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年,老家,几乎一夜之间,拉牛散社,分田单干了。那时我正上小学,也成了好劳力,早早干农活了。
四,五月份,开始翻起麦场地,碾碎土疙瘩,一场春雨后,我和父亲在前面拽着碌碡,母亲拿着笊篱,里面是烧过的柴灰,笊篱搁在碌碡上,滚动时突突的漏着灰,这样碌碡上不沾泥土,一遍遍碾压 ,往往忙活一天,才能完工。每下一场雨,便滚压一次场,如果老天干旱,还得拉水泼湿,然后再压光。最终,麦场要瓷光硬实,平如镜面,浑然一体,几乎看不出缝隙 。
6月初,布谷鸟在枝头急不可待的催促“算黄算割”了,田野里一片片的麦子成熟了,如金色的海洋,连绵不断,父亲磨砺镰刀,收拾好架子车,铁叉等家具,准备收麦了。
那一年,对我们家来说,最艰难,母亲突患疾病,住进了医院,实在没人,只好让六七岁的小妹在医院照顾,每天排队买饭打水,扶母亲上厕所。晚上她蜷缩在母亲脚头睡觉,半夜摔下来,啜泣两声,又爬上来继续睡,偶尔也会不厌烦了,叫嚷着回家,给五分钱,买个冰棍,就又高兴起来,扶母亲时,咬着牙说,“妈,你靠我身上,不怕,我能扶的动” 母亲现在回忆起来,眼睛也止不住泪花闪烁。
学校也放了忙假,我和姐姐回家,放下书包,戴上草帽,拿起镰刀,跟随父亲,先来到那片坡地。这块地,浇灌不上,水肥留不住,所以比较贫瘠,麦子长的稀薄,熟的也最早。到地头 ,先挑个子高的麦秸,割下一把,分成两撮,两撮麦穗互扭,打个结,然后拉直,摊在地上,类似麦腰带。弯腰楼起一抱麦子,用锋利的镰刃掠过根部,齐刷刷倒在怀里,割下的麦子头朝一个方向,搁在麦腰带上,整整齐齐,码成一堆,然后捆好,竖起来,穗朝天,四捆立在一起。
那时地里野兔很多,常常猛的窜出,像闪电一般跑走,远远的只能看到一双竖起的大耳朵。还有那漂亮的野鸡,有长长的鸡翎,和戏中穆桂英头上插的一模一样,披一身色彩斑斓羽毛,扑啦啦冲天飞起,煞是好看。 有心灵手巧的乡亲,在歇息片刻,用麦秆编成精致的笼子,里面装只蝈蝈,逗幼小的孩子在树下玩。地里也有潜藏的危险,一镰下去,只听沙沙的声音,仔细看,是条蛇,颜色灰黄如土,蜿蜒扭动,箭一般的离去,幸好,本地的蛇一般无毒。
天气越来越热,阳光毒辣辣的暴晒,空气中都能看见腾腾的热浪。农民真苦呀,肌肤晒的黝黑,汗如雨下,洒在这火热的田野里。半天下来,要弯的都伸不直了。快到晌午了,肚子饿瘪了,麦子也该装架子车,这是一门技术活,常见到,有人装满一车的麦子,走到半道,车子倾斜,翻倒路上,真是欲哭无泪,只得卸下重装,不仅耽误半天时光,还会洒落一地的麦穗,那时的村道,尘土至少一寸厚,麦子散落在尘土里,草丛中,对于视粮食如生命的农民来说,简直就是犯罪。父亲总是装的又多又稳,然后,他在前面架辕拉车,我和姐姐在后面使劲推,一座小山似的麦堆,艰难的向前蠕动。
麦子拉到场里,竖立排列,如列队检阅的仪仗兵。然而,当风云突变,天色灰暗,便又是一场新的战斗开始,我和姐姐飞快的把麦捆抱到一处,父亲迅速的摞起,麦穗朝里,麦秆向外,常常在半个小时内堆起像火车头般的麦垛,上面撒上往年的麦草,每次总是在暴风雨来临前干完,累的都喘不过气。
天气热起来了,便开始摊场,将一捆捆麦子解开,一圈一圈,平摊开 ,里圈的麦穗压着外圈的麦秆,远看,满眼都是沉甸甸麦穗。然后,手扶拖拉机拽着巨大的碌碡,一圈圈的滚碾。开拖拉机的再喜哥,戴着墨镜,脖子上缠条毛巾,一脚蹬在手扶把上,神气潇洒。约二十分钟,麦粒脱落,麦秆细软,拖拉机赶往另一人家。我们开始翻场,急急忙忙的用铁叉挑起麦秆,空中抖一下,让未被碾过的麦穗朝上摊在场里,等拖拉机二次碾压。龙口夺食,谁不着急,唯恐雷雨突降,一年的心血被雨水冲走,那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太紧张了,争分夺秒,汗水伴着灰尘,麦刺,麦糠,黏在脸上,身上,皮肤扎的生疼。
麦子碾过后,把上面的麦秸用叉挑离,堆成一垛,等夏收完后,再碾压,做到颗粒归仓,这是后话。剩下的就是麦糠,堆在一起。晚上大家都在麦场上躺着,半夜的时候,起风了,父亲一掀掀将麦糠扬起,落下时,麦粒重,就近洒下,而麦皮轻,飘的远,我和姐姐就戴着大草帽,赤着脚,弯着腰,跪在在麦堆里吃力地挥动扫帚,把混在里面的糠扫到一边,父亲有时也会呵斥几句,示范两下。风时刮时歇,我们往往折腾大半夜,才能扬完一堆。第二天太阳出来,又要推开晾晒麦子。
后来,和二叔家共同出资,买了脱粒机,还记得那个沉重的马达,功率强大,开起来震天动地,一捆捆的麦子投进它的肚子,瞬间,麦草如飞流冲出,麦粒从旁边流出,快是快,只是把我们赶的上气不接下气。这马达是我和二叔从15里外的塬下火车站用架子车拉回的,又长又陡的坡,现在让我走都累,二叔去年离世,在他家料理后事时,还能看到那台粗笨的脱粒机,静静的躺在门房的角落里。
再后来,从甘肃来了麦客,关中的麦子熟了,甘陇大地还是青黄一片,要等一个月后才能开镰,这段时间,人们就可以来陕割麦,赚些收入。麦客衣衫破旧,外表朴实敦厚,肯舍力,能吃苦。凌晨四五点,天麻麻亮,就下地开割,到吃早饭时,已割了一大片地。吃饭只要填饱肚子,并不很讲究饮食,当然我们家总是像招待客人般隆重。晚饭后,他们常常自觉的卷起自己的衣服,问主人讨个薄褥子,在场里的麦草堆里睡一宿,他们闲谈间,总是流露出对关中平原的羡慕,说这里一亩地产量顶他们哪里好几亩地。当地特别干旱,笑称水比油贵,一年到头,很少洗澡。我才知道,这世上还有更贫穷的地方,生活更苦的人。如今很难见到甘肃的麦客了,听说过他们日子好多了,衷心的祝愿他们过的幸福安康。
现在,有了大型收割机,村里的麦子一两天就收割完了,家家户户的院子,村道都是水泥铺就,一天麦子就会晾晒干。
我也经常回老家,在小镇上,总能看到再喜哥,他已六十多了,腿脚不灵便,听说得了脑梗,每天开着一辆三轮摩的,载人送物,只是生意却日渐冷淡,还和四十年前一样,戴着墨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