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举报。”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闯进派出所的,只记得这句开场白似乎格外冷静。
我叫刘旭,今年28岁,是一名独立摄影师。
我这个摄影师吧,其实并没有接受过任何专业训练,可以说是半路出家、自学成才,拿得出手的作品寥寥无几。说得好听一点叫独立摄影师,说得难听一点,也就是没有单位、没有组织,接活儿全靠运气,接不到活儿的时候和无业游民也没多大区别。
没房,没车,没正经工作,没错,我就是典型的三无青年。女朋友的父母看不起我,强烈反对我们在一起。我和她只能在D城租了套一室一厅,过着清苦寡淡的同居生活。
直到一年前在同学会上遇到老王,我这日子才终于有了点儿起色。
老王听说我在干摄影,连忙对我发出了拍片邀请,并且报酬不菲。
我问他拍什么,他说:“拍人呗,还能拍什么。”
“拍什么人?”
老王笑着跟我碰了一杯,颇有点神秘地说:“问那么多干嘛,到时候不就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老王如约开车来家里接我。
“嚯,开宝马了,可以啊老王!”
老王笑了起来,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啊,跟着哥好好干,不出三年,保准你买车、买房。”
呵,几年没见,老王这吹牛皮的功夫可一点儿也没变。不过很快我就意识到,老王这次并没有吹牛,干他这行儿是真赚钱,不过,也是真昧良心。
车七拐八弯地开上了高速,我一下愣住了,“不是,老王,咱去哪啊?”
“茂县。”
“茂县?去茂县?”
不怪我惊讶,茂县是D城周边一个巴掌大的小县城,我还是头一回儿听说摄影师专程跑到这穷乡僻壤去给人拍片的。
老王把车停在了一栋破旧的居民楼前,拉着我直接上了三楼,推开301室虚掩的大门。
“王老师,您来了。”面前站着一男一女,刚才还蹲在地上调设备,见我们到了,赶紧起身打招呼。
“嗯,介绍一下,这是我哥们儿刘旭刘老师,负责今天的摄影。这两位是我的助理,小天,丁当。”
“刘老师好。”口音很重,一听就不是D城人。
“你们好,请多指教。”
我装作自然地打量着眼前二人,都是一副稚气未脱的学生模样,满脸的胶原蛋白,估摸着最多也就二十岁。如果这两位都是老王的助理,那么,要拍的人到底是谁?
“模特到位了吗?”我还没来得及问,老王倒先开了口。
小天答:“马上到。”
五分钟以后,我看到了今天的模特,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
“嗨,儿童写真啊,搞得神秘兮兮的。”
老王没有答话,反而转向丁当说:“换衣服。”
“在哪拍?”
“房里。”老王把我带进里屋。
这里屋显然是精心布置过的。床上摆了各种各样的毛绒娃娃,床单也是五颜六色的迪士尼图案,少女感十足,旁边的桌子上散乱地放着许多诸如仙女棒、棒棒糖、丝带等道具。可是,除了床,房间的其他位置倒是少了些装饰,充其量只能说是干净整洁而已。
丁当牵着小模特走进来的时候,把我吓了一大跳。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竟然扮着性感女人的样子穿起了抹胸和超短裙,我有点尴尬,下意识地别过头去。
“彤彤,到床上来,咱们拍照片了!”丁当的声音很温柔,那个名叫彤彤的小女孩也听话地爬上了床。她看起来很开心,一会儿摸摸毛绒玩具,一会儿给洋娃娃盘头发。
“旭,就位吧。”老王吩咐我,我连忙走到设备跟前,看着镜头里衣着暴露的小女孩,浑身不自在。
为什么儿童写真要穿成这样?难道说……
我的担心很快就变成了现实,而我则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来,彤彤,抱着小熊,对,开心一点,对,双腿再岔开一点。哎很好!来,对着镜头,笑,哎对,好!”丁当一边温柔地教彤彤怎么摆姿势,一边给我递眼神。我似乎丧失了作为一个摄影师的基本审美,大脑一片空白,只按照她的授意机械地按着快门,心里默默期盼这场拍摄赶紧结束。
接下来,彤彤又换了三套衣服,实际上就是儿童版的比基尼,私密部位若隐若现。丁当亲自上阵,教彤彤在床上摆出各种搔首弄姿的姿势。小女孩望向镜头的眼睛是那么的干净、明澈,身子却要模仿着一套套极具性暗示的不雅动作,这种强烈的反差,我感觉胃里就像翻江倒海一样不适。
拍摄结束以后,丁当递给彤彤一个红包和一包糖果,蹲下来叮嘱了好久才要送她离开。
“小天,你和丁当一起去。”老王知道我有话对他说,便心照不宣地支走了另外两个人。
我点了一支烟,猛吸了三口,想了很久却不知道要从何说起,还是老王先开了口:“两千块已经打到你账户了,尾款等成片出了给你结。”
“这房子哪来的?”我有太多疑问,也不知道为什么竟先问了房子,不痛不痒的。
“租的,半天。”
“你们……给小孩子多少钱?”
