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的座钟敲了十一下,但管昭仍然在漆黑一片的房间中发呆。他睡不着。过去的他也常常失眠,但那时他并不介意,并且他还笑着说这是好学生才拥有的矫情病。但如今的失眠成了他真正的病,而且自从母亲去世后,他病得越来越重了。
“嗡……”随着座钟敲响第十二下,管昭的手机响了起来。
“喂?你找谁啊。”管昭发现这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的语气不禁有些粗暴。
“你是不是叫管昭?你妈妈是叫周潼吧?哦,我叫周小潘,是你二大爷的三舅的孙子,也就是你三舅爷的孙子……”电话对面的人语速很快,自顾自的只管说明他的来意和身份,丝毫没有顾及失眠的管昭此刻一片混沌的思维。而当一边点头,一边称是的管昭的思路还停留在“二大爷的三舅的孙子”时,对面已经讲完话并连续问了三遍“你明白没有?”
“你明白没有?”电话那边焦急的再次问道。
“呃……大概……”管昭支支吾吾的答道。
“那好,一周之内,你到A城来。来了给我打电话,我领你去办手续。”那人接着念了一串地址。管昭连灯也没开,摸黑找来一根笔。
“这不会是骗局吧?”管昭核对了一遍地址,犹豫着问道。
“骗局?我们需要骗你么?你穷得只剩下自己了,不是么?”电话的另一端传来轻蔑的笑声。
“啊……”管昭听着刺耳的笑声,无奈地应道。
“那就这样吧。你尽快来A城找我。记住,一周之内不来,你就拿不到遗产了。”周小潘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黑暗中,管昭的手机屏幕变暗并关闭,但他的眼睛却泛起了光。他站在窗边眺向A城的方向。“遗产”——周小潘的声音如老旧留声机般缓慢回荡在他的脑海中,让他这一夜又如往常一样失眠了。
三天后,管昭在一排素未谋面的远房亲戚的目视下,终于得知自己得到的遗产是一栋八十坪米的屋子,而将这间屋子交给管昭则是他三舅爷整个遗嘱能否继续下去的前置条件。从始至终,亲戚们盯着管昭的眼神都关切而充满热情。在这样的眼神下,管昭一个人坐在座位上未免有些不安。他的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悸动,三天前辞职时经理的表情,这些年居无定所的生活经历,以及未来可能发生的种种景象开始在他的脑海中来来去去。
又过了三天。管昭拖着自己的行李,来到那间屋子所在的小区。那些他所谓的亲戚在他办理完手续后,便不再理他。管昭见他们没有送行的意思,便赌气一个人走了。其实他还是可以让周小潘送他的,可他并不愿意求他这个人情。
“理论上讲,你也不算是我们家的人。你姥姥当年闹离婚,闹到和我们家断绝关系的地步。你妈妈17岁倒是回来了。可为了嫁给个穷小子,24岁又离家出走。唉……你说你家人当初如果不是那么犟,你妈是不是也不至于后来被累死?”
当管昭询问他三舅爷的情况时,周小潘说了几句便开始评论起他的家人。面对周小潘长辈般的说教,管昭并没有解释什么。管昭的母亲去得的确很痛苦,就仿佛是替突然去世的父亲承受本应得到的罪。可管昭的父亲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想让这个家庭过得更好一些,过度劳累罢了。但这一切在周小潘的口中都成了罪孽,是这些罪孽导致了他们的过早死亡和家庭的贫穷。周小潘的笑脸在管昭的眼里从温和渐渐变成厌恶,,他突然明白母亲和姥姥为什么从未提起自己家族故事的原因。
乘坐出租车的这一路,管昭的眉一直拧在一起。但当管昭走过正在烧炭准备做生意的串店门口时,他的心情还是变得开朗了起来。四处漂泊的他如今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住处,那些人的冷嘲热讽,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好心情仍然没有维持很久。在道路的尽头,管昭看到了小区的门牌。那门牌腐坏褪色,只依稀辨得出福岗两个字。小区内几栋同样褪了色的七层小楼也提醒着管昭这座小区的破败荒凉。而当管昭找到房产证上所写的地址,转动钥匙走进他所继承的房子——福岗小区三号楼351室后,开门的瞬间,管昭的好心情便一点也不剩了。
这间房子比管昭住过的任何一间屋子看起来都要糟糕。不仅充满霉味,而且即便是太阳还未落下的现在,室内也早已一片漆黑。借着门口的光看去,客厅内只能看到一些东倒西歪的影子。管昭走进屋子,脚下立刻传来“沙沙”的声音。他低头用手机的电筒照去,发现客厅的地面竟堆满了书本。而就在管昭用手机靠近那书本,想要知道是什么书时,却正好照见一只巨大的蚰蜒。
“真恶心,吓死我了。”
管昭平日在出租屋中对这样的生物见得多了,可他还是禁不住骂了一句。他原地蹦了一蹦,仿佛要将蚰蜒停留在他脑海里的影像抖掉。
踮着脚,管昭来到窗边想要打开窗帘。可手机的亮光照过去,管昭却发现这窗户哪有什么窗帘,它竟是被人用黑漆涂了一遍。管昭愣了一下,想要开窗户,但木质的旧式窗框在他的推动下吱吱嘎嘎的响了起来。管昭连忙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鬼房子,究竟多久没人住了?”
