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死了。
火星探索计划一共有五千多名志愿者,上天的飞行器就超过三百艘,偏偏只有妈妈的火箭发生了事故。
当我解决完所有工作,连夜开车赶回家乡时,葬礼早已结束。因为没有办法找到她的遗体,人们只好给她立起一块半人高的石碑作为纪念。她是家乡的骄傲。当然,说她是人类的骄傲也不过分。
夜晚,悼念的人群散去,只剩我和父亲。他坐在石碑前愣愣出神,仿佛人群从未来过一般。自幼他对我的态度也多是这样,仿佛我从未来过一般。
我不想再看他花白的头发,起身轻轻抚摸了一下石碑,便打算离开。
而父亲竟突然开口了。
「你觉得这个夜晚的天空是什么颜色的?」他仰头看着星空,声音不知是责备还是命令,「我们很多年没说过话了,跟我说说吧。」
我凝视天空,终于下定决心说道:「黑色的吧?有时候是深蓝色。」
「但现在越来越看不到天空的颜色了,城市发出的光,还有那些飞行器的光,会把天空盖过,连星星也看不到。对吧?」
我点头。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但不,不是这样的。」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除了星星,夜空没有任何颜色。」
我望向他,他还是老样子,眼眶深陷,背挺得笔直,永远自说自话,不让别人插嘴。「你看到别的东西,是因为你注视星空的时间还不够久。对着夜空发呆,时间越长,你会发现星星的更远处又有别的星星。更远处呢,还有更远的星星……」
「而除了星星之外,一切都是虚无,空无一物。」他作结论。
我忽然觉得有点生气: 「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你平时聊的都是你自己,连妈妈死了,都是县长秘书给我打的电话。」
每次和他聊天我都得生气。
「因为这些,是你妈妈告诉我的。」
一聊到妈妈,他所有的傲慢仿佛突然间泄了气,连背也没那么直了。
沉默许久,他又开口:「我知道,我不算是个好爸爸。」
「是,你并不好。」我已经学会说这种话的时候不要觉得痛苦了。
「你妈妈怀上你的时候,希望你以后能够强壮,就开始拉上我一起健身。那时候我们工作都很忙,只能夜跑。要不是你让她开始了这个习惯,她也不可能身体保持得这么好,最后实现前往火星的梦想……」
父亲陷入回忆:「有一个晚上,就是登月火箭升天的那个晚上,她看着天空,告诉了我这些。星星的外面,有更多的星星,但是大多数人类看不见。」
少有地,他先看向我,才继续说下去:「那个时候,我们都很困难。你妈妈做的是天文学,我才刚刚开始写作,两人收入都很糟糕。要面对你的出生,压力弄得我精神状况很差,所以你妈妈总是开导我看得远一点。」
「我明白,跟我从小的推想大概差不多。不过,现在我也在变,变得越来越死脑筋,很难真地去理解你。说不定早几年还可以,但你以前从未和我说过这种话。」
「是啊,」他叹气,「我承认,在最困难的时候……我恨过你。如果没有你,我那时的人生可能爬得高一些。」
「我也知道,你无法选择自己是否出生,就像我无法选择你一样。命运就这样把你塞给了我……我们都有责任,不可逃避。」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毕竟,我们都无法选择所爱的人是什么模样,对吧?」
我没有说话。他摇了摇头,自我解嘲一般:「现在说这种话是有点无耻了。但你最近总埋头工作,我突然就想到,也许你妈妈能让你看得远一些。」
「是,从登月到去火星,整个社会体系比你们那个时代的负担重得多。我们现在光是活下去就已经很费力了,像妈妈那样追求梦想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父亲难得地笑了。他指着天空说:「你以为自己看到了别的东西,飞行器、运输机、城市光污染,其实它们只是在迷惑你的眼睛,让你看不到更远的地方。你必须十分专注,才能看穿它们,它们什么东西都没有。」
他伸出手,轻轻放在石碑上,爱意在他眼眶中流动。「这些,都是她告诉我的,」他说,「你妈妈是个奇妙的女人。你很聪明,从来也像她一样目光独到,我相信你以后会遇到这样的女人的。」
「但是,但是你已经失去她了。我们都……」我撅起嘴,眼泪来得有点猝不及防。
「认识她之前,我对世界一无所知。她告诉我夜空没有颜色的时候,其实心里早就作出了为探索远方而付出一切的准备。有谁知道呢,就像我们永远看不到最远的星星一样,我们也不知道生与死的那一边是什么。」
有生以来第一次,父亲再次看着我的眼睛:「我们没有失去你的母亲,她只是去了更远的地方。」
「爸,你小时候没少看日剧吧……」我笑。
「我可是职业作家,感人是我的专业技能啊。」他说。
我们在石碑前守了一夜,翌日清晨,我驱车离开。
很多天后,我收到了父亲寄来的信。现在,用纸质信件已经是非常奢侈的行为了。
信中只有一张照片,是妈妈年轻时夜跑的身影。背面,留着一行看起来像新写上去的、扭曲的字迹:
「你会遇到她的。」
这是 7.4 的作业,详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