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慕卿,燕十一】
夜半,昏暗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没有烛火的屋子,显得有些冷清,这山上本来就寒凉,再没些火光,端叫人觉得生冷。
就在这样一个生冷的夜间,屋子里竟恍惚站着个人影,人影通过月光的角度整个拉长,他怀里还抱着个东西,就站在床前一动不动,在月光下幻化成雕像,不过,应该没有哪个人家爱将雕像摆在窗前看自己入睡吧。屋子的主人躺在床上,似乎睡得不够安稳,翻来覆去,也不知是被这夜冷的,还是被梦惊的,整个人在薄被中瑟瑟发抖,而床前的雕像见此,才连忙将手中的东西铺开,原来是床被褥。身上被附加的温暖环绕,床上的人稍微安稳了些,传出了均匀的呼吸。刚刚活过来的雕像,像是又失去了生命,继续维持着他伫立的任务。
月儿斜挂,清风不来,摇曳的树枝叶也都开始安眠,整个夜,安静得有些可怕,不过,这种可怕似乎只对未睡的人起作用。
“师兄怎么不睡?”雕像从屋子出来时就遇上了个人,那人有着得逞轻佻的笑,在门前不远处的小道儿上,明知故问。
“你不也没睡?”雕像不愧是雕像,就连表情都始终一致,只见上下两片嘴唇轻轻开合,就说出话来,却依旧没有任何情绪。
“本来睡的,被师兄你吵醒了。”那人右手做了一个“请”,雕像就跟了上去,一路无言。
而他们离去之后,本来没有烛光的屋子里,摇曳起一丝光亮,摇摇晃晃,爬上了床头的烛台。
山涧的流水声在静谧的夜间,有股穿透的力量,似乎只消一滴,就能将半露出水面的石头穿破。
“那里是师兄以前住的地方?”男人在水流中找了块石头,单脚站上,又雀跃地转回头来,而面向,则朝着他们来时的方向,所以“那里”自然是指雕像待过的那个屋子。
“……”雕像没有回答,可能也算是默认,他在这里待了十几年,却毫无自主,这才是他最厌恶的地方。
“师兄有没有想过今后去哪?”男人蹲下身来。
“……” 雕像一直保持着他不苟言笑的面部,还是没有回答。
“师兄不想说,那我替师兄说吧,”男人挑眉,一个侧翻,回到了岸上。
“你不想离开这个地方,不想离开那个人,对吗?”
“哎,装雕像很费劲吧!”男人重重地蹭了雕像一下,却被原路弹了回来,他眼中带笑,这是他们小时候经常做的动作,可自己从来没能撼动过这人一分一毫,就像今天这样。男人是这里唯一一个知道雕像过去的人,同样,也知道这人过去究竟是一番什么面貌,或许,在此对他已不能简单称之为雕像,他有名字,一个二十年前就誉满江湖的名号,剑痴燕十一。
“师父,您睡了吗?”木头门被敲了几下,传出沉闷的声音,屋内的人,也闷闷地传出一句。
“嗯?”
“徒儿有一事不明,想向师父请教,”屋外的人手里拿着个灯笼,颤巍巍的,那荧光仿佛随时都会被这寒夜吞噬掉。她语气中有些焦急,可屋内的人并不买账。
“明日再说吧。”
“徒儿怕,等到明日,就来不及了!”又敲了几声,里面人的态度实在让人难耐。
“什么来得及来不及。”
“阿生哥,他,不在房间里。”这个事实传到屋内,久久没有回话,屋外人再也忍不住,直接推开了房门,她见师父只着单衣坐在床上,床上本来两套被褥,被掀翻了一套扔在地上,可见自家师父气得不轻,她手提着灯笼也没多说,只是兀自地走到床脚的烛台上,把阴沉的屋子点亮些。
“走便走了,你来找我作甚!!”果然,生气了,她心道,师兄自己不来,推搡着让她来,瞧师父这脾气,谁来还不都一样?不过她孟晓昀空口套白狼的性子,既然来了,也不能就这么被赶出去!
“是,是我和师兄担心,阿生哥走了,师父该怎么办啊?!”
“他走了我还不能活了?!”