管昭皱着眉头骂了几句,回拨了一个号码。
“喂?你好。我是管昭,我有点事情想问你。”
“管昭?哦……我很忙的,你有什么事快说。”电话那边的周小潘说完,深深的吸了一口烟。管昭脑海中浮现出周小潘坐在沙发上向天空吐着烟圈的情景,他觉得周小潘并不忙碌。
“我想问一下这房子有多久没人住了?”管昭问道。
“房子?”周小潘若有所思的又吸了一口烟,“十多年?将近二十年了吧……”
“这么久……”管昭有些惊讶,但立刻又问道:“那最近有没有人来过?”
“恩?你这话什么意思?”周小潘有些不悦,“办理移交手续时你不是也看遗嘱了吗?这房子的钥匙一直在第三方的保管下……”
“不是,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这屋子最后一次进来人是什么时候?”
“哦,这个啊。嘿,实话跟你说,如果不是老爷子立遗嘱,我们都忘了他还有这么个破房子。你看,我都没去过那间屋子。对了,那房子怎样啊?”
“挺好的,就是……”管昭扫了一眼黑暗的房间。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现在能清楚的看到屋内脏乱的一切。“就是地点很偏僻……”
“那还不好?”周小潘冷笑了一声,“我跟你说啊。如果再靠市区近一点,那地方早就被拆掉了。要那样,估计房子就不能留给你喽。”
“还有个问题,这屋子的窗户怎么都刷着黑漆啊?”管昭摸着窗户问道,他的手上传来灰尘的粘腻触感。
“黑漆?那我还真不知道。”周小潘停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道,“你不会是怕鬼吧?”
“什么?”管昭瞪大了眼睛问道。
“嗨,我猜的。我听说我爷从那屋子搬出去之前,生过一场大病。你不说窗户被漆成黑色的了吗?我猜没准是为了避邪。”周小潘道。
“把窗户都涂黑,这是什么避邪方法啊?”管昭问道。
“嗨,要我说,估计也没啥。但他们那一辈人信这个。对了,我之前跟你说卖房子的事,你不再考虑一下了?”周小潘道。
“我还是先不卖了。我那边的工作已经辞了,以后就在这儿找工作了吧?”管昭道。
“行,那你要改主意了也记得告诉我啊。还有什么事没?”周小潘问道。
“没了……”管昭话刚说完,周小潘便挂断了电话。
周小潘所说的避邪,管昭是不信的,他觉得周小潘另有居心。毕竟周小潘说他没见过这套房子,可他又不止一次的想要从管昭手里买这套房子。如果闹鬼的话,难道不应该把窗户都打开么?没准这窗户就是周小潘涂黑的呢?
管昭又试了试打开窗户,可客厅的木窗似乎真的承受不了管昭双手的推力,抱怨似的发出木头断裂的声音。管昭没有办法,不敢再推,只好望着窗户缝中露出的景色叹气。此时外面的世界已经入了秋,凉爽而干燥的风顺着窗户缝涌入室内。管昭站了一会,觉得心情好了很多,于是挨个屋子查看起来。
这是一间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房子。但不管是客厅还是卧室,甚至厕所里都是一片狼藉。所有的屋子地面都铺满了有关钢琴的书,泛黄的书页上满是虫洞,书页下还常常爬出不知名的虫来。
管昭强打精神,找来一个大口袋,将屋子里的烂书打包堆到客厅里,准备第二天扔掉。
主卧的书是最先被收拾干净的,露出这间屋子地面残破的地板,还有一张生了锈的铁床。管昭将带来的被褥铺在铁床上,准备明天再收拾其他的房间。
晚饭是小区外的羊肉串,管昭还为自己要了两瓶啤酒。吃过饭走在回家的路上,管昭望着三号楼中唯一户黑乎乎的窗户,想着自己失去父母后的生活,不禁鼻子一酸。可他正要落泪,小区的空气却被一阵急促欢快的钢琴声占据了。这琴声仿佛塞子般塞住了管昭臃肿的泪腺,让他一下子哭不出来。
“好听吧?”一位正在散步的老奶奶边问边走过管昭的身边。
“好听。”管昭点点头。
“就是这三号楼的人弹的,弹得可好了。这楼过去住了个钢琴老师,教了这楼里好多人呢。”老奶奶笑着指了指三号楼,又往前走去。
管昭想了想屋子里的那些书,想来老奶奶所说的钢琴老师就是他的三舅爷吧?
