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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染染变成了一条鱼。

二

余城南面是一处临湖的别墅区。别墅区很大，楼栋之间是成片的高高矮矮的树。独门独户的别墅隐藏在枝叶繁茂的树丛中，显得安静又神秘。

染染就住在这里，别墅区左侧往里第七栋。

染染在大厅的鱼缸里养了一条鱼。偌大的鱼缸和一条小小的鱼。她喂鱼的时候，修长的手指伸进透明的鱼缸，那条鱼便顺着手指游进了她的眼里，孤独而倔强地生长。

林生每月至少过来两次，每次来的时候他总会变着法儿地从身后拿出一束应季的花，再略微有些歉意地说：“抱歉，这个月来得晚了些。”

染染穿着白色的棉布长裙，微笑着接过花，她会如往常般转身，向着提前准备好的花瓶走去，然后将花修剪插入。她在这里，自学了插花，她觉得花只有修剪过后才更加诱人。每当这个时候，林生就会从背后抱住她，粗重的呼吸在染染耳边，她有些痒，发丝随着气息飘浮、迷离。

他们即将疯狂又热烈的做爱。这是染染在这里唯一可以与林生做的事情。

林生从不在这里过夜，即使是半夜，他也会开车回家。染染总是看着他远去，从来不曾挽留。

等林生的车消失在视线之后，染染便会回到别墅大厅，抱着抱枕窝在沙发里，呆呆地看着鱼缸里的鱼。它平静地接受了孤独而倔强的生长。

“一条鱼，总不能因为没有经常换水而生气。”染染如此想着。

三

染染有时会回想自己第一次遇到林生的事。

那天，林生在临湖的饭店吃饭，打开二楼窗户透气时，看到染染穿着白裙子，伸手将鱼食撒进湖里，一群鱼红红白白簇拥着她，像一条跃出水面的红鲤鱼。

“我喜欢你。”林生径直走下楼，来到染染身边，语气里带着上位者惯有的从容不迫。

染染盯着眼前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用力看了一阵，修剪合身的定制西装，干净的衬衫，半藏在衣袖里的手表，没有发现让自己讨厌的点，反而小心脏砰砰直跳，在连跳到第七下的时候，她于是便点了点头。

之后两人又约见过几次，相谈甚欢，林生便把染染安排在这栋别墅里。

染染一个人住进来没多久，就在别墅里养了一条鱼。

一条小小的鱼，拥有一个大大的鱼缸。就像……她想不出什么比喻。

林生会给她买花，在她第一次假装表现出对花有着极大的兴趣时，林生每次过来都给她买花。染染总是把花插入花瓶后就再也不会看一眼了。

这是她需要的，这不是她需要的。

花，让染染想起小时候。小时候的染染很可爱，父母也很恩爱。父亲每次节日都会送母亲花，一束束的花，像是映照着这份家庭的美满，母亲脸上有着甜蜜的笑容。

爱情需要花。小小的染染得出结论。

但是染染不喜欢花，因为花容易凋谢，她看着凋谢到无精打采的花就像是看见母亲哭泣的脸，捧着花，哭得很哀伤。

小小的染染不懂，为什么母亲抱着花还会哭，只是那次之后，父亲再也没有回家。

四

“这条鱼叫什么？” 有次林生临走前，忽然开口问道。

“莫妮卡。”染染从床上起身，伸手捡起地上的书，嘴里随意编着名字。

“那么再见了，莫妮卡。”林生却不以为意，伸手和鱼打着招呼。

“不对，我记错了，这一条叫维罗尼卡。你要重新再打一次招呼。”染染假装撒娇说道。

“你呀。”林生走上前，抱了染染一下，再捏捏她的鼻子，转身离开。

窗外林生车灯闪烁一下，不紧不慢开了出去。

染染再次看着车消失在眼前，内心没有波动。

“喜欢吗？爱吗？”染染走到鱼跟前，手指伸进鱼缸，任由鱼儿游到她的手边。

这些日子有些单调。染染想起她让林生买的指甲油，于是翻找了出来，她缩起赤裸的脚，将指甲油一下一下涂抹在脚趾甲上，鲜艳的色彩让这个屋子多了些生气。

在等待指甲油干的时间，染染翻开了之前捡起来的书《鲛在水中央》。

“那只肥大的塑料酒壶静静卧在我的鞋边，里边还有半壶酒。我每晚都要从这酒壶里倒出一碗酒来，点着蜡烛一边喝酒一边看书。跳动的烛光把我的影子扣在了墙上，比我自己大出好几倍来，像座狰狞的建筑耸立在那堵墙上。”

染染抬起头，看着墙壁上树枝斑驳的影子，轻嗤一声：“嘿，狰狞。”