“师父别生气,别生气,阿生哥跟大家一起那么久了,大家伙也都不舍得,”晓昀连忙倒了杯茶,慌乱之中却忘记茶水是凉的,而师父却好像完全没有在意,一口气,干了那被冰冷的茶水,惊得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们不舍得就去追去,大半夜的,来我这儿扰人清梦?!”晓昀在心中翻了个白眼,这里最舍不得的人是谁啊,那雕像多少年都是一个模样,比她们家木头都还不如,也就师父当他是个宝!不过实话还是不能说出来的。
“师父~”一阵甜腻的撒娇声,唤起了师父的另一部分记忆,师父看着眼前这个姑娘,这是他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没想到,现如今也长得俊俏可人了,是啊,已经二十几年了,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也就一眨眼的时间,那个人啊,也已经二十几年没见了吧。
“其实,那个跟雕像似的人,我一点也不会舍不得,欺负师父的人,最好都滚得远远儿的。”晓昀坐在床沿上,义愤填膺地数落着这些年照顾他们的人,让身为师父的惊觉是不是自己教育上有点缺失?出言提醒道。
“他没欺负我。”
“我不管,他让师父伤心了。”小妮子这是担心自己吧,师父理了理她的长发,以前岭上没有姑娘家,几个大男人自然对梳头发这种小事,没了主意,可也不能把人当男孩子养,好在阿生学什么都快,几次下山,每每都会给她扎出漂亮的小辫儿,可是她却总缠着自己扎,自己又像是没有那方面天赋,总是弄得乱糟糟的,但她却对那种经由他手的乱糟糟十分满意,蹦着跳着朝自家师兄弟炫耀去。想到这,师父的脸色缓和多了,一时间觉得一切都没什么了,那个人也好,阿生也罢,都没有这几个孩子离得他近。
“你瞧我像伤心的样子吗?”
“师父伤心的时候不爱说话,每年三月初八,都会这样。”晓昀嘟着嘴,声音放在喉咙里,生怕师父因为她的这一发现而尴尬,不过师父倒是释然的多。
“我其他时间说话多吗?”
“可是,我就是能感觉出来!”晓昀争辩起来,不止是她,师兄们也都知道,在那一天,师兄们总会做出些错事,然后由她偷偷告诉师父,接下来就是一顿罚,这些都是他们商量好的,因为,他们不愿看到师父那个样子,看上去,就像随时可能离开一样。
“好好好,你是师父的小棉袄,你什么都知道。”晓昀听出来师父并不当真,着了急,
“我,我当然什么都知道,我还知道师父为什么那么在意那个阿生,”说完,头就埋在师父的被子里,甘做鸵鸟,好半天才敢抬起头看一眼,师父被她这小动物似的姿态逗笑了,跟她小时候犯错一个样,其实她每当犯错之所以能够全身而退,不仅仅是因为是个姑娘家,还得归功于,她特殊的撒娇技能。
此刻的她心头还在砰砰直跳,师父没有马上回答或斥责否认,她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说这些,究竟合不合适,但是她想让师父明白,不管是什么时候,他的徒弟们,心疼在乎的绝不会是外人!也许师父以为自己隐藏得很深,可是,那些只消一个眼神就能明白的事情,需要什么言语去解说吗?
空气中的凝重被师父温柔的回答剖开。
“你来说说看,”听了这话,晓昀像是得了令,激动地说出他这些年发现的“大”秘密,
“因为,他是三月初八生的!”一脸的得意,让师父忍不住笑出声来,“师父你笑什么?”一听到师父破功,晓昀就知道自己错了,不过能让他开怀一笑,自己耍耍宝,赖赖皮,又有什么关系呢?索性赖到底吧!“不可能,师父不能骗人,肯定就是的。”她摇着师父的手臂,不干,师父被他磨得只能宣布答案。
“你说错了,他是三月初八复生,我捡到他那天,是三月初八。”他温和的表情,好不知是否在回忆当天的情形,眉间挑上去的喜悦,像那一天不仅仅是那个雕塑的复生,同样也是自己的重生。
“师兄当年究竟为何会失踪?”月光照进水涧,被模糊了一片,岸边的两人同侧而站,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漾起一层水波,也扬起了他们的衣袂,犹如翩翩。二人里,已没了石雕般厚实的人,只剩下一人轻漫,一人沉稳。
“你怎么知道不是他垂涎我的美色,给我下了药?”阿生,不,是燕十一还是沉着脸色,开出这种玩笑,让赵逸脚下一滑,差点跌倒在地,这雕像突然开始开玩笑,真是让人猝不及防,不过,略微思量了一下,这人本身就是这样的性子,又有些释然。
“唐大夫仁心仁术,我相信他不会做这种事的。”
“他是救了你的小情人,你才这么说的吧。”赵逸连忙摇头加捂嘴,这要是被王爷听到他们师兄弟用“小情人”这个词议论他,那还不折腾死他?燕十一十分不屑地瞧了眼不争气的师弟,终是将话题转了回去。
“哼,他把我困在此二十余年,你知道我能做出多少事吗?!”