听着琴声,管昭再没想那些烦心的事情。他只任凭钢琴声如马蹄般奔驰在他的心上,他突然也想自己能有一双如此灵巧愉悦的手,让自己和这双手一样可以快乐的飞驰。
不知何时,琴声停了下来。
管昭站在渐入暮色的小区里,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办理来电开通。他今夜要在一片漆黑中度过了。
太阳一落山,没有电的卧室便黑的像墨一样。卧室里老旧的木框式窗户的插销生了锈,怎么也打不开。管昭又不敢用力,生怕弄坏窗户。没办法的他只能在玻璃上用报纸抠来抠去。可那窗户上的漆实在牢固,他努力了半天,才在窗户边上抠出一个小洞。管昭从露出的小洞向外张望,看到对面灯火通明的二号楼。
管昭无奈放弃借月光的计划,躺在白天铺好的床上,准备睡觉。可现在不过七点多而已,管昭哪有心思睡觉。辗转反侧了一会,管昭就有了便意。
“哦不,该不会是吃羊肉串吃坏肚子了吧?”
管昭起身要上厕所,走到卧室门口突然想起厕所里那些杂乱的书还堆在那里。白天他倒是想打扫的,但收拾卧室便让他几乎筋疲力竭了,再加上他出去吃饭时有上过厕所,水费也没交等等原因,他最终还是决定明天再打扫。谁知偏偏不巧,此刻的他坏了肚子。
“吱……”
卧室的门拖着刺耳的长音缓缓打开,地面的书被管昭踩得“哗哗”响,仿佛有人在翻书一样。而管昭将堆放在厕所里的书扔到客厅时,空荡荡的客厅的墙壁回音更是让翻书声加重了不少,就像是有不止一个人想要在这些书里找什么答案。
管昭忍着腹痛听着这翻书的声音,突然道:“我这不是傻了吗?我扔什么书呢?明天把这些书买废品多好!”
可他话还没说完,便急急蹲下,稀里哗啦起来。
管昭发力的时候关掉了手机,厕所里一时间黑得有些吓人。他不禁想起高中时同学廖理开玩笑所讲的厕所怪谈。
这一想不要紧,他突然意识到屋子里的安静可要比黑暗恐怖得多。他下意识的清了清嗓子给自己壮胆,但又立刻发现自己用力的声音也被吓得有点变了调。
就在这时,他还发现了一件更恐怖的事情——他没带手纸。虽然,纸的问题倒并不是太重要。因为厕所里本来就堆满了教钢琴的书,只要随手撕一页就可以了。但就在管昭掏出手机想要拿纸的时候,他犹豫了。
他又想起廖理过去所讲的故事。他突然害怕打开手机的瞬间会看到什么。廖理曾说厕所是污秽的地方,容易招惹奇怪的事情;廖理也说过鬼最怕污秽的东西,骂人和屎尿都可以让鬼魂飞魄散。管昭过去听廖理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总是不信,可今天他身临其境,信不信完全成了另一码事情。
但如果不照亮,谁又知道他会用什么擦屁股呢?万一是一张摸起来像纸,实际是其他什么的东西呢?
管昭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打开了手机。
什么也没发生。只有手机的光晃得他眼睛疼。
管昭低头看一眼蹲便器内那坨黑色的正散发臭味的东西,便迅速的从地上的书找到一页相对干净的。“致爱丽丝”,撕下那页纸前,管昭借着手机光看到上面有这样的标题。
“轰……哗哗哗”。
提上裤子的管昭习惯性的拽了一下头顶水箱的拉绳,如平日这样做时的水声倾泻而下。
“还好有存水。”
管昭心想着又用手机照了照蹲便器。可是水箱里的那点水似乎并未冲净该冲净的东西,蹲便器里的东西被水拉长了形状后仍然待在那发臭。
“什么破玩意!”
也许是因为还是有些害怕,管昭破口大骂了起来,并且一脚踹开厕所门迅速跑回床上。
“老子现在有房子了,后天我就去找工作,赚了钱我先把房子装修一下。尤其是那个冲不干净的厕所!”
