,主要用在灶房,也叫笊篱。灰即烧炕或烧锅后的柴灰。光一遍场下来要用好几笼柴灰。掸灰的活儿一般由我们小孩完成。场的两头各放一笼灰,走到哪头就舀哪头的灰。随着大人拉碾的速度,小跑着将担在碌碡上的竹漏左右颠动,以使竹漏中的柴灰尽数均匀地敷散在碌碡的表面,从而达到光场不沾泥土的效果。好比用压面机压面时,需要施敷玉米粉。

      那时,家家户户一大早都光场,拉碾时,木架与钢轴摩擦出的咯吱声此起彼伏,象晨曲流淌。光场也是耐心活,须得东西向又南北向地碾轧好几遍。每光一次,有可能还要往场面上洒一次水,直至绝对的结实耐用方休。到此,这场算是光完了。


      农民有了一块好场地,就比方厨师有了一副好案板,一样样的重要。这会子,油菜、大麦、小麦的,尽管割来作业,脱粒收获,那是大家共同的心愿。

      我和弟弟、妹妹们,自上学前班时起,几岁大点小孩,就在父母的教导下做力所能及的农活。诸如光场、收油菜之类,未及学校放忙假,便已开活。每次都是利用上课前或放学后在家的当儿,紧紧地帮爸妈操持一会,能干多少干多少,总归好事。

      村里分场到户差不多是我上小学一、二年级时期的事,比如分田到户,大家都得开始自个儿干。象我家活计多的农户,孩子们从小接受锻炼便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从现在人的眼光看,我和弟弟属80后,妹妹属85后,都是浑不知事的一代,但经历农村生活的若干年锻造,骨子里确实与安享惯了的孩子不同。年长者总叹息一代不如一代,扪心自问,孩子不成器又岂不是家长溺爱娇纵的结果。人在成长的路上吃一定的苦头,还是大有益处的。早早的什么都拥有了,反是一件极不利的事……

        等到弟弟把第二遍碾完,麦穗基本上已经脱粒干净,麦秸秆纯皆麦草了。但是按照爸妈的意思,还得碾一遍,也就几分钟,心里踏实些。接下来又翻麦草。这时已不需手搂,只消端了铁叉、竹叉挑翻麦草。没有弯腰起身的重复,自然比之先前轻松许多。还是由中心向四外,将底里的麦草翻倒于面上,抖松了,挑放匀停了,算好。铁叉的杆虽是木制的较轻,但一侧方向拿举累了,还是得换另一侧。毕竟长时没有做过农活了,力气上有些够呛。如此便常被父母追上,无奈只有每次少挑了些,快步向前去。

      第三遍碾得很快,不超过十分钟,一家人又开始起场。起场是大活计,须将整场的麦草与下面碾出的麦子分离开,并搭成垛子。四户一个场的年月,逢着碾麦,人口奇多,一家出至少两个人,外加主家的全班人马,满场所见皆是劳力,热热闹闹,说说笑笑,全不觉累,一天下来能碾整整两大场麦。那场面,一个词叫风风火火。等到月上中天,一个个就跟土贼似地拉了粮食、农具往回走……

      起场主要用叉。从前也有专门用来起麦草和输送麦草的农具,规模较大。前者形似木叉,但叉头是可以活动的,且叉齿专偏向一侧,挑筛麦草较单纯的铁叉省力,也更适合;后者象架子车的演变,同样两个轮子,只将车厢的部分换作了一排牢固而粗大的长齿,由人推驶着专去挑运业已筛好成堆的麦草,进而送去到建垛人的跟前,轻轻地放下了,抽出了,又去挑运别的麦草堆。我们小时候跟大人起场,最爱做的事便是推这两轮的叉车。 因为人小气力薄,不足以压动车辕,便两个娃儿一起推!欢天喜地地跑在人群里,象憨实的小鹿,又象冲锋陷阵的小将,太阳在脸颊上晒开了花,汗水跟着大人的汗水一起流,浑身的粘腻不顾。

      我小时另一个记忆深刻的劳动是踩垛。因为家里麦子多,场地又有限,只得将麦草结结实实地整成一个长方形地基的大垛子。事实上这样做也更利于麦草的长期保存。堆压在里面的麦草受不着风吹雨淋,长年都新新的,泛着黄白的光泽。如此,它的用场可就大了:给牲口铡草(唉,谁能想象那时的牛儿就吃的这麦草拌玉米,虽然只是辅料,却干的本该机械出力的活计);给土炕做铺垫(垫匀在席子下面,睡来软和);给西瓜地里的草庵做帷子(草庵用椽木搭成三角架状,或建成筒窑状,都只一床的空间,外面即以麦草编扎的帷杆层层遮掩,阻风挡雨);燃火烧饭(因着麦草的诸多作用,因此稀罕它,平常只以苞谷秆等烧饭,偶尔用麦草烙个饼,或仅用作生火)……该用的地方都够了,富余了,便拿它卖给造纸厂,大半个麦草垛装得大卡车都埋不见了,也就二三百块钱。