“我只知师兄您在西岭躲了二十几年的清净。”赵逸细想这二十几年他的经历,有些唏嘘,他爱过,也伤害过,还曾登上武林的顶峰,最后却为他深爱之人推下深渊,幸好,他还有朋友,也得了另一次人生,若是生来就能得西岭的平静,难说师兄这次是亏了还是赚了?
“你真这样想?那余下换你来?”
“我家王爷要是愿意留下,我自然可以接替师兄。”燕十一觉得自己对这个王爷家的小仆人没什么好说的。
“你还是一点都没长进,尽是虚伪!”
“哈哈,我怕稍稍变了一点,凭我这张脸,师兄就认不出我了?”这么一说,才注意到,赵逸的脸,变了很多,或者说,这分明就是另一个人的脸。
“你脸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了,师兄还是说您的事吧。”
“哈哈,我的事不长,一点都不长,一转眼二十年已过,如何长说?!”燕十一声音越发大起来,其中苍凉可见。当年的剑痴,传言深得逍遥散人的真传,整个江湖都期待着也担心着他做出番惊天动地的大事,这是传言,可赵逸却知道,那也是事实,所以这二十年,究竟如何去评判,他无从置喙,能做的,也只有惋惜了。
“当年,我醉心武学,常去各门派讨教,却总是被曲解成去挑战,正道江湖那些狭隘的伪君子!后来,我无意中游历了西域,遇见了一个人,那人和我很投机,我就在他那里住了下来。”
“原来师兄一开始失踪的几年是在西域,不过据我所知,西域能拥有师兄感兴趣的武功,大概只有魔教的修罗功。”
“你说的没错,我就是遇到了当时的教主,我对修罗功法十分好奇,包括他们的那个圣女,”说到这里,师兄摸了摸鼻子,赵逸则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还不知道师兄竟然贪女色?等着听细节时,燕十一已经跳过了那一段。
“之后,我就被他们的圣花迷惑,失去了心智。”看着燕十一的停顿,正等着接下来的故事,却发现,那人好像并没有接下去讲的意思,“失去心智”,赵逸这才意识到,原来他二十几年的经历至此,就已结束,当年那一失足,就是二十年的代价!
“失去心智?”
“大概就成了傀儡,当时我迷迷糊糊,听人摆布,就像身体被旁人占据,自己知道,却无法夺回主权。”
“也就是说,师兄这些年都是被人操控的?”
“嗯,”燕十一的面上,显现出不经意的红晕,他也曾侠名在外,下山时也说过,不混出个名堂绝不回来,可如今,他家师弟都已经盟主卸任了,他才清醒,这确实尴尬了。
“听师兄所说,那种花能蛊惑人,操控人,自己却留有意识?”
“是!”赵逸瞄到自家师兄的手正在收紧,连忙跳出五尺开外,以防万一。
“我这二十几年,日日都是清醒着的,但我的身体却没有一刻能随我心意!”身体就像是一个囚笼,无法挣脱,或许,对燕十一来说,这比被囚禁更加难堪。
“师兄,师兄,那,你怎么碰上唐大夫的?”赵逸提到的那个人时,燕十一稍稍缓解了些怒意,那个人,同他在一起十几年,光是个名字,就能让他平和起来。
“后来,我与其他两人,执行任务时,碰上正道三大门派的埋伏,受了重伤,就被唐大夫救了。”
“唐大夫,”燕十一兀自念叨着,面容不再那么紧绷,“那是我几年里第一次听到人声,不是命令,就是有人不断地在我耳边叫着‘唐大夫’。”
二十年前,西岭的樵夫正砍柴,却发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吓得差点丢到了自己的柴刀,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樵夫,苦苦思虑,若是自己不救他,他就会死吧,最终,内心的善意打败了胆怯,他用树枝做了个简单的架子,将人拖到了当地大夫那里,
“唐大夫!唐大夫!快来啊,死人了!”
外头传来的声音不容忽视,可是听到唐大夫的耳朵里,竟是另外一番意味,姓“唐”的大夫,难道是那个人回来了?他眼睛蓦地睁开,自语道,“师父!你终于回来了!!”他翻身下床,四处搜寻,不论是里屋还是院子,甚至是屋旁简单搭建的小厨房,他一身亵衣地在院落里穿梭,让来人不解道。
“唐大夫,你在找啥?病人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身旁那浑身伤痕的血人,“这人是我在丛林里捡到的,唐大夫你快看看吧,小心晚了就断气了。”
而大夫,没有心思去注意樵夫的话,只是逼视着那个一脸懵懂的人问道。
“你刚才叫的唐大夫?……”
“不就是你吗?”