管昭发毒誓一般向卧室的门喊着。喊完,他便躺在床上准备睡觉。可就在他将身体翻向墙的那一面时,他突然问自己道:“我刚才厕所时,好像也没有关门啊……”
自己有没有关厕所的门,管昭实在记不得了。这就像早起出门时,他经常走到楼下后,突然间怀疑自己有没有将门锁好一样。而且不管他已经走到了哪里,不管锁门时他是否有确认过,一旦想起这样的问题,他都仍旧会怀疑自己。
此刻的管昭便是如此,他反复的回忆自己上厕所时有没有将门带上。可事情往往也是如此,愈是琐碎,愈是平日的习惯便愈是留不下深刻记忆。
但管昭的恐惧却不管这些,只悄悄的从厕所走出,慢慢打开卧室的门,沿着管昭的床缓缓爬了上来。
拿着手机的管昭盯着面前的墙,感觉背后传来阵阵寒意。而那墙也因为管昭盯得久了,竟也变得忽明忽暗起来,仿佛他的背后正有一个鬼影在走来走去。管昭有些害怕,于是对自己道:“这世上哪有鬼呢?”
这句话,管昭过去常常和廖理讲,如今竟然下意识的又说了出来。
“我们能看到鬼怪呢,一定是因为某种强大的能量影响,比如怨气。但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我们自己的瞎想罢了。”廖理说道。
“瞎想?”苏凡问道。
“瞎想有很多种。我们看错了、我们想多了、或者仅仅是我们累了忘记了做过的事……”廖理一边说,一边将额前的刘海吹了一吹。
“说的好像你亲身经历过似的。”苏凡笑道。
“唉?我就不信,你就没有累到忘记前一秒曾经做过什么的时候?”廖理道。
“哎,我说你们几个,安静上自习吧。你们再说下去,我这个学委该挨骂了。”管昭拍了拍讲台的桌子,示意他们安静。
几个体活课留在教室自习的同学,听到管昭的话连忙低下头做起了作业。管昭也低下头,笑着说了一句“这世上哪有鬼呢?”
如今回想起上学的时光,管昭觉得今天发生的事情应该也可以归结到自己的疲惫上。他咳嗽了一声壮了壮胆,便又翻过身来,两只眼睛直勾勾的望向卧室的门口。灰色的墙,黑色的门,即便是黑暗之中,一切也都清清楚楚。卧室的门关得好好的,屋子里也空无一人。
“或者这就是焦虑症。”没有见到鬼怪的管昭突然有些失望的说道。
管昭过去并不是一个病态的人。至少,在他那些还记得他的高中同学的印象中,他仍然是一个开朗而快乐的家伙。不过,这样的他在高中毕业前便从同学的视线中消失了。毕业后,渐渐没有人再提起管昭,只剩下管昭自己还知道自己活着。
管昭找了份在工厂日结的工作,整日忙忙碌碌。但他又常常觉得自己并不知道在忙什么。他一个人居住,上班时三五成群的人中没有他,下班时的人群中也没有他。只有午休时,没有铁屑和浓烟的一个小时里,他会出现在食堂人群的边缘。可吞咽食物后,他便又会悄悄离开,躲进比垃圾堆更偏僻的角落。
有人说管昭午休的这段时间是在看小说,尤其是那种厚厚的,里面充满生僻字的小说;也有人说管昭其实是在学着一门外语,他们总是看到管昭在喃喃着什么;还有人说,管昭其实什么都没做,他只是在偷懒打算翘班。最终大家都没搞清楚管昭究竟在做什么,但管昭的的确确成为了工厂里的怪人——一个像其他人一样勤勤恳恳工作,但却总让人讨厌的家伙。
对于工友眼中的自己,管昭是了解的。他自己也认为自己开始变得病态、孤独。可他并没有什么办法。往日的他是优等生、学习委员。他至今为止所作的一切怪异行为,都只是过去的他的延续。他知道这样做不好,可他并不愿放弃过去的自己。
高中毕业后,他已然成为一株无根的浮萍,过一边上班一边流浪的生活。居住的房子不是自己的,工作也随时可以被换掉。在他的世界里,别人用再奇怪的眼光看他,他也没有理由和办法心感介意。因为过去的他,是他孤独时唯一的依靠。
“我才不是精神病呢?我只是工作太累了,再加上这几天也没有好好休息,所以才会想不起很多事情来的。”管昭对着卧室的门,再次为自己呐喊。可当他对自己说完话,突然发现,他其实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关这扇门了。在他的记忆里,他回来时并没有听到卧室的门发出的“吱”的那一声。
管昭于是又失眠了。他很困,但眼前的困惑和过去的困惑参杂在一起,让他无法入眠。不过最终,他还是在打了三十二个呵欠后闭上了眼睛。