      我是家里的长孩,虽是女儿身,比之弟弟倒是大去两岁。少小时大两岁便显得成熟好多,这踩垛的事自然由我先来承继。等父亲将地基打得差不多了,便唤我站上去操作。他则主管用叉挑上麦草来。垛子要实在,有涵量,就得靠我这双小脚去踩,角角落落,匀匀称称的,还要防麦草沿垛子边儿滑溜下去,又要避免过早收尖,得不停地动用手中的叉,将爸爸挑上来的麦草推边,码齐,显出微圆的四棱,并尽量做到每一叉麦草都相互叠压到一起,再用铁叉夯实沉了,固匀停了,方可立上去踩踏。每一脚都谨慎地、稳妥地踩到实处,才不致使自己也滑跌下垛子。最得意处是当垛子升到半空时,登高眺远而气象万千的心境。四外场上的父老乡亲都在我的目下忙碌,活现着农人诚实劳动的精神,而幼小的我也在炙日下成了他们中的一员。这时便往往有年老的尊长从远处啧啧赞叹,不住声地在乡亲中宣传我们家孩子的干劲。父母的脸上也自现出由衷的欣慰的笑。我则脸红地赶紧压低了草帽……啊,那些少小往事!

      这会儿起场当然只我们四人。家里动镰早,又有弟的岳父岳母帮忙割了一天麦子,这不,今年就赶了先,成了全村里碾场最早的主,所以场里只我一家忙活,村里的农户们大多今天才开镰。自从开辟新庄基以来,从前大面积连成一片的场被占用了,分割了,庄南、庄西、庄北各成体系,也多各自一家。加之年轻人都考学了,或进城务工了,留守在家的父母便不再种过多辣椒,大面积的耕地都播上了成片的小麦。夏收时只将了联合收割机去收获,又将了播种机去播上玉米,或者连玉米都少种或不种。因为挖玉米太吃力了!还要一棵棵地施肥、培土、灌溉、脱粒……哦,麻烦着呢!一亩玉米顶多卖个七百来块,而请个人力挖一下就得二百,这还是最底线的官价。且不要说化肥、种子一百来块,机械耕作、浇地、运输、脱粒什么的一、二百块,天哪,农民种玉米作甚?哦,其中还根本不能算农家辛苦付出的劳动。就这,在我和弟弟好心劝阻下,爸爸今年也还是种上了三亩玉米。唉,这是后话。也怪我们三个不成器,没能在经济上给家里带来立等可观的回馈。

      联合收割机收回的麦子只消晒两、三天完事,辣椒地里的条带麦子尚须碾作一、二场,比起从前家家户户大忙的场面,已是冷清许多。即便如此,这夏收的忙日比起平常村中的悄寂来,也是热闹很多。好些人从城里返回来,一家子聚在一处流汗,左邻右舍的间或帮衬一下,其乐融融。

      四人起场,我和妈妈、弟弟挑筛麦草,爸爸专门负责挑运和建垛。现在所碾的麦子不多了,堆放麦草无须专人踩垛,只由了爸爸自个儿先行踩踩夯实,然后一一挑运过去搭好即可。但这活极累,一个来小时,满场的麦草须不停地用两只手端了铁叉挑运,当然还要搭垛子。若非有耐力、有心劲,怎消吃得这苦!哦,父亲是土生土长的农民,还是个建房子的瓦工,这吃苦的意志,愣是从那长年累月难以计数的劳作中磨炼出来的,亏煞了父亲这小个头。弟弟虽已成婚大男,毕竟身量单薄,没有做过太多体力活,还接不了父亲的“班”。

