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雁南飞兮
很多很多年以来,我一直被两个梦所纠缠。
一个梦:
我的课堂上,只稀稀拉拉几个人,且没有一个肯听我讲课,其他的满教室地聊天,走动,喧哗吵闹声震天动地,充斥着嘈杂和散漫;或者是上课铃声已响,他们丝毫不理会,依旧悠然地在走廊上互相聊着闹着,就是不进教室,过去赶了这个又走了那个,一个一个地把他们拽进教室来,又一个一个从手里挣脱着跑了出去!在座位的,也无所顾忌,说着笑着,全然不理睬我厉声喝令,斥责怒骂都无济于事,我声嘶力竭,完全沦陷于万分沮丧又无可奈何的境地,我全身瘫软,蜷缩在空荡荡的教室角落里哭得撕心裂肺……
惊醒时,枕巾泪湿一片。
就在前天的夜里,如此类似的情境还再一次地在梦里出现过。
还有一个梦: 我孤零零一个人光着脚,走在一条无人的青石板铺成的幽静的清凉而落寞的道上,天地苍茫,一种阴森森怪兮兮的氛围,脚底像踩在冰地上一般凉,冷到骨髓里头去,周身都极不舒服,而且梦里似乎还带着很多有心理活动,抑或是无数的疑虑,歇斯底里:我为什么光着脚?我的鞋子呢?或者我根本就没有过鞋子穿?我在哪里?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而半醒半梦中,我似乎又感觉些微的清醒,恍惚意识到这只是一场梦罢了,它不是真的,我一定是不会光着脚的。
醒来时,一身冷汗,而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竟感到十分的庆幸!
我一直无法理解做这梦的缘由 ,也一直无法释读如此令人揪心不可思议的梦境,重复出现的类似的梦,让我感到诡异和蹊跷,怀着对某种玄幻神秘的猜测,我甚至上网去搜索那些所谓的“周公解梦”之类的说法,来帮助自己获得些许的释怀,却一无所获。
梦魇依旧,已苦苦纠缠了近半生,始终无法解读!恐觉这苦楚怕是要随了我的命殁灭才肯罢休了。
谁曾想? 当流年泛黄,人生世事兜转千回,历尽风霜,浮华散去,偶然一念,思绪回溯,我却在童年里寻到了所有的答案。
1.
读小学四年级时,我离开塔福小学,到离家约二三里地的定美中心完小读书。那时我个子矮,黄毛小丫头,瘦弱单薄,胆小怕事,坐在教室的第一排座位。坐在我后面那个男生,是个调皮的捣蛋鬼,欺负我就是他每日的功课。我至今还记得他的名字,叫宾三有,长相很不善,一双三角眼,白多黑少。那时,每个同学都必带一瓶墨汁去学校,书法课上要练习毛笔字要用的,但宾三有的那瓶墨汁却不是用来练字,而是专门用来欺负我的!每天不管上什么课,只要心血一来潮,他就拿出毛笔来故意醮了墨汁,往我衣服后背上涂戳过来,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挥着笔一边戳,还一边邪恶地骂骂咧咧,翻着白眼露出狰狞的笑容,看着我东躲西闪的恐慌的样子,他还更加放肆,张牙舞爪,任凭我如何躲闪也逃不过他恶作剧的戏弄,我衣服上尽是他点过的墨迹,常引得别的同学无情地戏笑。我害怕惊恐极了,胆小怯懦得从不敢公然制止他;我好像还向老师投诉过他,但老师似乎也没拿他怎样,他就越发放肆张狂了!我害怕又很无奈,天天忍气吞声,胆战心惊。后来为了逃避他的恶作剧,我开始萌生出逃学的念头。
一个冬晨,很早,很冷。天刚麻麻亮,我照例背了书包,提了个饭盅出了门,没有结伴独行在天天上学必经的那条山间小路上,冷风嗖嗖地,一个人走着,提心吊胆,满脑子都想着去学校又要被宾三有恶意欺负的可怕情形,越想越怕,越想越怕,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思忖半刻,拐道进了路旁的那座全是矗立着石头的山上,因为跟姐姐去这山上砍过柴,打过猪草,又离家不远,所以还敢上山去。其实当时心里也是怕的,但想起宾三有那张狰狞的面孔,这点怕也算不了什么了。进了山 ,找了一个石洞躲起来,不敢出来也不敢出声,怕被来砍柴的人发现告诉家里大人挨打。心里是既恐惧害怕又时刻保持警惕,侧耳细听着周围丛草的动静,生怕会从中钻出一条蛇凉冰冰地爬过我脚边,又担心会不会有人从洞边经过被发现,心惊胆颤中,找了一面安全的石壁靠着翻起课本来,随着天色渐渐放亮,心才稍稍放松。那时天已冷得很了,我身上穿得少,又是在石洞里,没有火烤就更冷了。