他被疲惫拖进睡意的深渊,他的坠落速度很快,没有听到客厅半夜里的翻书声。
管昭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人在敲他卧室的门。
“哥哥,哥哥,我要喝水。”管昭打开门,一个小女孩突然拉着他的手不住央求着。
“喝水你不会自己倒啊?”管昭语气里充满了不耐烦。
他蹲下来去看女孩的面孔,却只看到被长发遮盖的脸。管昭想伸手拨开女孩的头发,女孩却转身跑向了厨房。
“我给你倒就是了,你不要乱跑。”管昭站起身追了过去,生怕女孩弄坏家中的东西。可女孩只跑了几步就停了下来。管昭走过去,发现女孩正盯着厕所发呆。
“你在看什么啊?”管昭顺着女孩的目光望去,看见厕所的蹲便器里有一团黑色的污物。
“哦,是我晚上没冲干净……”管昭说着抢前一步走进厕所,拉动水箱的绳子。
“呼噜噜”水箱里发出阵阵空响。
对了,晚上把存水用光了。管昭刚刚这样想,眼前突然一黑,厕所的门不知何时关了起来。而黑色似乎也刺激了管昭的神经,让他在这一瞬间想到许多诸如家中不会有小女孩,这间屋子的客厅也不会这样明亮等等疑点。
管昭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梦。
他能感到自己的手冷的发抖,可他醒不过来。管昭想起廖理曾经说过,这是人处在梦与醒之间的一种状态,这时候的梦是最容易被操纵的。
想到这里,管昭推门准备出去。但他的梦似乎并未受他的支配,因为门并没有有推开。管昭掏出手机,借着手机的光看着厕所中的一切。
梦中的视角感觉怪怪的,管昭觉得他几乎不用移动手机便可以看到厕所中的每一处角落。他将目光最终定格在了蹲便器中的那坨黑色的物体上,他突然觉得那坨东西并不像屎。
他将手机凑过去,看到那黑色的东西似乎正在动。他又凑近了一些,终于看到那黑色的一团正泡在低浅的水中,此刻那水中正有一些黑色的细小黑线从它上面缓慢的向下水管道飘荡着。
那……那竟然是一团头发!
管昭突然睁开眼睛,一道刺目的光刚好照在他的脸上。那光是从他昨天在窗户上抠出的小洞射进来的。外面的天已经亮了。
管昭将压麻的右臂抬了起来,一阵钻心的痛立刻冲淡了噩梦对他的影响。他穿上鞋,像没事一样准备去上厕所。管昭终究还是高中时那个不相信鬼怪的管昭。无论何时,噩梦对于他来说只是梦而已。
只是,当他走进厕所时,发现蹲便器中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
“昨天到底是冲干净了,还是没冲干净?”管昭自问道。可是他的问题,他自己并没有办法回答。刚才的噩梦在管昭的脑海里清晰了起来。他想着这素未谋面的亲戚,突如其来的馈赠,以及这眼前满屋的废书,他不得不认真的开始考虑这些事情里面是不是透着一股邪气。
“喂?”管昭又拨通了周小潘的电话。
“什么事?”周小潘的心情似乎有些不高兴。
“呃,我想问一下……”管昭刚想要直奔主题就立刻感觉到电话另一端的不悦。他改口道:“我想问一下我三舅爷的事情,因为我毕竟没见过他……”
“你不前几年还见过吗?我爷爷去参加过你爸的葬礼,你忘记了?”周小潘回道。
“哦?”听到周小潘的话,管昭突然想起父亲葬礼时的确有一个他不认识的老头曾经来过。他记得那个人很高,但当时母亲称其为老师,并且也没有向管昭介绍那个人的身份。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想问这屋子到底有什么古怪没有?我有点在意你昨天说的事情。”管昭又问道。
“古怪?”周小潘顿了顿,管昭清楚的听见他哼了一声。“那屋子二十年没人去过了,你要觉得有问题真的可以卖给我……”
“啊,不是,我就是想问……”管昭还没说完,电话里突然没有了声音。他的电话没电了。
管昭无奈,只得准备去交电费和水费。临行时他又回头看了看这间屋子——除了脏,便是乱,从这两点上来说,这里和管昭租过的其他屋子别无二致。只是,这脏乱的房子是属于管昭的。
“能发生什么呢?”管昭自问道。
去交水电的过程比想象中要简单,唯一的担忧是电线也许会因为长时间没有使用而老化,需要检查一下。但管昭并不觉得这算什么。一想到很快就会送电送水,管昭便不禁有些兴奋。因为这个家,终于要像个家了。