五

染染是在一次散步时，遇到夏青的。天气好的时候，染染偶尔会沿着湖边散步。

夏青突然从隔壁别墅窜了出来，躲在一颗树后。，边抽烟边四处张望的样子，像极一只叼着鱼干的猫。

“嘘，别告诉别人…。”夏青抽完烟，看到染染。，做了个保密的动作，又敏捷地窜进不远的别墅里。

染染对眼前这个女子感觉到了好奇。她是怎样的人，她又为何在这里？

之后几次，再遇到夏青时，夏青便远远挥挥手，算是打过招呼，又自顾自点起一根烟抽起来，样子依旧警觉。

有次染染，把这件趣事讲给林生，说起隔壁的女生。

“还是离她远点。她呀，这个有点问题…。”林生指了指脑袋。

“哦。”

染染不再追问，因为她知道，她说的话林生不会在意，他只会让她乖乖的地听话，如同她的母亲。她讨厌“乖乖”。

染染第一次问母亲父亲去了哪里的时候，母亲就是这样的神态，她神情淡漠地说：“你没有父亲，你永远别再提他。”

染染看着母亲冷漠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笑话她没有爸爸。明明她的记忆里有，她还记得自己骑在爸爸的脖子上，笑得很开心。

染染问过几次，就再也不问了，因为她发现每次问完父亲的时候，母亲总是会喝酒，一杯又一杯，直到醉倒在沙发上。

染染在心底悄悄念了一声：“秘密。”却对夏青有了更深的好奇和记忆。

五

染染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把鱼倒进湖里，隔天再重新买一条。

有次，她捧着鱼缸，回来的时候，又遇到夏青。

“抽烟不？”夏青这次开口打着招呼，同时递过来一只烟。她的手跟那支烟一样细长。

“不用，谢谢。”染染站定，瞥到夏青虎口上的纹文身——一只青色的蝴蝶。

“我家有只猫，会后空翻。想去看不？”夏青挑一挑眉，说着俗套的笑话。

染染没有接话，径直走了回去。她记得不要和夏青接触，林生交代的事情，她一般都会做到。

“哈哈哈哈哈………”身后，夏青肆意张扬地笑着，仿佛听笑话的是自己。

染染心想：“真是个怪人。”

染染开始频繁遇见夏青，哦，不，应该是夏青开始刻意接触染染。

在染染走出别墅时，总能看见夏青。有时候是黑色T恤，有时候是红色，染染觉得，夏青穿颜色艳丽的服装很美。夏青很白，什么颜色的衣服穿起来都很好看。

染染只会穿白色。清汤寡水的白。

夏青一如既往地抽烟，有时候会跟着染染散步，看着她把鱼放掉，又重新去买。夏青有时候会说：“你真无聊。”有时候又会说：“你真傻。”

染染从不接话，但是却习惯了夏青在身边的感觉，夏青鲜活跳跃的生命，总是让染染着迷。

她想起读书时候，自己也曾渴望过如此鲜活，只是每次跃跃欲试的步伐总是被母亲拉扯着。

“妈妈，我也想去纹文身，她们都去了，妈妈也有。”小小的染染怯生生地对着母亲说。

母亲却突然嘶喊了起来：“纹文身，纹文什么身，纹文身都是坏孩子，都是不被人喜欢的。”母亲的脸色很苍白，眼神有些绝望和疯狂。她对着自己的锁骨上的字符串使劲抓，直到鲜血淋漓。染染再也不敢提纹文身的事儿。

母亲有故事，一个名为“秘密”的故事。染染如是想。

六

那天晚上下起了雨，染染被“咚咚咚”的敲门声吵醒。

染染从门镜里，看到了夏青浑身湿透，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的猫，挑衅地目光穿过房门。

染染打开门，把夏青放了进来。夏青把猫随意放下，盯着染染像是猫盯着一条鱼。

下一刻，夏青吻了上去。

染染的大脑一片空白，嘴唇湿热。

“夏青为何要亲吻她？”染染的脑子被这个问题填满，直到感觉身体浑身被夏青狠狠禁锢，动弹不得，只得随着夏青沉沦。

她感觉好温暖。

那天晚上，雨下了一整夜。

染染小时候也曾这样，被母亲亲吻过，拥抱过。母亲的怀里很暖很暖，区别于夏青的冰凉，母亲的体温是温热的，一点一点渗透进染染的心房。

染染也曾有过快乐的日子，她记得她有母亲有父亲，一家三口住在一起，甜甜蜜蜜。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父亲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母亲哀怨的神色越来越多，直到最后变得冷漠。

再然后，就是母亲的离开。在某一天早上。

染染遍寻不到，在长久的等待中明白，母亲也如同父亲般离开了她。

她有些绝望，又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染染没有办法，她需要工作，需要养活自己，在吃完仅有的半罐发霉的饼干，染染决定出门找工作，养活自己。她走进百货商场，素质很好的柜台小姐给她化了妆，在她安静说谢谢的时候有些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染染没有说话，她觉得很好，试用装也很好。

再后来，染染遇见了林生。

七

雨后的阳光很温暖，像一只柔软的手抚摸在脸上，空气里弥漫着潮湿和泥土的味道。染染听见了树叶上残留的雨滴打在皮肤上的声音。昨夜发生的一切让染染的感觉异常的灵敏。

夏青是快中午时分离开的。染染看着夏青对着镜子仔细地涂完深红色的口红，她的嘴唇像一朵带着毒液的花。夏青说：“染染，你真单纯。”夏青说这话的时候，嘴里叼着烟，烟雾缠绕着视线，让夏青看起来有些迷离。