他心头的一丝丝希冀终于坍塌,人也颓然地坐在了地上,那个人终是不在了。
而此刻,躺在地上的那个血人,伸出手,勾住了他的手腕,像是求救,又像是安慰,他那被血弥漫的脸上,一双眼睛睁仅能开启一条缝隙,大概是能从这条缝隙里瞧见一个人,这个人失魂落魄,如果让旁人看来,大概比他这个垂垂将死的人都要难过,于是他在手上用尽力气,妄图将人从低落的深谷里拉出来,果然,那人朝着他看了过来,也注意到了他身上的伤势。
“你,怎么受这么重的伤?”语气中不仅有着不可思议,也含着些不耐,那人没有得到回答,他也无法给他回答,因为当时的他已经坠入了黑色的漩涡。
“当时我曾睁开眼,看了一眼,这个唐大夫,比现在这个要年轻好多,面冠如玉,但脾气不好,也没什么善心,对病人还不耐烦,”燕十一回忆着,若是说两人第一次见面,应该算不得那个时候,可那个人的印象却真实地印刻在心上。
他一直在否定这二十年的经历,不愿将自己当作就这么在他人的控制下,活过了二十年,可记忆深处,他都记得,记得那人教他识草药,记得那人教他出西岭,这二十年里,他似乎就是个长不大的婴孩,时刻跟随在那个人身边,其实,说来,那个人是不是也烦不甚烦呢?
“你那时是清醒的?”
“我每一刻都是清醒的,只是无法控制自己,”对于深陷蛊惑,迷了心智这件事情,燕十一已经没了初时的怒气,只是言谈中,还是夹杂着些落寞。
“唐大夫知道你身上的毒吗?”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小大夫,也解不了西域的毒吧。”
“他救了我之后,不知为什么,像是认主似的,我就只对他的话有反应,我每天看着他,每天,做他让我做的事,直到……”
“原来竟是这么回事,”晓昀听了两人相遇的境况,同她想的差太多。
“那天正是那个人的头七,所以,我想,阿生就是那个人复生而来的吧,”那个人,就是师父供奉的那个没有名字的牌位,对此晓昀没有细究,只想着,原来阿生的名字是这么叫出来的,可是,她还是不愿相信,两人竟然是这么简单的相遇。
“这是真的?”
“当然!”
“难道不是更复杂的故事?”
“你以为会多复杂?”
“难道不应该是。”晓昀从床沿上爬起来,站直身子,左手叉着要,右手平压于腰腹间,做了一个标准的亮相。
“他原本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和师父你是青梅竹马,但小时候被驴踢了脑袋,傻掉了,”此间,瞧了师父一眼,见他在忍笑,便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师父你就此为他四处求医,终于寻着一个神医,可非要带你到山上历练,才能教你医术,于是你和他依依惜别,可是到了后来,他家里瞧他痴痴傻傻的,又不能继承家业,也惹人闲话,没等师父回来,就把人丢掉了,而师父学成归来,遍寻无果。”晓昀抱着身子,做痛哭状,未几,就舒展开身子,继续讲。
“几年后,终于在一个破庙里遇着了痴傻的沦为乞丐的他,于是师父将人带回山,虽已无法将他治愈,却还是把人带在身边,日日照顾,如此感人至深的情谊……”师父生怕她再说出什么惊天地的故事,及时咳了一声,把晓昀从她的臆想中拽了回来。
“咳咳,昀儿,你是不是又偷看你大师兄的那些话本了?”
“嘿嘿,有看那么一点。”晓昀讨好地回到床沿。
“真是不学点好!”虽然得了师父这么个评价,可她却十分开心,因为她知道有心情训人的师父,心情大致恢复得差不多了。
“我和他,从不相识,当年将他救醒后,就是你们瞧见的那个模样了,我也从来不知他的来历和姓名。”师父的语气平淡如水,就像他形容的和阿生之间的关系,曾经并无任何关联,而现在,若是那人不愿承认阿生的经历,那么也不会再有关联。
“那那个人还真是恩将仇报哎,明明是师父救了他的命!实在太过分了!!”晓昀想到那人清醒时对师父说的话,气得拿被子来磨牙!