来水的那天,管昭找来收废品的大叔,准备清理房间。
“你这儿的钢琴书还真齐全。”收废品的大叔将地上的一本书拿在手里,用手电筒仔细的照着。
“什么意思?”同样在捡书的管昭回身问道,他也学着大叔的样子翻了翻手里的书,可他并不能看懂上面的音符。
“你别看我是收破烂的,我的孙女弹钢琴可厉害着呢。”大叔指了指书上的乐谱,接着哼了起来,“喏,就是这个调调,这首曲子‘致爱丽丝’我的孙女总弹给我听哩。”
“哦。”管昭随口应了一声,随后轻声笑了。他突然想昨天还用这首曲子擦过屁股。
“这原来住的是个钢琴老师吧?”大叔又问道。
“是啊,这周围很多人都是他的学生。”管昭道。
“那这就是他的教材呗。嘿!这些书!我看不光这小区,这整条街都是他学生呢!”大叔说着背了麻袋向楼下走去,他并没有问这些书和管昭有什么关系。
管昭看着大叔消失在门口的身影,一个人在手电光下安静地将书装入准备好的麻袋中。
大叔所说的“学生”两个字触动了他,让他有些怀念。他距离“学生”是那样的近,“学生”却距离他那样的遥远。
“你这个乐天派,怎么会懂苏凡的心思?”廖理过去和他开玩笑的话突然浮现,管昭不禁想知道,这几个同学如今怎样了。
“嘿,小伙子收拾挺快啊。”收废品的大叔踏着沉重的步子出现在门口。他的脸上露出疲态,抱怨道:“唉,也不知道怎么了,才背了一趟就累了。”
“也没多少,我看还有四趟就够了。”管昭说着将装好的麻袋递给大叔。
“唉,谢谢。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大叔碎碎念着又蹒跚下楼而去。
“唉,这么大岁数就不要做这样的工作了。”管昭这样想着,继续收拾起来。
他又装好两麻袋书时,大叔才重新出现。管昭也不去理他,只拿了空麻袋去客卧继续收拾。客卧有一张单人床,墙边立着柜子和书架。和客厅一样,这些都被书覆盖了。
“哎呀,有点渴啊。”收破烂的大叔似乎累得不轻,脸上的汗水几乎泛着浪花。
“你等下,我给你拿瓶水去。”管昭说着向厨房走去。
“不用太麻烦,给我倒点自来水就行。”说着,大叔变戏法一样拿出了一个水壶。
管昭接过水壶去厨房帮大叔倒水,而就在倒水的功夫大叔擅自将客卧书架上的书都扔在了地上。
“喂!”管昭远远看到大叔粗暴的动作,气不打一处来道,“你知道这书架上有什么啊,你就随便动?”管昭说着说着停了下。大叔掀开堆在书架上的书,原来看起来像是书架的东西露出了本来面目,那竟是一架立式的钢琴。
“书架?什么书架?”大叔扭头看了看,似乎在寻找管昭所说的书架。“唉,我说你这钢琴卖不?我觉得你应该不弹琴吧?”
“谁说不弹?”管昭否认道。他拿掉钢琴最上面的一本书,整个身体顺势挡在大叔和钢琴之间。
“不瞒您说,这钢琴得值点银子。”大叔喝了一口凉水道,“你看,盖着它的书都烂了,这琴的木头还没事呢。”
管昭轻声应着,好像并不在意,但心里倒真在盘算把钢琴卖掉。他将琴键盖打开一点,伸手按去。
“嘭”钢琴发出闷燥的声音。
“可惜,不响了。”大叔快步走了过来,说道:“不过没关系,我可以按木头的价格收了它。”
“嘭!”管昭将琴键盖合上,冷冷道,“不卖!”
收破烂的大叔看到管昭脸上的表情,自知没趣,耸耸肩膀只管干活不再说话了。
一个多小时后,所有的废书终于收拾干净。收废品的大叔背书下楼累得半死,但管昭却只觉得大叔缺斤短两得严重。不过对此他也不是很确定,两个人争执了一下也就这样算了。
待管昭卖完书站在楼下数钱时,美妙的钢琴声如裹着轻纱般慢慢从楼中走了出来。
“不知道三舅爷是个什么样的人?”管昭突然对这个将房子遗赠给自己的人产生了好奇心。
但即使是来参加过父亲的葬礼,管昭的母亲也只是说那个穿着普通的老头是她旧时的老师。他也只对母亲点了点头,便没再多说过几句话。可如今,看周小潘他们家忙忙碌碌分遗产的模样,这个三舅爷大概颇有来头。
管昭不禁想,如果在高三刚开始的时候,这个三舅爷便死去,自己又会怎样,那段无父无母的生活又将会如何度过。或者,如果他死得再早一些……
“那大妈说他教过这栋楼中的很多人,也许这个弹琴的人可以告诉我一些关于三舅爷的事情吧?可是三舅爷已经二十年没住在这了,这个人会是他的学生么?”