挨到中午时分,我已经全身发抖直哆嗦了,饭盅里的饭已冰凉返生,变硬邦邦。肚子饿啊,也只得硬吃,裹紧身体抵御寒冷。傍晚时分,小伙伴们三三两两出现在放学路上,漫长的这一天才总算熬完了,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了家。大人们白天忙着在生产队里挣工分,辛苦劳作,晚上回家又里里外外忙饭菜,忙猪鸭鸡鹅,忙洗涮缝补,已累得疲惫不堪,哪有空闲发觉我的异样?他们丝毫没有发现我逃学的迹象。后来,我好像隐约记得还逃过一两回吧,也不敢天天呆在山上的石洞里,一直地忍,直到终于换座位了。
任何人都无法体会到,我的小学同学宾三有,他是我童年天空中最为恐怖的阴影,是我记忆里最不愿意提及的痛苦。不知怎的,这件事就连那些一起上学的小伙伴们也没有发现,没有状告给我家里大人,所以我是封闭的。直至今天,如果我不说,他们也一直都不会知道我曾经这段不堪回首的逃学经历。
2.
有一年夏天,我大约五六岁,大人去生产队里出工劳作,家里孩子多,奶奶照顾不来,就把我带去了劳动的地方。大人们在田间忙活,我一个人脱了鞋光了脚,在田埂上捏泥团,捉蚂蚱,逗蚂蚁,挖野菜,扯草根……傍晚天黑了,大人们一收工,我也跟着回去了。火炉边吃晚饭时,大人看着我赤着的一双脚掌,才发现我鞋子忘穿回来了,厉声质问我之后责令我自己去找回来!天哪,天已黑透了!只有星星微弱的光,模糊的田间小路,伸向远方,我朝着白天玩耍过那片田野,一路小跑着奔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的鞋子还在,没有被人捡了去。因为担心又存了希望,所以去的路上并没有太多害怕。
可跑到目的地一找,鞋子不见了!那一刻特别害怕!回来的路上,脚下沉重,心情沮丧,路边的大片的山林树丛黑魆魆,密密麻麻,像鬼蜮僵尸一般成群地包围过来,我紧缩着心,加快了脚步,又跑了起来,光脚踩在平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在空旷的田野里显得特别的恐怖,像有人跟在屁股后面追我似的,跑跑又回头,看看到底有没有人跟,发现没有人,又猜测肯定有鬼跟上我了,愈加恐惧起来!脑海里浮想起隔壁的满奶奶常常给我讲的那些鬼故事里的片断,不由地鸡皮疙瘩顿生。这时候,还要路过一座坟墓,简直就成了心理上一道最为艰巨难以跨越的障碍,幼时的观念里总认为那是死去的人所占据的一方不容侵犯的领地,尤其是晚上,那是属于阴间冥魂的特权时间,似乎经过它的人都须经由它的同意与许可,要怀着凭吊一般肃然的心态,否则它就要化成一个莫名的狰狞的形象钻入你的身体与骨头,死死地吓你一身冷汗淋漓,我还听老人们说过有人被吓得一病不起的事情。那一晚,真是恐怖极了,我一路跑着跑着,等快到经过路边的那座坟墓时,我骤然停下,不敢跑过去了!整个感觉处在一种被死人后追前堵的围截恐慌境地中。我惶恐不安,怎么办?怎么办?心都要跳出来了,像是要被它捉住的那种无法呼吸的窒息!小心脏一沉,心一紧缩,瞬间脚步飞快,流星般越过去了那段路,过后想起来头皮都发麻,毛骨悚然。
回到村口,因为丢了鞋子也不敢进家,躲在屋前的一个石槽里蹲着,没有吃饭,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大人也不担心都不来找我,是我奶奶把了盏煤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踮着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颤微微的把我从石槽里牵出来,领到她的屋里去睡了,记得那天夜里母亲还在奶奶的房门外唠叨了好一阵才安静。
一个贫瘠的年代,家里8口人,一堆孩子,加上老奶奶,能去生产队出工挣工分少,张嘴吃喝的多。像我父亲说的,哪怕是茅厕板上掉一粒饭也会捡起来放嘴巴吃掉,贫困饥饿的现实,一双鞋子的丢失,对于我来说,意味着我要光着脚度过一整个夏天。那个夏天,不管烈日当空,地上烫如火烤,还是暴雨浇灌,路面泥泞,我都是用一双赤脚奔跑,跑过了一个长长的夏日。
幼年时的这次事件,大人们是不会记起的,因为对于他们来说,生气打骂是家庭教导孩子的最质朴的真理。而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那样的一场惊吓在生命里留下了永久的伤痕。
3.
