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庭院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元元吃完饭,在阳光下散步。在一片小树林旁边的空地上,几个女士缓慢地跳着广场舞。还有几个人贴着绽放的花朵拍照。元元对此无法理解。他并不觉得那些花有什么好看,在他眼里,这个世界是单调乏味的。几个同伴在林间奔跑,追逐嬉戏,吓得松鼠纷纷逃到树上,用惊恐和厌烦的眼神看着他们。眼前是一派祥和的景象,这让元元也非常安心,非常满意。他觉得他的职责尽到了。

元元是经过层层筛选,过五关斩六将,才进到这处所在。他智商很高,外表儒雅,体力充沛,能够凭借天生本能敏锐地感知外界的变化,性情随和却嫉恶如仇,正直本分又不失活泼。正是凭借这些优良的素质,他才能在这样一个竞争激烈的地方站住脚。

这是这座城市最有权势的一户人家。家长是这个城市最大的长官,一言九鼎,掌握着其他人的生杀大权。他们家的院子是全市最大的,里面居然有一个小松树林。南方的庭院一般走的是精致路线,像苏州园林一样雕梁画栋小桥流水。他们家不是,纯原生态,高耸的松树底下杂草丛生,松鼠们在这里上窜下跳,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在院落与外界之间,是一道坚固的红墙。门口有专人把守,这些人穿着整齐、荷枪实弹,两小时换一班岗。工作还特别认真,认真到什么程度呢,这家的主人进出都得拿个什么证,亲戚里道的来串门,得事先打电话预约,或是家里人到门口接,要没这些程序,谁也不好使。

元元很看不惯这些看门人的做派。如果由他来做这项工作,会非常简单。他只需走近对方,凭借天生的判断事物的能力,就能知道是不是自己人。但是,你知道,做一个工作不光看你有没有这个能力,如果不想用你,能力再强也没有用。元元就是这样,虽聪明伶俐,保家卫国的神圣职责还是被这些人抢过去了。

尽管如此,元元还是严格要求自己,蝇营狗苟的事坚决不做。平时,他总是把尾巴夹在两腿之间,从不向外伸展,尽量让自己占据较小的空间,不引人注意。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取法于上,仅得为中;取法于中,故为其下。人生的道路不会一帆风顺,机遇只给那些有准备的人,只有以最高标准要求自己,才能取得最后的成功。

他很反感一句话:狗改不了吃屎。狗怎么就改不了吃屎呢?我偏要给你改改看。现在生活好了,谁还会吃屎?再者说了,你想吃也没有啊。不要说在我们这个干净的大院,你现在除了厕所,在哪都很少能看见屎了。甚至厕所也看不到,一按按钮,一股水出来,没了。所以现在偶尔吃个屎,相当于人类吃苞米面大饼子,或是喝大馇子粥,属于忆苦思甜。能吃着的屎,也只剩下自己同类屙的了,但元元恪守自己的理念,远离秽物。

除此之外,元元可以说全方位向人类看齐。比如,他看到有的伙伴随地大小便,他就嗤之以鼻,坚决不与之同流合污,他总是找固定的一棵树或一个墙角,把那当成自己的厕所。天热的时候,自己有时也不自觉地伸出舌头,口水流出好长,可他总会及时意识到这样是不雅的,于是赶紧闭上嘴,为自己刚才的本能羞愧不已。

俗话说狗仗人势。生活在这样一个威风凛凛的家庭,无论你是动物还是植物,身价一律飙升。元元在院里跟条狗似的,当然它就是条狗,一到外面,碰上狗起群,他总是站在当间,偶尔“汪”的一声,从不多汪一声。和元元一同出生的那一窝狗崽子,住的都不远,时不时地在一起聚聚。公狗们总是环绕左右,嗅嗅这舔舔那,或是陪着他四处奔跑。母狗们则眼神暧昧,时不时把屁股对着元元,或是躺下亮出肚皮,这可是示好的举动哦。