      而妈妈,自嫁入我们刘家的门,就一干活的主。时时刻刻似被无形的力量逼催着,提着心,谨慎着,忙碌着,不敢稍歇。这在现代的年轻女孩想来,简直不可思议!和男人出一样的力,和父亲干一样的活,比如用架子车拉土拉粪、用短锄头挖玉米、徒手拔辣椒杆、抱粮食袋,等等(当然,盖房子除外)。但是一定不要忘了,女人还有每月的例假,当此之时,母亲还在干活;女人还要生养三个孩子,常常怀孕分娩的前后,母亲亦未能稍歇。当然,女人还要操持家务,做饭、洗衣、喂牛、喂猪、照顾老人等,妈妈又怎会幸免。这个家啊,妈妈遭了多少罪!曾经还为了一天十块钱的报酬,坐那寒冬腊月的冰地面上,帮人家摘辣椒把儿,结果渗了腰腿,每每遇冷而痛,苦不堪言。这是妈妈实际的经历,说来屡屡惹人心酸。而女人最终被孩子、被庄稼、被父亲的火暴脾气给拖累了,好些年显着消瘦,且右侧肩周炎痛楚,且常支气管不适,几近哮喘,每每和母亲同榻的夜里,那难过的喘息令人揪心……啊啊,不要想了,好好孝敬,好好爱父母吧!

      那个年月,许多事也是没法。爷爷因意外不幸患上了精神病,而立之年便失去了正常劳动能力。奶奶金莲小脚又略微驼背,一个眼睛还失去了光明。听父亲说这只眼是被犯病后的爷爷生生打瞎的!奶奶又莫不是另一个苦命的女人?伯父因考上了国家工人,远走了西安。这个家呵,唯剩了父亲一个男丁,初中毕业即退学顾家,责无旁贷。而与父亲订婚时一样个头、几年后结婚时长高了的无奈的母亲,在那样的环境里,也只能跟了宿命中的男人共同往前挣生活……时至今日,看看劳苦的父母银发频添,唯努力报效不及!

      太阳热烘烘的,好在偶有微风拂过,送来几丝凉爽。妈妈歇也不歇地筛着麦草,挑起一处来,抖散了,筛净了,放成一堆;又挑一处,又抖散,又筛净,又放一堆。如此重复不休地动作,和两个儿女一起,把满场的麦草渐渐分离出来。再又把场面上残留的细碎的麦草,整个儿地筛一遍,拢堆了,都随了父亲的叉,上了垛子。

      小时候的麦草垛造好后,还要从外表上进行修葺,即以叉齿反扣着刮去垛面上松飘的麦草,使其看上去更紧凑,更整齐。接下来是扫。包括麦垛底下的麦粒。爸爸用铁叉穿进垛子的边底,使劲掀起叉杆来,麦垛边底的麦粒便敞露出来任我清扫了。一叉叉移过去,把靠里侧的一溜都掏扫净了,才又将场面上整个“大麦饼”的边缘都往起扫上一扫。收好了边,即开始推堆。这活够吃力。这场麦子有两亩多地呢,产量一定不少,两千斤往上,还要外加这糙场的土,以及不知道多少份量的麦衣子!

      家用的农具切要得当,使用起来才能叫上快,推场就靠的专用推耙。场面大,麦子厚,因此吃重。每耙不能推太多,或者推到半截,将场面置作两个长堆,也好为扬场预备方便。毕竟轻松长时,今次一回来劳作便觉累痛,尤其左胸肋下及后腰骶处。但于父母兄弟面前,怎能轻言己苦,且作忍耐,当渐适应,与亲人共同劳作为务。人人都在坚持而人人不言己苦,实属精神之共愉悦。

      场南头与地相邻的畔上有棵核桃树,不很大,却正当叶茂果硕之时,蔽得一会荫凉。推完场,借了一刻歇息,很是受用……

      好不容易把麦子收堆,借了一阵及时大风,我们的麦粒终于扬了出来。这其间,少不了乡亲们的帮忙。因为风来得快,也去得快,须得抓紧有限的时间,所以在这紧要关头,大家互相帮忙扬麦子已经成为无声的默契。有时自然风不济,还得借助风扇来助力。因为场太大,没有接电线的地方,大家一般是把风扇安在拖拉机头的转轴上,只要启动拖拉机,加足柴油和水,就有源源不断的劲风!

      扬场,可谓农家碾麦子流程中的大项目之一。眼瞅着麦子从麦衣里脱颖而出,那黄澄澄的麦粒堆,仿佛闪着金灿灿的光,让人见了顿生喜悦!一年的收成可都在这里了,农民生存的主要凭赖!

      扬麦子虽也辛苦,毕竟看到了曙光,大家累并快乐着,心中像吃了甘蔗一般甜润。

      及至场上的一切活计都安顿下来,天已向晚,点点星光映照在广阔的天幕上,宛若遥远的童话。

      把碾作出来的麦子一袋袋装好,用农用三轮车载回家,排放在屋檐下,以备太阳晴丽之时逐一晾晒。剩下的,就是洗漱和果腹了。

                                一如·明良

                                201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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