“五十到一百。”
“呵,这模特真廉价。”
“伙计,这儿是茂县,可不比D城!小孩子家家的,我给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这儿吃一吃、玩一玩就能挣钱,我跟你说,她妈都不一定给她这么多!”
“拍这些小孩子有什么用?”我有些明知故问。
“卖了赚钱。”
“卖给谁?”
“有人专门收这种照片,还有些杂志什么的也需要,我们这行啊水很深的,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
“老王,”我顿了顿,“你这事儿干得不地道。”
“地道?旭啊,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天真呐?这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什么,赚钱!钱赚不到手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你还有空管它地道不地道!”
“这是犯罪!”我现在都记得那天我说这句话时的义正严辞。
“犯罪?哎,我们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啊?我给小孩子拍两张照片怎么了?我给她好好供着,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伺候着,钱也给了,还要怎么样?在这儿玩几个小时就能拿一百块,她亏了吗?我欺负她了吗?”
老王缓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不用担心,我干这行好几年了,安全得很,赚钱得很!你以为我为什么找你来拍啊?你以为我缺摄影师吗?呵,你不知道多少人挤破脑袋也想跟着我干!旭,我是把你当朋友,当亲兄弟,才想把这个钱给你赚,你懂吗?”
“你刚来,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没关系,我理解,我给你时间,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随时给我打电话,我等你。你跟着我,每一单,我给你这个数……”老王在我的手掌心写了一个数,虽说不是什么天文数字,但是实话说,我干摄影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开价这么高的雇主。
“哥们儿是过来人,劝你一句,凡事别跟钱过不去。”
回家以后,我用最快的速度修好照片,老王也在第一时间给我结清了尾款。我拿着这笔钱去胡吃海喝了一顿,心想着权当天上掉馅饼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一觉醒来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以为我和老王就此别过了,谁曾想,半年以后我又坐上了他的车。
“想通了?”老王看着我,一脸欣慰的表情。
“我需要钱。”我打心眼里瞧不起自己,居然为了钱抛弃原则,但我没办法,我真的需要钱,比任何时候都需要。
“哎”,这才对嘛!哥还是那句话,凡事不要跟钱过不去!旭啊,我跟你说,每个人心里都有那么几道坎儿,想清楚了你就会发现不过就那么点事儿,哎,这坎儿啊,跨过去了,就好了……”
“小茜怀孕了。”我说。
老王一愣,问:“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
小茜是我的女朋友,上个月没来月经,便去医院做妇科检查,没想到竟然是怀孕了。我们连结婚都没做打算,这怀孕显然是一场意外。
小茜本来就身体不好,父母虽怒其不争,但眼见着我们抗争了这么多年,如今还把生米煮成了熟饭,他们也实在没办法,只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这门婚事。我们害怕奉子成婚被人说闲话,便草草领了结婚证,订了婚宴酒席,双方父母也倾其所有,合力在D城凑了一套首付。