自小最怕与人起争执争吵,每每跟人吵总是输,最怕跟人打架,一感觉到有打架的气势压来,便退缩了。这样的案例不多,但发生过的都还记忆犹新。
也是有一年农忙双抢季,大人们在田间割稻收谷,热火朝天,挥汗如雨。谁家孩子没人照看的都跟去田间,我和二姐也跟去了。一堆孩子在田埂边玩泥巴玩水捉泥鳅捉蜻蜓玩啥都没人管,大家各自都玩得起兴时,不知怎的,突然有个孩子大喊“打架啦!”我正在拿着树枝撩水沟里成群的小鱼儿,听见喊声看过去,只见有两个小孩在水田中间打起来了,定晴一看,是我二姐跟一个男孩在互相扔泥巴,那男孩子高大力气也大,一坨坨的泥巴雨点似地朝我二姐身上扔过去,在二姐身边溅起无数黄泥色的水花,我急忙跑过去,好想帮我二姐一起扔那个男孩,可我不敢,我胆怯了!站在田埂上直跺脚,抓狂,只知道使劲拼命地哭喊……可怜我二姐,哭成了一个泪人,立在水田里被那个男孩死命的扔泥,等大人们来拉开时,我二姐已满身黄泥,一身湿透,滴着水,几乎成了一个泥人。晚上回家,被大人说了一顿,说我真没出息。
平日里只要一遇到有即将打架的预兆,我就逃避了!第一次跟人打架,是发生在读小学四年级时。
对手是我的美术老师的亲妹妹,是黄沙河镇的。我至今记得美术老师蒋才华,他妹妹蒋香姣。打架的地点是定美小学校旁的一条水沟里,好像是课间上完茅厕后去沟里洗手,不知缘起何事起了争执,吵起来,矛盾升级演变成打架,两个人泼水呀,拽呀,扯衣服呀,抓头发呀,一顿互撕,最后当然是我打不过人家,脸上还留下了几道被抓的指痕。哨子响回教室时,蒋才华老师批评了他妹妹。但经过这次打架,还是有收获的,我的胆子因此稍稍大了些。后来有一次,前排的男生伍孝天又辱骂我,我就借着位置优势及同桌的配合,用课本狠狠打了他一脑门,让他从此闭了嘴。这是我战胜怯懦最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一次胜利!
再后来,都没打过架了。但胆怯的弱点与生俱来,不表现在打架上也会表现在其他方面。在我的成长里,在所有具有对抗性的事件中,我都选择了做沉默的大多数!
成年后反反复复出现的那些梦境,所昭示的形象无不都是我一个人:被欺负,被漠视,被冷落。孤独,封闭,胆怯,懦弱,退缩,光着脚,冰冰凉凉,摸不着人情温度,被锁在自己悲观的世界里。它与我童年时所经历的过往是那样的契合,我甚至明白了每次回家为何从不曾怀念,或者从不曾想要去走一走儿时的那条路那片田野。
梦境的背后隐藏着一个活生生的“我”,那些童年的紫色阴影刻骨铭心,一度在漫长的岁月里,操控着我的意识与灵魂。梦境一定映照了我的从前,它隐名埋姓跟随在我一起活过了几十年,潜藏在我的意识里肆意妄为,野蛮生长,纠缠不清。我若依然躺在“从前”这张病床上,那些梦魇岂不“更行更远还生”?心心念念不放下,岂不成梦来纠缠?
朴槿惠在清华大学演讲时说:“在人生低谷,我受到的启发是,人生一世,终归尘土,就算有100年光阴,也不过历史长河中的涟漪。因此,人要活得正直和真诚。无论遭受多大考验,只要视真诚为道路上的灯塔,绝望也能锻炼我。”
我喜欢她这段话,亦欣赏她说的另一段话——
扬在脸上的自信,长在心底的善良,融进血里的骨气,刻进生命里的坚强!
孩童时的经历练就了我的隐忍与退让,助长了我的自卑与敏感。同时也培植了我的真诚与善良,宽容与忍让,严谨与细腻以及坚韧与倔强!
细想,人生一路走来,给我安生之本的不正是那些从前吗?
和解吧,是时候握手言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