“没,他没有恩将仇报,他说的那些,也都是事实。”
“???”晓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中途有醒过来一次。”师父后仰着头,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吐露出下面的话。
“前面的一切的确都是与我无关,但最后这五年,却是由我造成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跟自己的小徒弟解释这件事情,可是这却是堵在他心头的一块大石,这几年来的恐惧和担忧,在终于来临之时,释然得却意外的快。
“阿生,今天我去采药,你收拾一下药篓。”他耳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很陌生,却又很熟悉,就像是每日都会在他耳畔细语,却怎么都想不起他的名字。燕十一记得自己正在西域,他是得到了一个不得了的消息,一定要立马传回中原,可是当天晚上喝多了酒,就不省人事了,可这又是哪里?燕十一睁开眼睛,看着那个叫他阿生的人,那是个穿着青衫的男人,正背对着他收拾什么,好像没听到他的回应,回头看了他一眼。
“阿生?你怎么了?”男人的脸上已爬上了岁月的痕迹,可容貌依旧让人赏心悦目,加之那叫声太亲昵,让他有些想逃离。
“请问,这是什么地方?”嘶哑的声音,应该是多年没有说过一段完整的话的缘故。
“你,能说话了?!”男人面上看得出有些惊喜,而他正在环顾着四周,搜寻着记忆,这应该是药庐类的地方。
“是你救了我吗?”听得这话,男人点了点头,对突发的情况有些愣怔。
“嗯,多谢了,酬金今后我会送来的,就此别过。”
“你,要走?”不料这人竟抓住他的衣袖,燕十一有些头大了,他本身就不是什么好财之人,所以身上平时都不带银钱的,该如何酬谢呢?他正四处掏自己的衣服,身上的是件短打,左右袖口里空空如也,就连衣襟里也不见什么,他甚至想,会不会这人在救他的时候,把东西都顺走了?一时间对男人的好感降到了最低,既然如此,也就不用费心去酬谢了,甩开男人的手,就要离开。
“我有重要的事情,你最好别挡路!”男人也没再纠缠,他不知从哪变出一碗药来,
“这样,我这边有碗药,你才醒来,最好吃了药再走。”燕十一不是没经过世面,这药来历不明,药碗递到面前也没接,且警惕地看着男人。
“你这些年吃我的药还少吗?要是想毒死你,你早就投胎几百次了。”听的男人的话,燕十一才注意到,自己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不论是体内的真气,还是身体,难道?
“我,睡了多久?”
“那要从什么时候算起了。”男人不慌不忙,将药碗放在桌子上,料定他跑不了似的。
“从你救我的那天!”
“十几年了吧,我也算不清。”十几年这个词在燕十一的脑海中不断地掠过,他这一觉,睡了十几年,不可能!
“盆里有水,你可以瞧瞧。”话音未落,燕十一就奔向盆架,那波漾的水中,映出一张脸,一张老了十岁的脸,他从不觉得自己多英俊,但却也是年少风光,而当下水中的那张脸,沧桑的痕迹颇显,与他记忆中的差别甚大。
“你!是你对我作了什么?”
“这么好的一个药罐子,我干嘛不用?何况,你还是我救回来的!”没有理清男人说话的逻辑,燕十一就一个劲地认定他是要害自己的人,一把将人掀翻,就要离开。
“来,把药喝了。”燕十一已经走到了门口,却无法再挪动一步,这人的声音,很熟悉,太熟悉,就像是每日都听,就像是,每一个动作,都需要他的提醒,和指挥。
“你,在控制我!”
“是啊,我是想让你继续跟着我,当我的药罐子!”燕十一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药碗,一饮而尽,就算自己如何怨憎,也于事无补。
“你!”心里想着咒骂,可嘴上却一句话一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将自己托起,在他耳边轻声念叨着。
“阿生,你就待在我身边,不可以吗?”
“师父,那之后……”
“我当时有些慌,怕他恢复正常,怕他离开西岭,就,喂他吃了蚀心散。”
“!”晓昀知道蚀心散,也深知那是种迷人心智的毒药,服用多了,正常人都会变得痴痴呆呆,何况那个本来就傻傻的雕像?看着晓昀惊诧的模样,师父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事也十分后悔。
“额,反正当时那个人也都痴傻了十几年了,师父也只不过是顺水推舟,怪就怪当年给他下毒的人!”小徒弟就这么给他开脱,让师父一时无颜以对,就算那人已经痴傻了十几年,自己却也没有权利去让他继续痴傻下去。
“我家师父最好了,我不就是个生生的例子嘛?若不是师父善心善举,我和师兄们还不知道都投几次胎了。”
晓昀说这话,是希望能安慰到他,却不料,让他回想起当年,年纪轻轻的他藏起那个人的家书,以至于他错失了跟父亲的最后一面。他看上去总在做好事,可对另一些人,却总是做最坏的也最是无法弥补的事,那是再救多少人都无法赎完的罪。
“师父别难过,他想走就让他走吧,有我和师兄陪着你,以后西岭谁都不让进!”
