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一直忙孙剑的事,李子俊落下了很多课。从北京回来之后,他就立刻成了团团转的陀螺,上课!上课!上课!加班!加班!加班!忙得焦头烂额,气都喘不匀了,有时一天下来连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很快李子俊的嗓子就哑了,舌头上也起了溃疡,疼得他晚上觉都睡不好。为了不影响上课,只能不停地往嘴里喷西瓜霜,弄得满嘴都是中药味。
一阵忙碌过后,总算是把欠下的课补得差不多了,李子俊这才有心绪扒着嘴对着镜子观察那连成片的溃疡,红的红,白的白,已是不堪入目。他撕开一包黄连上清片倒在手里,端起杯子正准备喝下去,这时电话铃响了,就赶紧放下手里的杯子和药片,抓起了电话。
“喂,李老师吗?我是教导处老赵啊,你们班的孔令兰辍学了你不知道吗?”
李子俊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孔令兰辍学了?不可能啊,她不是说家里有事请三天假吗,怎么突然成了辍学了?
“赵主任,到底怎么回事?孔令兰是请假不是辍学,请假条还在我这里呢,你弄错了吧。”
“怎么可能呢,她妈妈刚刚打电话来说孩子不上了。”赵主任语气很是肯定。
“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李子俊有点生气。
“你不是没有手机嘛,上次招生会我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家长了,她妈妈就打给我了。这事你得赶紧处理,义务教育阶段辍学可不行。赶紧去家访,有困难学校帮着解决。”
辍学,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情。现在一直在强调控辍率,学生辍学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些年李子俊不知为了防止学生辍学,来来回回跑了多少路,磨破了多少层嘴皮子,可是一些家长就是法盲,不知道让孩子辍学是违反义务教育法的,不管你好说歹说,他们认准的事情似乎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所谓好事多磨,不管怎样,在自己的努力下,这些年班级中总算是没有一个学生辍学的,可谁会想到辍学的事又出现在了自己的班级里呢?
李子俊不敢怠慢,赶紧喝了药片,又往嘴里胡乱的喷了喷西瓜霜,就去找安娜老师。因为他知道,安娜老师是孔令兰最喜欢最信任的老师。有她的参与,孔令兰的工作也许会好做些。安娜老师是刚刚分配到这里不到两年的大学生,年轻漂亮,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特别是英语那是张口就来。原先自己班的英语成绩一直不好,令李子俊头疼了好一阵子,可自安老师接过来后,英语成绩噌噌的往上提。学生喜欢这位年轻漂亮的安老师,自然就喜欢上她的课,作为班主任的李子俊更是高兴不已,这块一直困扰他的心病终于被美女老师给治愈了。
安娜老师听了李子俊的讲述后很爽快地答应了。毕竟孔令兰是个成绩不错的女孩,若是因为家庭困难就放弃了学业,的确太可惜了。
放学后,李子俊借了一辆摩托车载着安娜老师一起到孔令兰家去家访。
李子俊只知道孔令兰家住在铁路旁边的棚户区,但具体位置他也不知道。这个女孩一向文静内敛、认真刻苦,不管是学习还是劳动都积极主动,从来没有让李子俊操心过。只是前天放学前她找到李子俊,说自己家里有事临时请假三天,说着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请假条。李子俊接过来看了看,上面是孔令兰俊秀的小字,家长签名处是几个东倒西歪的文字,一看就知道家长的文化程度不是很高。