没有对比,就没有优越感。元元有两个兄弟,好像生来就是为了衬托他似的。一个叫思思,出生后不久被一个老师抱走了,这个老师在大学教哲学,老实人,生活水平在温饱线以上,但高出不多,吃大米饭能管饱,但是肘子、红肠这类东西,在他那就算是奢侈品了。另一个叫叽叽的,则被一个城郊的农民抱走了,别说肘子、大米饭,连狗粮都有上顿没下顿。农民家还哪有什么墙,几根木板一支,就算是楚河汉界,中间的大缝子,瘦点的牛都能过去。叽叽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逼得他每天得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好在他是纯粹的散养,一天想干啥干啥,想啥前儿回来啥前儿回来,整个一闲云野狗,倒也活个自在。

元元本来是非常谦虚低调的主,但架不住同学这么一衬托,一对比,一忽悠,他就飘了。每到夜深人静时,他都抑制不住内心的激情和冲动,偷偷跑到小树林里,对着夜空中最亮的星,大声汪汪几句,清脆嘹亮的声音,就像人类在喊“努力”、“奋斗”一样,惹得松鼠们很有意见。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元元和他的同胞们都在慢慢地成长。然而,在光鲜的外表下,元元其实并不快乐。主人要求极严,不断地给狗们提要求、定制度。最近,又出台了一系列规定,比如:不准乱叫,不准掉毛,不准随地大小便,不准收受客人给的零食,不准抓耗子,不准吃屎,不准交媾。这可苦了这些狗了,这么多年他们就是这么过来的,禁止的那些行为都已经融化到他们的血液里,变成了生活习性,要改哪那么容易。更何况,原来这些其实都是特权的一部分,是到这个院里的狗追求的东西,那些外面的狗羡慕也是羡慕这些。元元虽然平时就对自己严格,适应新规定不成问题,但也感觉出了种种不便和约束。

大院里的气候渐渐变了。狗们的外出少多了,大家平时都正襟危坐,不苛言笑,再也不敢追逐嬉戏、打情骂俏,更不敢找没人的地方约个炮。空闲时间,就在院里溜达,赏赏花玩玩草,院子再大,架不住天天走,早已没有了新鲜感。以前松鼠怕他们,现在也不怕了,甚至敢拿松籽砸他们,或者在树上朝他们撒尿,知道这些狗们不敢把他们怎么样。这要在以前,狗们肯定追上去一顿揍,现在连屁都不敢放。

在这样的环境下,狗们仍然愿意呆在院里,不是为了院里风景好,是为了有一个好奔头。大家都知道这个院不养老,在这呆几年,把最好的青春年华奉献给这里,待狗老珠黄之际,主人会给你找一个上等人家,安度余生。取悦主人本就是一个十分辛苦的工作,现在纪律约束越来越多,让未来愿景的成本加大了许多,以致于成本与收益比发生了重大变化。有的狗因为吃了外人送的狗食,被主人赶出院子,成了流浪狗。有的狗和外面的狗发生了生活作风问题,也被处理掉了。这对院里的狗思想冲击挺大。有的狗看前途无望,自愿离开大院,找个有钱人家享受生活去了。

元元一直坚守着。他其实是喜静的动物,能适应这种生活。但他也有放荡不羁爱自由的一面。自由这个东西像空气,你有的时候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没有的时候你才感觉到胸闷气短憋的要死。比如我自己不想随地大小便,但我得有这个权利;现在你禁止我随地大小便,那是剥夺了我的自由,我肯定不舒服啊。元元常常环顾大院的高墙,它让元元感到如此的安全,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威胁;感到如此的气派,从这里出来附近的狗都给面子。他很珍惜在这里的时光,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所谓候门一入深似海,这是大院,必须耐得住寂寞,坐得住板凳,才有山鸡变成金凤凰的一天。元元知道这些道理,也努力工作着,积累着自己的资历,等待日后一飞冲天。

元元不知道自己混的算好的还是差的。他从别的狗那里听说了思思和叽叽的情况。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思思的家长是个哲学老师,性格木讷,嗜书如命,看的还特别杂,从《世界历史简明教程》到《家庭烹饪大全》,从《图解周易大全》到《农民工性生活》,从《单反摄影宝典》到《母猪的产后喂养》,看什么书都跟吃了肘子似的津津有味。他还有个习惯,就是自己看完了必须得给别人讲,可是还没人听。于是他就给思思讲。思思虽然听不明白,但喜欢发呆,发呆的样子和思考人生从表象上都差不多,所以思思给人的感觉就和他主人一样,爱思考,不善言,木的呵的。他的生活水平始终在温饱及格线上,但好像他也知足,每天主人读书他听书,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

