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斜斜地搭在院角那截断墙上,把父亲徐宝祥身下的藤椅晒得暖烘烘的。他枯瘦的手摩挲着藤椅扶手上的木纹,那纹路深一道浅一道,像极了他要讲的那些皱巴巴的往事。烟斗里的烟丝燃得慢,一缕轻烟绕着他的白发飘,飘到我鼻尖时,带着点陈年老烟的涩味。
“你太外公,也就是张继之,当年在唐帅身边当差时,那可是个顶顶体面的人。”父亲开口时,声音里裹着点秋阳的温软,“他不是舞枪弄棒的武副官,是专管笔墨和镜头的文职,唐帅的起居注、军队里的文书告示,还有那些留到现在的老照片,多半都是你太外公经手的。”
我往前凑了凑,青石门槛凉丝丝的,贴着掌心很舒服。父亲磕了磕烟斗,烟灰落在青砖地上,碎成一小撮灰。
“你太外公的毛笔字,那是真见功夫。听说他小时候在私塾里,先生就夸他‘笔有骨’。后来跟了唐帅,每次起草文书,他都要把灯芯挑得最亮,狼毫笔蘸着徽墨,在宣纸上落下去,每一笔都端端正正,连唐帅随口说的军需调度、官兵奖惩,他听一遍就能记全,整理出来的呈文,连个错字漏字都找不着。唐帅常拿着他写的稿子跟人说:‘继之的笔,比我的枪还管用。’”
父亲顿了顿,眼神飘到院外的老杨树上,像是看见了解放前的光景。
“更稀罕的是他的照相技术。那时候有相机的人少,你太外公手里那台铜皮相机,还是唐帅特意赏的——据说是从国外运过来的,镜头擦得锃亮,拿在手里沉得很。每次唐帅要视察兵营、会见乡绅,你太外公就背着相机跟着,蹲在地上找角度,连士兵帽檐的高低、乡绅衣襟的褶皱都要顾到。洗照片的暗房就设在他住的厢房里,他总把门窗挡得严严实实,里面飘着药水的味道,一待就是大半天。洗出来的照片,每个人的神情都清楚得很,连唐帅袖口上的补丁都能看见。”
“那爷爷呢?爷爷怎么认识太外公的?”我忍不住问。
父亲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你爷爷徐少摩,当年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孩子,家里穷,听说唐帅招子弟兵,就揣着个窝窝头去应征了。他人机灵,又识几个字,站队时腰杆挺得最直,被你太外公一眼瞅见了。”
“那时候你太外公正缺个帮手,既要抄录文书,又要帮着打理相机,见你爷爷老实肯干,就把他调到身边当勤务兵。刚开始只是让他抄抄简单的告示,你爷爷抄得比别人都工整,还会悄悄把错别字改过来。有一次你太外公起草完呈文,让他誊抄一份,他看了半天,小声说:‘张副官,这里“粮草”的“粮”,要是改成“粟米”,是不是更具体些?’你太外公一愣,再看稿子,还真觉得他说得对——从那以后,就开始正经教他了。”
教起草文书时,太外公会把自己写的稿子铺在桌上,逐字逐句讲怎么措辞、怎么把话说得周全;教照相时,会让爷爷先摸熟相机的零件,从调焦距到按快门,连怎么装胶卷、怎么配药水都教得仔细。爷爷学得快,第一次独立拍照,是拍兵营里的新兵训练,他蹲在土坡上,手没抖一下,洗出来的照片里,新兵们跑步的姿态都没虚。太外公拿着照片拍了拍他的肩:“少摩,这手艺,你算拿下来了。”
“你太外公就一个独女,也就是你奶奶。”父亲的声音软了些,“他看着你爷爷一步步从勤务兵做到文书,为人正直,做事又有章法,心里早就有了主意。有天晚上,他把你爷爷叫到厢房里,倒了杯酒,说:‘少摩,我看你是个可靠的人,我这女儿,就托付给你了。’你爷爷当时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只知道一个劲点头。”
婚后,太外公更是用心栽培爷爷。不仅把自己处理事务的经验都教给他,还托人帮爷爷打理家里的产业——那时候徐家已有几间商铺,爷爷接手后,凭着从太外公那学来的细致和周全,把绸缎铺、粮店管得井井有条。客户来买绸缎,他会根据人家的身量推荐花色;佃户来交租,他会记着谁家今年遭了灾,酌情少收些。没几年,徐家的商铺就从城里的两三间,扩到了七八间,良田也添了几十亩,成了当地有名的富户。
“那时候你爷爷出门,都骑着一匹黑鬃马,穿着体面的绸缎褂子,可风光了。”父亲说着,烟斗里的烟又灭了,他却没再点,只是望着地上的阳光发愣。风从院外吹进来,带着点杨树叶的沙沙声,像是在替那些没说出口的旧年事,轻轻应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