染染看着散落整个梳妆台的化妆品，还有一堆肮脏的化妆棉，像一堆白色凌乱的尸体。如果不收拾，则会发出腐烂的气息。染染没有接话，她安静地看着夏青，直到夏青离开。

染染窝在沙发上，抱着抱枕，她没有拒绝夏青的拥抱和亲吻，她觉得很好。染染想起夏青捧着她的手指，一点一点亲吻着染染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像是对待珍宝。在那个房间阴暗的光线里亲吻她的肌肤，一寸一寸，温柔缠绵。

染染感觉到了温热，在夏青冰冷身体逐渐温热起来的时候，染染感觉到了温暖。

“夏青，你爱过男人么？”染染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屋顶。

“爱过。”夏青嗤笑，随即又说，“但是又有什么用呢？”

他应该已经结婚了。可能当了爸爸。身体开始发福。

夏青第一次看见路峤的时候，他才十四岁。一个非常英俊明亮的少年。夏青爱了路峤整整十年。终于疲倦。

“你跟他做爱么？”染染问。

“只有一个晚上。爱了那么久，预感要失去他的时候，所以要他，整个晚上不停的地做爱。”夏青说，“在他大学毕业后工作的那个夏天，想把自己对他十年的爱恋在那个晚上都用完。”

“为什么要分开？”

夏青没有再回答，无声地躺着，背对着染染。

“她哭了。”染染想。然后染染从背后抱住了夏青。

“染染，我们应该有很多钱。如果没有爱，有钱就可以。”夏青最后说的话像是在对染染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她们像路边的野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自生自灭。

八

陪伴染染的，变成除了一条鱼还有一只白猫。

夏青走了之后再也没有出现，染染有时候路过的时候特意会路经过之前遇见夏青的地方，但是都没有再次遇见她。染染有些失落。

林生如往常般出现，一束应季的花，一场刻意的欢爱，一个没有温度的拥抱。

染染有一次没有忍住，问了问夏青的近况。林生知道夏青，这个别墅区没有秘密。

林生很诧异地看着染染：“不是说了，别跟她接触么？”

染染看着怀里的猫，顿了顿：“一直没有说，这只猫是夏青的，我想着还给她，但是一直没有碰见她。”

“哦，不用还了，她已经离开这里了。”林生无所谓地回答。

染染在那个瞬间脑袋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反应的。只是等染染回过神来，别墅里只剩下自己还有那只猫和鱼缸里的鱼。林生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走了。”染染呢喃，“去找路峤了么？”

什么是爱呢？

九

日子开始变得漫长，染染脑海中不断浮现夏青，夏青的唇，夏青的温热，夏青的话语。

夏青有路峤。

染染也有，她有刘林。

认识刘林的时候，染染还在读书，妈妈也在。她好像很幸福。

刘林是余城有名的混混，嗯，中学的混混。爆炸头，披着披风，嘴里叼着烟，看起来又酷又炫。染染是回家路上碰见他的，那个时候，他刚打完架，鼻青脸肿，却在看见染染的时候帅气地甩了甩头发。

刘林是染染的秘密，连妈妈也不知道。

“刘林，秘密。”染染抱着白猫，窝在沙发上看着鱼缸里的鱼喃喃说道。

刘林曾对染染说，我会对你好，一直不离开你。这大概是最容易打动染染的诺言。每次刘林送染染回家的时候，临别时总会对染染轻轻地说，晚安，染染。

低沉的嗓音有着无限婉转的魔力。

染染记得，记得刘林的手抚摸在她的肌肤上的温热。他的亲吻像鸟群掠过天空。

染染记得，记得刘林入睡时候的纯真，他的面容温情。

染染记得，记得清晨她醒来的那一刻，他在她的身边。

染染抱着白猫发着呆，她想起了夏青，如刘林般陪伴着她从黑夜迎来白天，她在醒来的时候，睁着眼睛看着夏青，看着阳光透过窗帘一点一点地照射进来。

染染的心里因为幸福而疼痛。

染染记得。

十

染染是在夏青消失的三个月后知道了她的消息。

从林生的电话里。

那天，林生如往常来到这里，和染染温存。染染一如往常般顺从，林生很满意。他从第一眼看见这个女孩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一个乖乖女。他喜欢她，长相甜美，性格温婉。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林生随手接听了电话，电话里面传来的男声说：“夏青那婊子又想回来，搞笑了不是，当初非要离开，这会儿回来算怎么回事。”

染染从电话里男人的抱怨中断断续续听见了原委，夏青是主动离开，去找路峤，然而受了伤要回来，男人却不同意，只是一个金丝雀而已。

“金丝雀么？”染染心想。

次日，染染遍寻不到她的白猫。染染她在别墅区疯狂地到处找白猫，哪里都没有，当染染无奈返回的时候，发现鱼缸里的鱼不见了，而白猫就在鱼缸旁边，浑身湿漉漉地滴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