李子俊和安娜顺着一条龟裂不堪的水泥路往前走,再加上路面被来往车辆碾出了一个个大坑,更是凹凸不平了。摩托车走在上面颠簸得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李子俊瞪大了眼睛,两只手使劲攥着车把,沿着S形轨迹歪歪扭扭地前行着。安娜则紧紧抓着李子俊的腰,一路都是“妈呀!”“哎呦!”“天哪!”的惊慌喊叫声。
穿过一个阴暗潮湿的铁路隧道,终于眼前的道路一下子平坦起来,而脚下的水泥路也变成了一条尘土飞扬的灰渣路。路两旁荒草丛生,都有二尺多高,路面上只有浅浅的车印,说明这里平时并没有大的车辆经过。这条土路弯弯曲曲把李子俊和安娜一直引向了比棚户区更远的地方。最后,道路在一片废弃的养殖区前戛然而止了。
这是前些年为养鸡养鸭搭建的简易养殖大棚,主要由竹竿撑起框架,然后用塑料布和稻草帘子覆盖而成。前檐高不过1.5米,中间最高处也只有2米。后来因为养殖业不景气,这些养殖大棚就逐渐被抛弃了。随之时间推移,大多数养殖大棚因年久失修倒塌了,有一小部分未倒塌的,则租给了一些拾荒户或外来务工人员的暂居之所。时间久了竟聚集了不少人,就成了棚户区之外的棚户区。
李子俊把摩托车停在路边荒草里,与安娜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抬眼望去到处是倒塌的大棚,半人高的蒿草从破碎的塑料布和腐烂的稻草帘子的缝隙中探出头来,迎着西风烈烈的舞动着。七长八短的竹竿上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几个早已干瘪的瓠瓜左右摇摆着,死死抓着藤蔓不肯放手。几排看起来还算结实的大棚也是前后顶着各式各样的木棍,上面盖着塑料布、旧帆布以及一些花里胡哨的广告布。所有的大棚无一例外顶部都用各种绳索缠绕着,目的只有一个:防止顶部的覆盖物被大风刮跑了。在大棚前的空地上停着破旧的三轮车、自行车,还有一些乱七不糟的盆盆罐罐。每处的水龙头前都有一个生满水苔的小水坑,溢出的水绿油油的,形成了一条条任意纵横的乱流。旁边埋着几根细挑的木杆,扯着一根根的电线,电线一直延伸到大棚里。晾晒的衣服有的挂在倒塌的大棚中伸出的竹竿上,有的直接搭在七零八乱的木材堆上。真是“旌旗”招展,五彩缤纷。它们与近处大棚顶部的袅袅炊烟,远处天边绯红的云霞混合在一起,像一块块被丢弃的蘸了各种染料的抹布。
“竟有人住在这种地方?”李子俊暗暗的想。
虽然养殖区面积挺大,但是住着人的大棚并不多,可这些住户东一簇西一窝的分散在各个角角落落,具体某一家的地址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好找。李子俊和安娜寻摸了半天也没找到孔令兰家。眼看红日西坠,安娜有些不耐烦了,因为是他们是从学校直接来家访的,所以安娜还穿着高跟鞋和乳白色的裤裙。这深一脚浅一脚的,高跟鞋左崴右崴,疼得她直咧嘴。鞋面上全是黄土,裙脚处还挂了一推满身是尖刺的苍耳。
“小李,咱们这样找下去估计天黑也找不到的。这可咋办?”安娜一边弯下身子摘裙脚的苍耳一边嘟哝着。
李子俊看了看粉面蒙尘的安娜,心里有些不忍,赶紧蹲下身子帮她摘苍耳。
“只有一个办法了,我们大声喊孩子的名字。”
“孔令兰---”李子俊大声喊起来。
安娜一开始还不好意思,毕竟这样大声喊叫的确有些尴尬,但看到李子俊认真卖力的样子,也就放下了矜持,跟着喊起来。
“孔令兰---”
“孔令兰---”
只喊了几声,就听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老师,我在这里。”
两个人顺着声音看过去,孔令兰正站在一处大棚前向他们招手。于是就赶紧走了过去。
大棚前面有几棵低矮的柿子树,一根长长的木杆绑在树上,木杆上是一个自制的电视天线。一只脏兮兮的小白狗立在树下汪汪地朝他们叫着。
掉了漆的木门一下开了,走出一个矮墩墩、红脸膛的中年女人来。看到李子俊和安娜露出真诚的笑容。
“妈,这是俺班主任和英语老师。”孔令兰指着李子俊和安娜说道。
“快进屋,外面冷。”孔令兰妈妈推开门往里让着。