叽叽则出乎意料。这家伙按理说应该最惨,主人对他啥啥不管,狗窝是木板子搭的,狗食没有,换别的狗饿不死也得气死。可是这倒锻炼了叽叽,经过长期的自食其力,他练就了抓耗子和泡母狗两项绝世神功。您可别用老眼光看狗,过去的狗抓耗子泡母狗都是本能反应,手到擒来,现在你看看有几只狗有这本事。饥寒交迫逼着他四处觅食,好在他在城郊结合部,自然资源相对丰富,特别是老鼠众多,这为他提供了取之不尽的食物来源。不仅满足了他的口腹之欲,还把这个作为追求其他母狗的资本,通过向其他母狗贡献老鼠,俘获她们的芳心。几年下来,方圆十里八村的母狗基本都和他有一腿。他成天不着家,却看似无家处处家。

元元能够轻易吸引其他狗的羡慕,唯独思思和叽叽,丝毫没把元元放在眼里。可越是这样,元元和这二位的关系还越好。每次和这二位见一次,元元都受一次刺激。到底是什么刺激了元元呢?


一天,一群野猫钻了进来,吃了不少松鼠。这暴露了大院在安全管理上的漏洞,也说明用人把大门有他的局限性。这引起了院子主人的高度重视,他意识到用狗加强保卫力量的必要性。于是,他放眼全院,准备物色一个优秀的看门狗。

元元在院里算是时间长的了,各方面都不错,是看门狗的热门人选。主人一度也想用他,可总是临到关键时有别的事,就把这事给推了。大家也都看在眼里,既替他着急,也有些同情。元元自己呢,最初也是心急火燎,铆着劲儿想大干一场,可是一次次的拖延,让他的士气再而衰,三而竭,从斗志昂扬到心灰意冷,从意见风发到老气横秋,他逐渐变得泰然自若,努力使自己不去想这事,也不再想做出什么努力,不设计。

每天中午吃完饭,元元依旧在院里溜弯,在漫步中,他早已发现了野猫进院的路径,想好了应对之法。浓阴蔽日的树林里,看似牢不可破的红墙底下,掩藏着内外相通的猫眼小洞。庭院依旧美丽,可是元元认识到,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再大的院落,也大不过院子以外。里面风景再美,也只是一掌之地,长江长城黄山黄河才是大格局大世界啊。

就在元元准备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当,那个平时只知道发呆的思思憋了个大招。他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偷摸从主人家跑出来了,当了一只彻头彻尾的流浪狗!怎么着,还嫌不自由吗?教师家够可以了,还想怎么着啊!这样你都受不了,我在大院里咋受了!

思思跑到了一个繁荣的小渔村,找了个没人住的小黑屋,过上了穷困潦倒的生活。元元没少接济他,狗食老给思思邮。思思照单全收,却一句谢谢不说,反倒勾引元元效法他,逃出大院。思思一出来就跟换了个狗似的,以前跟哑巴似的,现在跟话唠似的,一天到晚不停地汪汪,那意识好像啥都通了,给人一种脸皮特别厚的感觉。思思在自由的天地里,也学会了泡母狗,还净挑腿长的母狗泡,大有和叽叽分庭抗礼、并驾齐驱之势。

说到叽叽,更让元元气不打一处来。他们有近一年没见面了,一打听,叽叽和一个漂亮母狗私奔了。你有工作吗你就度假,你一年到头都是假!叽叽说了,现在他变了,从规模数量型转到质量效益型,只找特别特别美的大美狗,十里八村的狗让给了邻居,敢情泡母狗也讲究个转型升级。

看着思思和叽叽天翻地覆的变化,元元气就不打一处来。他非常生气叽叽的堕落,真想替叽叽去挨世人的唾骂。他还决定,以后断绝与思思的经济来往,倒要看看最后他到底能不能通?

夜深狗静。元元结束了一天的看守,在回狗窝的路上,他又仰望星空,看着夜空中最亮的星,没再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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