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七月的深圳,透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一轮烈日,炙烤着城市。马路上依然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时值暑假,大三的我们,出来体验社会。把自己关进了监狱一样的电子厂。中介是谎话的登峰造极者。初来乍到时,说长白班,坐班。后来又称,公司的机器运转的需要,适当轮流夜班。结果,乌泱泱的一批人都是夜班。我的朋友是万幸,有且仅有的一个白班。于是,在这陌生的城,我们像是老死不相见。白天黑夜交替,时光匆匆流逝。睁开眼是迷离的黄昏,下班是金闪闪的早上八点钟太阳。在这里,我认识了辉,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来自偏远的山区。十七岁的脸,没有丝毫的稚气和这个年纪该有的狂妄。沉默少言且小心谨慎。我曾不经意地问,你这么小的年纪,出来打工,你爸妈放心吗,为啥不读书了呢。他手中的活停下几秒,眼圈儿微微红红了,什么也没有说,继续干手中的活。我想,大概是跟家里闹翻了离家出走吧。现在的孩子,多少人习惯了家的温暖却从不珍惜,厌倦了家长的喋喋不休,巴不得长大巴不得去远方一个人自由生活。没有熬夜习惯的我,在一个个漫漫长夜下,彻底累倒,发烧,几次三番请假不被批准,带着病接着通宵。经济高度发达地方,人也高度冷漠。床头那两盒小小的感冒灵,是辉送来的。这时候是我唯一的安慰和欣喜。疫情防控原因,买感冒相关的药需要身份证进行实名登记。而身份证呢,进工厂时被中介以买保险为由扣押了。我曾找过中介,与其吵架,把报警威胁,才拿回了身份证。而他,怎么有身份证呢,我好奇着。发烧让我迟钝了好几天,居然没有跟他说声谢谢也忘记问他药的价格,直到我渐渐恢复,才问了他买药的经过。原来,17岁的不是他,是他的哥哥。他仅仅15岁。由于和哥哥酷似的长相,他用哥哥的身份证蒙混过关才进的工厂。也就是说他的身份证此时在自己手中。这让我更加惊讶,这少年,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一个人,路迢迢,来到深圳进工厂打工。我心里是很感谢他,如果说,一定要挖出他的背景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我是不会这样做的。我唯一能做到就是,和他一起默默地做着重复的动作,把一个个的APP测试了。一个夜班又一个夜班地熬下去。每天早晨8点下班,看着的骄阳似火,一种失落感填满了心间。我三番五次申请离职,管理人员各种借口不签名。我只能不择手段。研究工厂的厂规,伪造一份病历,用病历来离职。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一次夜班是最漫长的,下了班,我一分钟都不想留,我讨厌这座城。那天早晨没有阳光,天空灰蒙蒙的。下班后辉跟我一起走,我突然想起他为我送来的感冒灵,就说,我请你吃个饭吧。以后,我到另一个城市去读书了。我们在华莱士吃炸鸡。他说,记得你问过我,为何在这里打工。我跟你说我的家庭吧。也许你也一直是好奇着呢。这一次,他声音微微颤抖着。“我家在树木葱茏的小山村里,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童年很快乐跟着小伙伴上山抓鸟下河戏水。爸爸喜欢把我扛在肩膀上,吓唬我说会摔下去,其实他把我抓得很紧很紧。”他的眼里闪着光,那是记忆的最美。“就算偶尔犯了错,被爸爸妈妈责骂,也有哥哥姐姐们护着我。如果,我就这样地长大多好。”他眼里的光如狂风吹了蜡烛,瞬间熄灭。“上一年级的时候,我爸爸被一个醉酒驾驶的撞到了,没有抢救过来,走了。”他平淡但伤感地说。“我七岁,最大的姐姐17岁。”他突然看着我的眼睛问,:姐姐,你相信一条人命,不值一百万吗?我摇头。他斩钉截铁说,确实没有一百万。人是再也回不来了,我们一家以泪洗面。仅仅几个月,我妈妈精神失常,成了疯子,被姑姑送进精神病院了。姑姑也许是怕赔偿款在我们几个孩子手里不安全,也许出于私心,她硬生生地带走那不足一百万的人命钱。她不知道,那些钱,是我们一家的痛,如果非迫不得己,谁会动它分毫?我大姐和大哥辍学,打工维持一家生计。当时十二岁二姐在家照顾我,洗衣做饭,承担了所有的家务。我和姐姐们去看过我妈几回,精神病院里,像鬼片一样的恐怖。那些病人,那些疯症状,无一相同。我妈是怎么在这里度过日日夜夜的。他泪光闪烁。春去秋来,我上了初中。中考考到县里一所重点高中,我没有去报名。我来了这里。初来深圳,我内心是兵荒马乱的。那么多的高楼大厦,时时刻刻的人潮汹涌,却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能单枪匹马地去适应这里。路费和置办生活用品花光了我身上的钱,我只能预支一点工资,度过无数个日子。大姐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家,我希望她幸福,我不敢去打扰她。哥哥文凭低,在小县城里打工。“你的二姐呢,如果怎么样了,跟你关系好吗?”他真的快哭了,眼泪在眼睛里打转,晶晶莹的,却没有落下来。我初中的时候,家和学校离得有点远,二姐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有一次雨天路滑,我连人带车滚下一个小山坡。手臂骨头粉碎性骨折。他指着手上长长的一条蜈蚣状伤疤,说,“姑姑找了算命先生,卜问我家的遭遇,那先生说我二姐是扫把星。这个家有她就不会平安。我姑姑开始为她张罗婚事。她今年也才19岁。她不肯服从。姑姑把她赶出门。逢年过节,不让她回来。”我如果去学校报名,谁来供我读高中?我只能出来打工,打到明年春季读职校,半工半读……
最后,他说,姐姐,在这工厂里,我们认识了一个多月。是你让我知道,那么多的人情世故,那么多的大学美好,那么多个夜班,你陪我谈天说地。鼓励我努力……我也落泪了。我来到大城市里读书,曾经一度自卑着我的出身,甚至感叹着条条道路通罗马,奈何人家住罗马。曾经,唉声叹气无精打采找不到生活的意义。这座世界大城市,或许,到处有着种种无奈、黑暗和不公,到处都是为了生存而艰难活着的人。人在他乡,酸甜苦辣,再也不能自由地舒展。然而,我成长中每一缕风都悠然,每一片叶都欣然,每一朵都灿然,每一片云都怡然。于辉而言,是怎样的可望不可及。山有顶峰,湖有彼岸,人生漫漫,万物皆有回转,我相信,他此时的苦涩,终有回甘。烈日炎炎的盛夏已经过去了。九月初秋,此刻却是微凉的。深圳,我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