李子俊带着安娜低头弯腰,一前一后走了进去。里面的布置让他俩大吃了一惊:地面竟比外面矮了一大截,刚进去有一种一脚踩空的感觉。外面虽然还是明亮依旧,而里面却是昏暗一片。早早亮起的电灯把薄薄的光散落在屋子周围。低矮的屋顶用几个棍子顶着,露出沾满油污的塑料布和稻草帘子。用编织袋做墙,把本不宽敞的大棚隔成了几个房间。屋子正中点着一个用铁皮桶改成的煤炉,一根粗大的烟囱直伸到屋顶外。坑坑洼洼的地面潮湿而肮脏,一个小女孩正蹲在地上津津有味地玩着一个已看不出模样的玩具。隔壁的房间里不时传来咳嗽的声音。
“老师快坐!”孔令兰搬过来两把椅子让他们坐下。
“听说孔令兰不想上学了?”李子俊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啊,不上了,正想和你说这个事呢。”孔令兰妈妈站在一边低着头说道。
“咋回事啊?有困难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嘛。”李子俊望了一眼孔令兰。
“唉,我们上不起。前几天她爸在工地干活扭伤了腰,疼得直不起来,已经好多天不干活了。医生说他爸不能再干重活儿了,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没了他我们就没法生活了。一家人这样坐吃山空的怎么行。再说她妹妹还得上幼儿园,一月也不少钱。一个女儿家上一些学也没多大用,就不上了,找个地方挣点钱贴补贴补。”孔令兰妈妈叹了口气说。
“她爸爸是干什么工作的?”李子俊问道。
“啥工作啊,就是跟着拆迁的砸钢筋卖。也就是抡大锤的!”孔令兰妈妈有些不好意思。
李子俊一阵心酸,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父母已经够艰难的了,没想到竟还有更难的。
“你们一直住这里吗?”
“不是,我们原先在东北,老家在平远县,在柳亭打工十年了。”
“这是你们的房子还是租的?”
“租的。一年一千二,贵了租不起。”
“为什么不回老家呢?”
“回不去了,老家没啥亲人了。东北的房子也卖了,更回不去了。再说,我们原先住在大山里,一分钱都难挣。”
大家一阵沉默。
“孔令兰妈妈,孩子不上学可不行,若是交不起学费,学校可以免了,生活上我们可以提供帮助。不管怎样,明天还是来上学吧。”安娜打破了沉静。
“我听我妈的。”孔令兰看了一眼妈妈,妈妈却低着头,一声不吭。
“这是二百块钱,你先拿着。李老师?”安娜推了一下李子俊。
“我这里也有二百,先拿着救急。孩子的学费回去汇报给学校,相信一定会减免的。如果再有困难,我们可以号召全校师生给你们捐款。你们要相信学校,一定会有办法的。孔令兰同学,明天来上学吧,大家都等着你呢。”李子俊也摸出来二百块钱塞给孔令兰妈妈。
孔令兰妈妈推辞了一阵,最后泪巴巴的收下了。
眼看天渐渐黑了,李子俊和安娜不敢逗留,就又叮嘱了一遍孔令兰,这才离开了。
走到门外,李子俊挎着摩托车又回头喊了一句:“明天一定来上学哟,孔令兰,我们等你。”
辽远的夜空被分成了两半,一半灯火通明,灿若繁星。一半漆黑一片,点点灯光淡如萤火。李子俊载着安娜,迎着冷嗖嗖的北风向“繁星”处驶去。
第二天孔令兰并没有来学校,从此再也没有来过。虽然李子俊多次上门劝说,学校也答应减免了她的学费,但她依旧辍了学。最后一次去家访时,孔令兰妈妈告诉李子俊:“李老师啊,你的好我们全家心领了。你以后就别来了,来了也没用,因为孩子已经到南方打工去了。”李子俊很是无奈,他不知道哪个地方会雇佣童工,但不管是真是假,反正他是不可能见到孔令兰这个人了。
自孔令兰辍学以来,韩校长和张副校长大会小会的不知批评了他多少次。结果可想而知,学校最后决定由于李子俊的工作失误严重影响了学校的控辍率,扣发所以的年终绩效奖金。但李子俊没有为此感到难过,他难过的是孔令兰,那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啊,可惜就这样被毁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