晓昀紧紧地搂着师父的腰,只想将他从痛苦的深渊中解救出来。
屋外的景色随着月光的西移,逐渐暗淡起来。
“我当时醒来,身体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几年前,当晚是同教主喝酒来着,那时,我偷听到了一个消息,他们想要以花为蛊,来控制中原武林,所以,我一心想要去通风报信,却不料,被他喂了另一种迷惑神志的药!”站在一旁的赵逸都快要替他家师兄哀叹了,怎么偏偏遇到这些事情,不用说,接下来无非就是被人操控的五年,若不是他这次碰巧撞破,可能还不止五年。
“大概是那西域奇花太过厉害,使得其他迷惑心智的药都不起作用了,那次服用过的蚀心散,几日后,我就慢慢清醒了。”这倒是出乎赵逸的意料,原来他这师兄虽然运气差,倒也没差太多,上天还是给他留了个窗的。可是之后,为何?心中满是疑惑,不过赵逸并没有打断。
“那时,平静下来后,我就已经明白,事情早过去十几年了,江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动,所以,大概魔教的计划终止了,我也就没了非要走的理由。”可也没必要一装就是五年啊,燕十一像是看穿了赵逸的疑惑,回答道。
“我不敢真正在他面前苏醒,我怕他加重剂量,到时候能不能抵过去,可就难说了。”
“师父,那之后那个雕像没再清醒过?”晓昀伏趴在师父身上冒出一句疑惑,师父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手顿了下来。
“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做了亏心事,总觉得之后的阿生不大一样。”
师父也察觉到自家徒弟的失落,或许,期间不论哪个时刻,阿生清醒,大概都能减轻他的罪孽吧,可惜,直到前日东窗事发,他都没有再解开那人身上的毒,就算惶惶终日,就算背上骂名,也还是想留他在身边,就像慢性毒药一般,终会爆发,但他所做,却只是无望的等待。
这些事,他是不会告诉晓昀的,今晚透露的已经够多,就让其余的罪孽自己一力承担吧,师父抚摸着晓昀的后脑,转移了话题。
“你带来的傻木头,你准备怎么办啊?”傻木头是晓昀下山带回的一个人,他瞧得出来,自家徒弟是对木头有意的,只不过。
“他愿意追着小师弟走,我也没法子啊,”晓昀嘴上笑着,但是面上却有些落寞,毕竟那是她费尽心力抢回来的人,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元气,跟师父许下诺言!
“等下一次下山,一定带回来个如意郎君回来,让他孝敬师父您!”也不知是诺言的力量还是其他,师父的眼前显现出晓昀描述的那个画面,他的徒弟们带着各家的归宿,前来拜访,站了一院子的热闹。起气氛不禁温馨了起来。
“你哦!”师父点了点晓昀的额头,一脸的宠溺。
“嘻嘻。”晓昀吐了吐舌头,回报以得逞似的笑。
“回去睡吧,天都快亮了。”师父推了推丝毫没有想起来意思的晓昀,后者一脸夸张地伤心。
“师父,你要赶我走?!!”
“你都那么大了,还要师父陪着才能睡啊?”
“我还小,还小,没成亲就不算长大!”
“那你师兄也要来蹭为师的床怎么办?”
“他有他的掌柜的,我可是谁都没有,我只有师父!”
“好啦,别撒娇,撒娇也不顶用!去自己房间睡!”
“哦。”晓昀拖拖沓沓地离开了床铺,三步一回头的往房门那儿走,想等着自家师父反悔,可是收到了师父几个坚决的眼神,也不敢造次,拎着来是带的灯笼,就离开了房间,而屋里的师父,轻微地叹了口气,突如其来的安静让他有些难以入眠,他一直都没睡,包括,那尊雕像进来的时候,他也是醒着的,正回想着,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是那个刚出门的小丫头片子,她把头伸进屋内,睁着大大的眼睛,灯笼里的烛光将她的脸照得惨白,像是冤屈的鬼厉,她趴在门框上,飘飘地来了句。
“师~父~,好~梦~哦~”
“被你那么一吓,不做噩梦就万幸了,”师父瞥了眼那个有些惊悚的画面,是真没心情想别的事情了。
“我去睡啦~~”晓昀甩下一句话,就关上门,心中只有循环着一句,在师父发飙之前,撤!!
