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每一个生命年代仅仅属于你,你必须独自承担岁月在你的心灵上和身体上的刻痕。孤独和喧嚣都难以忍受。如果一定要忍受,我宁可选择孤独。心灵的孤独与性格的孤僻是两回事。前者是因为惧怕受到伤害,后者是因为精神上的超群卓绝。孤独是因为内容独特而不能交流。一个特立独行的人而又不陷于孤独,这怎么可能呢?精神上的孤独是可以用创造来安慰的。
由于怀着爱的希望,孤独才是可以忍受的,甚至是甜蜜的。当我独自在田野里徘徊时,那些花朵、小草、树木、河流之所以能给我以慰藉。
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世界上一个旋生旋灭的偶然存在,从无中来,又要回到无中去,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能够改变我们的这个命运。是的,甚至连爱也不能。凡是领悟人生这样一种根本性孤独的人,便已经站到了一切人间欢爱的上方,爱得最热烈时也不会做爱的奴隶。
分寸感是成熟的爱的标志,意味着对于对方作为独立人格的尊重,包括尊重对方独处的权利。人在世上是需要有一个伴的,有人在生活上疼你,终归比没有好。至于精神上的幸福,这只能靠你自己——永远如此。只要你心中的那个美好的天地完好无损,就没有人能夺走你的幸福。
在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这样一个伴侣,我和她互相视为命根子,真正感到谁也缺不了谁。我自问是一个很有自我的人,能够欣赏孤独、寂寞、独处的妙趣,但我就是不能没有这样一个伴侣,如果没有,孤独、寂寞、独处就会失去妙趣,我会感到自己孤零零地生活在无边的荒漠中。
亚里士多德在断言人是最合群的动物,接着说出了一句名言:“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灵。”
人们往往把交往看作一种能力,却忽略了独处也是一种能力,并且在一定意义上是比交往更为重要的一种能力。反过来说,不擅交际固然是一种遗憾,不耐孤独也未尝不是一种很严重的缺陷。从心理学的观点看,人之需要独处,是为了进行内在的整合。唯有经过这一整合的过程,外来的印象才能被自我所消化,自我也才能成为一个既独立又生长着的系统。所以,有无独处的能力,关系到一个人能否真正形成一个相对自足的内心世界,而这又会进而影响到他与外部世界的关系。缺乏独处能力的人只具有“虚假的自我”,因此只是顺从而不是体验外部世界,世界对于他仅是某种必须适应的对象,而不是可以满足他的主观性的场所,这样的人生当然就没有意义。
一般而论,人的天性是不愿忍受长期的孤独的,长期的孤独往往是被迫的。然而,正是在被迫的孤独中,有的人的创造力意外地得到了发展的机会。一种情形是牢狱之灾,文化史上的许多传世名作就诞生在牢狱里。由于牢狱或疾病把人同纷繁的世俗生活拉开了距离,人是会因此获得看世界和人生的一种新的眼光。
一类思想的天才,例如牛顿、康德、维特根斯坦,相当自觉地选择了孤独,以便保护自己的内在世界,可以不受他人干扰地专注于意义和秩序的寻求。这种专注和气功状态有类似之处,所以,包括这三人在内的许多哲学家都长寿,也许不是偶然的。
托尔斯泰所说,在交往中,人面对的是部分和人群,而在独处时,人面对的是整体和万物之源。这种面对整体和万物之源的体验,便是一种广义的宗教体验。在世界三大宗教的创立过程中,孤独的经验都起了关键作用。真正的宗教体验把人超拔出俗世琐事,倘若一个人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类似的体验,他的精神视野就未免狭隘。尤其是对于一个思想家来说,这肯定是一种精神上的缺陷。独处是人生中的美好时刻和美好体验,虽则有些寂寞,寂寞中却又有一种充实。独处是灵魂生长的必要空间,在独处时,我们从别人和事务中抽身出来,回到了自己。这时候,我们独自面对自己和上帝,开始了与自己的心灵以及与宇宙中的神秘力量的对话。
老年人对人际关系经常不大感兴趣,较喜欢独处,而且渐渐地较专注于自己的内心。它有助于老年人摆脱对人世的依恋,为死亡做好准备。死亡终究不可逃避,而有尊严地正视死亡是人生最后的一项光荣。
绝对不能忍受孤独的人却是一个灵魂空虚的人。世上正有这样的一些人,他们最怕的就是独处,让他们和自己待一会儿,对于他们简直是一种酷刑。他们的日子表面上过得十分热闹,实际上他们的内心极其空虚。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想方设法避免面对面看见自己。对此我只能有一个解释,就是连他们自己也感觉到了自己的贫乏,和这样贫乏的自己待在一起是顶没有意思的,再无聊的消遣也比这有趣得多。这样做的结果是他们变得越来越贫乏,越来越没有了自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托尔斯泰如此自述:“随着岁月增长,我的生命越来越精神化了。”唯有强大的生命力才能逐步朝精神化的方向发展。人生最好的境界是丰富的安静。泰戈尔曾说:“外在世界的运动无穷无尽,证明了其中没有我们可以达到的目标,目标只能在别处,即在精神内在世界里。在那里,我们最为深切地渴望的乃是成就之上的安宁。在那里,我们遇见我们的上帝。”他接着说明:“上帝就是灵魂里永远在休息的情爱。”他所说的情爱应是广义的,指创造的成就,精神的富有,博大的爱心,而这一切都超越于俗世的争斗,处在永久和平之中。这种境界,正是丰富的安静之极致。我并不完全排斥热闹,热闹也可以是有内容的。但是,任何外部活动倘若没有一种精神追求主其动力,没有一种精神价值为其目标,那么,不管表面上多么轰轰烈烈、有声有色,本质上必定是贫乏和空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