走进楼门,琴声变得越来越清晰。管昭突然觉得这曲调似乎很熟悉。
“致爱丽丝?”管昭依稀想起收废品的大叔方才哼过的调调。
“我就去问问也不会吃亏。就算不是,打个招呼,邻里间以后也好有个照应。”想到这里,管昭加快了脚步。他甚至想,如果弹琴的是个妙龄的少女也会是件不错的事情。
他跟着琴声慢慢向楼上走去。走到四楼半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这钢琴的声音似乎是来自五楼。管昭再走几步就可以看到邻居家的大门了。那户人家门外有一扇防盗用的铁拉门。管昭没见拉门上过锁,可也没见从里面出来过人。
“我家对面?”管昭这样想着,突然脚底一滑。他的脚重重踏在水泥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而与此同时,琴声也停了下来。
“怎么停了?”管昭愣在原地,好像是自己吓跑了琴声般略带歉意。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准备见见隔壁的邻居。
他敲了门,可邻居并没有任何回应。他又敲了一遍,邻居还是没有出来。管昭无奈地敲了又敲,当管昭的耐心即将被敲尽时,352的房门终于打开了。
“你找谁啊?”一个矮个儿女人幽怨地从门缝里望着他。管昭的目光越过女人的头顶,她身后的房间一片漆黑。
“你有什么事啊?”女人见管昭不说话,于是又问道。
“哦,我是你的邻居,我最近刚搬来。我只是想和你说,你弹的钢琴挺好听的。”管昭微笑道,他努力使自己显得和善。
“钢琴?”女人疑惑的问道。
“是啊,我就是寻着钢琴声找过来的。”管昭道。
“我家没有钢琴。”女人突然恶狠狠地说道,说完便不耐烦的关上了门。只留下管昭愣在门外。那女人房门上的鱼眼黑漆漆的,就好像里面正有人在看着他一样。
“真是怪人。”没有问出答案,管昭只好对着邻居家的门无奈地做了个鬼脸。
他转头回家时,发现家里已经来了电。客厅里的白炽灯还没有坏,打开开关,屋子里黄澄澄一片。昨天黑漆漆的屋顶,今天终于也显得明亮起来。
管昭插上手机充电器,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天花板上的霉菌和水渍痕迹像一张张鬼脸。闲来无事的管昭于是就在床上数起了那些鬼脸,数着数着,他便睡着了。
管昭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又见到了那个小女孩。女孩趴在他的床前,仿佛在等他醒来。
“你是不是又渴了?”管昭起身问道。
“我不渴。”小女孩道。
“那你来做什么?”管昭又道。
“我是来做作业的。”小女孩说着拉着管昭来到了客卧。
客卧的书桌不知何时已被整理得干干净净,桌子上还摆放了一些书本。管昭跟随小女孩坐到书桌前。小女孩就在管昭的面前做起了作业。管昭一边看一边翻了翻那些书,发现都是小学的课本。
“我做完了。现在开始弹琴。”
管昭不知道看了多久,只忽然见小女孩把书合了起来,并绕过管昭来到了钢琴前面。
女孩熟练的翻开琴盖,可是手指按到琴键上时却并没有发出琴声。
“哥哥,哥哥,你帮我看看我的琴是不是坏了?”小女孩指着钢琴说道。
不知怎地,管昭突然间就明白钢琴的问题是出在钢琴里面。他答应了一声便伸手掀开钢琴顶端的盖子。果不其然,钢琴的音槌上面放了一本小书。那书压住了音槌,让钢琴发不出声音。
他拿出那本书,仔细一看,竟是一本日记。他于是扭头要将日记本递给小女孩,却发现小女孩突然不见了。
屋子的灯也在这时熄灭了。房间里变得伸手不见五指,而就在这时,管昭的身旁响起了钢琴声。
管昭这时突然醒了。
他躺在床上,钢琴方才弹奏的乐曲还历历在耳,他觉得刚才的梦是那样的真实。在那一片黑暗中,他仿佛听到手指按触琴键的声音,仿佛感觉身边有一个人,仿佛他的手里真的拿了一个日记本。
“不会真有个日记本吧?”