翌日,唐大夫慵懒地醒来,昨夜和小妮子一番剖白,又被她最后那一吓,竟一夜无梦,阿生究竟走还是不走,自然是由他的,自己就算再怎么想留,也是无法留住一颗自由的心。想着,就起了床,走到屋外,院子里跟往日一样,劈得整整齐齐的柴火垒在屋后,厨房里冒出股股白烟,正是吃饭的时间。
“师父,起床啦,我以为你今天会晚点儿呢。”晓昀拉着师兄来请早安。
“嗯。”师父平淡地回应了,跟往常一样,不过师兄妹两人好像有心事似的,在他面前你推我搡。
“师兄,你去说。”最后还是师兄落败,被推到了前面,师妹则从他身后遁了去。
“师父,王爷他们要告辞了,中午就走,说是想尽快启程去找逍遥散人。”他也在思量着,王爷身上中有剧毒,但这些剧毒已被他用药物压制,但是若想根除,只能用自身的功法化掉,而江湖中能有着这种能耐的,就只有阿生的师父,逍遥散人了,这次,怕是他也会跟着一起回去吧,师父心头关心的事情,并没有说出口,只淡淡地回了句。
“嗯,早一天找到,就少一分危险。”
“那个,”师兄支支吾吾的,有什么话要说,但是似乎难以启齿?
“?还有什么事?”
“没,没事了。”师兄最终还是什么事都没说,就逃开了,师父见他这不大正常的反应,也开始反思,上次是不是自己对二徒弟是不是有点太过严苛了,导致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正午方至,师兄妹几人去送人下山了,只剩下唐师父自己,空档的院子少了人气,他笑了笑,其实,原本不就是这样吗?他瞧着不错的太阳,决定去晒药!
有了徒弟后,唐师父已经很久没做这些体力活了,把小徒弟摘来的新鲜药草平铺起来,不过似乎摘得有些多,一个笸箩铺不开。
“阿生,再拿个笸箩来。”
说完这话,才想起,那个跟着他十几年的阿生已经不在这儿了,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追随他的师弟离开,毕竟,他追随的是他有意识的一半人生,而自己这儿,只是他的不愿承认的污点罢。
唐师父苦笑着摇摇头,正要自己起身去取,就见一人,半举着笸箩,还故意遮住了脸,那人身着褐色短打,那是在回来前,唐师父亲自替阿生挑选的衣服。唐师父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直到笸箩被递到手中,那张脸,也露了出来,那是一张风霜初显的脸,却刚毅有余。
唐师父想笑着接过,却被拉了一把,人差点扑倒在地,笸箩也顺势回到了那人手中。
“你叫错了。”
“啊?”唐师父还没有适应能平常对话的阿生,有些懵,也不太懂阿生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那个什么阿生!”那人竖起了眉毛,那是阿生脸上没有过的表情,他说自己不是阿生,是啊。
“嗯,你不是阿生,阿生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唐师父低着头,他不大明白这人为什么回来,难道是想临走前再羞辱他一番?
“那个,我愿意接替阿生,但是有个条件。”他在说什么?两人像是对换了角色,那座呆呆傻傻又无法言语的雕像,成了唐师父。
“?”
“叫我的名字!”那人面上好像腾起了一层可疑的红晕,不过唐师父还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因为他好像只知道他是逍遥散人的大弟子,是前武林盟主秦戈,也就是现在的赵逸的师兄,但是这人自己的名字,是什么呢?
“啊?”
“十一!我叫燕十一!记住了,下次可别叫错!”说完,燕十一把笸箩扔给唐师父,就转过身去,又装起雕像,而蹲在一旁的唐师父这才有些明白他说的那些话。
他想着晨起的时候,一切如常,那如常自然是阿生带给他们的,包括劈柴,烧饭,包括,回应他的任何要求,既然阿生都不走了,叫什么,又有什么区别呢?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可能开过惊喜,笑声被那人听到,那人立马转过身,一脸怒容地俯视着他。
“喂,你笑什么?”
不过,还是有些不同的,这人好像要把前二十年没说够的话都补回来似的,太聒噪。唐师父一边晒着药,一边想。
“为什么不问我?”燕十一脸色已经缓和过来,正跟着唐师父亦步亦趋,片刻不离。
“问什么?”唐师父平日里,话就不多,身边的阿生也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冒,安静惯了,遇着这个话多的,也只是问一句答一句而已。
“问,我怎么会留下来。”
“自然是你希望留下。”
“那你想我留下来吗?”
“……”他不知如何回答,自从得知阿生清醒后,就一直处于失去他的阴郁中,还从未想过他会愿意留下来这种可能,可现在,从“阿生”嘴里问出这句话,他是该如实回答吗?
晓昀他们师兄妹几人送别回来,就看到自家师父被俯视着,有些为难,而那个原本痴痴傻傻的“阿生”,正一脸得意地说着什么,晓昀顿时联想到这人留下来的目的是为了报复师父,不禁怒从中来,卷起袖子就要蹿上去,
“喂!臭雕像,别趁着我们不在就欺负我师父,赶你出去啊!”
要替代阿生还有好一段路要走啊,燕十一心里闷闷地想。
昨夜,山涧旁,流水掩不去的人声。
“为什么不逃走?”
“不是说了,没有非要走的理由嘛!”
燕十一看了眼一旁听得认真的师弟,正一脸不相信的模样,确实以自己的功夫,并没有什么外在原因能困住他,他也自知就算瞒过师弟,也瞒不过自己,只能将实话说了。
“起初,我只是觉得那个人看着我心虚,又胆战心惊的样子很有趣,后来,他施诊救人的时候,那认真的模样,也很有趣,到最后,就连他让我做的事情,都变得有趣起来,所以,也就一直这么装了下去。”
“一装就是五年,师兄你真是好耐力,”燕十一瞥了他一眼。
“这有什么,你知道我拜到师父门下,可是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他耐力十分惊人,这也是当年逍遥散人破例收他这个普通人为徒的原因。
“那,现在,师兄对,唐大夫的兴趣?”
“可能不仅仅是兴趣了。”不是兴趣,是什么?燕十一没有明说,赵逸也没问,明摆着的事情,还哪里需要问呢?
“那这次为什么不继续装了?”赵逸也觉得他的这次清醒实在是疑点重重,而方才谈到的所有的解释,都无法解答他心中的疑惑。
“我是不想再做为那个人的复生,跟在他身边了。”燕十一的表情颇为无奈,赵逸实在想不出,若是放在他认识的那个燕十一,会因为除了武功外的什么露出这种表情?
“??”
“他从来不曾避讳我,对那个人的思念。”那个他,自然是唐大夫了,可是那个人是?
“谁?”
“他去世的师父。”赵逸摸了摸脑袋,还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神医还有师父?其实自然了,若没有师父,他的医术从何得来呢?但江湖上的传言与名号大都秉持着名师高徒的论调,没听过毫不出名的师父,自然也正常,赵逸在这上面没有深思下去,他关心的就是自家的师兄,旁人的事,自有其他人去关心。
“那师兄是要跟个死人抢?这个太难了。”因为死亡是最好的凝着,会将最美好的那一面,最珍贵的那一面牢牢地印刻在活人的心上,而那些缺憾与憎恶,则敌不过浓浓的不舍与死别。
“这有何难,就算抢不过,在他身边的始终都是我!”赵逸笑了笑,他家师兄倒是看得开,说得也对,毕竟能改变的,能陪伴的,也只有活着的人。
“那师兄决定不走了?”
“都快二十年了,就这么过吧。”燕十一负手而立,隐约还能看到当年剑痴那傲视群雄的英姿,赵逸觉得有点可惜。
“不打算再入江湖?凭师兄这身武功?”
“你还想吗?”没料到燕十一竟反将他一军,赵逸想着,他这前半生,在江湖这泥沼中扑腾,除了弄得一身泥浆,还剩什么?
“不想了。”
“或许,这就是上天在点醒我,让我放弃对武功的执着,否则,我八成会变成你们围剿的对象。”这个可能不是没有,联想到当年师兄的意气风发,还有同魔教教主的交好,他从不是个所谓正义的人,真正倒戈,也只差一个理由,就像是留在西岭,他也需要一个理由,不过好在,这个理由,找到了。
“那我该庆幸江湖的一场灾难消密于无形啊。”这标准的江湖安稳为重的盟主式总结,让燕十一露出了点笑容,赵逸知道,他家这师兄,若是面上能露出点笑来,那心里得是何等的风霜雪雨啊,也许这样,已经很好了。
燕十一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做下了一个决定。
这二十年里,他先是被魔教人操控着屠戮中原,后又被唐大夫带进带出,从没一刻由得自己,就算是稍稍清醒那五年,也因为一时间习惯了被控制,而选择了服从,眼下,他身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枷锁,他可以决定自己的去留,这种自由的感觉,既陌生,又刺激。他当然有权利去咒骂那些左右他人生的人,但这一次,他愿以清醒之姿,留在那个人身边,纵使中间隔着那人的一段过去,隔着,他曾经的痴痴傻傻的阿生,他也要让那人看见,他这个,为他而来的,活生生的,燕十一!
“带我向师父问好。”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