管昭没有多想,一个鹞子翻身径直向客卧走去。他翻开钢琴的顶盖向里面看去,发现里面真的有一个日记本。
管昭拿起日记本打开。笔记本的书页泛黄,布满水渍的痕迹。日记的最上面和最下面已经模糊不清。管昭把日记本拿到灯光下,努力的辨认。
“今天妈妈让我在爸爸和他之中选一个。妈妈说如果选了她,我以后就不能和舅舅学钢琴了。我喜欢钢琴,我也喜欢妈妈,我该怎么办呢?……”
“今天舅舅又夸我钢琴弹得好了。他给我换了新曲子,我要快点学会,学会了就弹给妈妈听。”
“舅舅和我说,我选了妈妈,以后还是可以来这里弹钢琴。可我选了妈妈,妈妈为什么一直在哭呢?”
日记到这里就没有了。管昭又向前翻了几页,发现里面记录的都是一些关于学琴的琐事。只有日记的最后几页,写的是一个孩子被迫要在爸爸妈妈中做出选择的事情。孩子最后选择了妈妈,但却没有继续在日记本上写下去。他的舅舅骗了她,她再也没有回到舅舅家弹过钢琴。
管昭突然眼前变得模糊,泪水不受控制般的涌了出来。他突然明白,这本日记的主人是自己的妈妈。而当初在父母离婚时,被迫做出选择的人,正是自己的母亲。
可母亲从未提起小时候弹钢琴的事情,她从未提起过自己如此热爱着钢琴。管昭不禁想,如果不是她的舅舅骗了她,她会不会选择钢琴,会不会沿着钢琴的道路一直走下去?可她当时却选择了自己的妈妈。她的妈妈不仅离了婚,并且脱离了自己原来富有的家庭。她的生活从此变得贫穷、奔波,并且再也没有了钢琴。
现在管昭还知道,母亲十七岁时回到了舅舅的家族。那时候她的妈妈刚去世,舅舅向孤苦无依的她伸出援手。可母亲二十四岁的时候还是离开了舅舅。而后,在母亲二十五岁时,生下了管昭。
管昭的母亲本应是一个天生便幸福的孩子吧。她拥有天赋,她也有发挥才能的条件。可命运却让她远离了她拥有的一切。她选择了她所爱的人,这让她的才能无处发挥,让她的生活不再幸福。可上天依然眷顾着她,它给了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给了一次让他拥有过去曾经拥有过的一切的机会。可她却无视了上天对于她才能的怜悯,仍选择了自己喜欢的道路。
她舍弃了自己的才能,是她不知道吗?还是她被生活改变了?
管昭突然想,如果可以有一次回到过去的机会,他又会怎样做呢?
朦胧中,小女孩又出现在管昭的面前。这一次她不再用长发遮挡自己的脸,露出了管昭妈妈小时候的模样。她看着捧着日记本的管昭,温柔的笑了。
她坐到钢琴前,熟练的翻开琴盖,弹了起来。她纤纤细指在琴键上跳跃,美丽的音符随之欢快地跳进管昭的耳朵。
“彭彭彭……”
管昭听到的琴声不知怎地渐渐小了起来,小女孩手指按触琴键的声音却渐渐变大。那声音仿佛敲打课桌时的闷响。管昭突然想起,母亲在看电视时,偶尔也会跟着电视里的音乐用手指这样敲打。他的母亲难道没有忘记钢琴?难道没有变?难道,她只是放弃了她对钢琴的爱,并将那份爱留在了这个房间?
管昭想到这里,突然想要抱住面前的小女孩。他想抱住自己的妈妈,想抱住自己妈妈留在这里的爱。他也想抱住自己,抱住自己逝去却没有被放弃的过去。
突然,灯灭了,屋子里又陷入一片漆黑。而管昭却从睡梦中睁开了眼睛。他的卧室里,仍然亮着灯。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只是这个梦是如此真实,仿佛真的存在,就像管昭枕边的泪痕一样。
管昭拿过手机,发现里面有周小潘发来的短信。短信里说,周小潘去问过其他亲戚才知道,这间屋子还是有些邪门。据说他爷爷搬走后,总是有人听到屋子里有钢琴声。他还说,如果管昭害怕住这里,他可以联系买家帮他处理掉房子。
管昭看到这里,就没再继续读下去。他知道这房子就如周小潘所言,的确有古怪,可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发生怪事的原因。他并不害怕。
他冷静的走到客卧,打开钢琴的顶盖,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日记本。日记本的第一页,上面果然写着他妈妈的名字——“周潼”。
一周后,管昭找到了工作。他现在过得很开心,他正在忙着给房子装修。他告诉装修工人,一定要把那架钢琴放在屋子最醒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