“房子是买了,但这装修少说也得大几万,我现在连五万都拿不出来。”我掏出荷包里的烟,还没来得及点火,老王的打火机已经伸到了面前。想着银行账户里那可怜的存款,还有丈母娘颐指气使的神态,我觉得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一样,喘不上气来。
“这里是五万块钱,你先拿着,”老王猝不及防地递过来一张卡,“你别误会啊,这是我借你的,三个月内还给我就行。不多说了,你跟着我好好干,哥不会坑你的。”
在那个瞬间,老王绝对是我的恩人,而这五万块钱,就是那根救命稻草。
汕县比较偏远,等我们开到已经是正中午。老王打包了四份盒饭,带着我进了一家宾馆,也就是这次的拍摄地点。小天和丁当依旧是提前到了,我们推开门的时候,他们正在布置房间。
“王老师,刘老师。”
“吃完饭再弄。”
“旭,你看一下这个,”老王递给我一个文件袋,里面是一沓照片,“这是我们之前拍的。你上次拍的总的来说还是不错,但这个角度和感觉还要再……完善一下。你自己看看吧,看了就明白了,你比我专业。”
我预想到照片的内容,心里很抗拒,但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拿了出来,才翻了几张就忍不住恶心反胃。照片上不仅有女童,还有男童,他们大都在七岁到十四岁之间,穿着暴露、摆着各种不堪入目的姿势,有些甚至是全裸出镜。
老王告诉我,那些制作精良的照片是杂志用来做内页的,而那些没有精修的照片则是卖给一些专门贩售情色资源的老板,他们整合打包再转手卖给其他人。
“他们是怎么卖的啊?难道国家不管吗?”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不知道吗?网上到处都有卖的,贴吧、微博上的小广告,看过吧?具体怎么操作的我也不清楚,那是他们的事儿。反正吧,只要他们卖得出去,咱们就有钱赚。”
“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这种……”
“那都是些不正常的人,懂吗?恋童癖。”
“不了解。”
“自己去查。”老王明显在回避这个话题,看他一脸的厌恶,估计也觉得自己干的活计见不得光。
恋童癖是以儿童为对象获得性满足的一种性变态,这是网上的解释。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闲得慌,还真上网查了。越查这好奇心越重,便鬼迷心窍地从贴吧加了一个卖资源的QQ,想要一探究竟。
对方很快就通过了我的好友请求,并发来一条信息:“普通包50,VIP包100,支付宝转账。”
我支付了100块,对方立马给我发来一个压缩包,解压一看,大概有一两百张照片,密密麻麻的,隐约可以看见赤条条的身体,光是小图就让人作呕。我想自己真是有病,何必呢,自找苦吃,赶紧点了删除,永久删除。
放在以前,我是绝对不敢相信这些年幼的孩童也会成为市场上的消费品,但现在我却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并且还要心甘情愿地扮演着生产者的角色。
老王没有骗我,跟他干的这半年,我的确赚了不少钱。
房子几个月前就装修好了,小茜说刚装修的新房得敞敞气,等孩子生下来再搬进去。我贷款买了车,给双方父母、小茜还有我们未出生的宝宝添置了很多物件。
我撒谎说自己在老王的工作室上班,底薪8000,还有各种提成。有时候小茜想看看我都拍了些什么,我只能从网上随便下载一些图片来敷衍了事。全家人都很满意我的新工作,因为我真的挣到了钱。丈母娘以前总在背地里说我没个正经工作,现在逢人就吹“我女婿是搞摄影的艺术家”。
我打心眼里感谢老王,多亏了这份工作,我的日子过得是越来越好了。
老王说县城的孩子好骗,成本也低,所以我们几乎跑遍了D城周边的各个县城,有时候还出差去其他省市。一开始我还能记清自己拍了多少个孩子,每个孩子长什么样子、多大岁数,而现在我已经统统忘了。曾经的愤慨很快就变成了麻木,毕竟,在高额报酬面前,什么原则都不值一提。
从前完成拍摄,我都会开心地与客户分享自己的作品,可现在我却变了,我变得冷漠、木讷,连我自己都不忍多看这些照片一眼,每次刚开始就盼着赶紧收工回家,因为只有当我靠在小茜的肚子上听着孩子的心跳,感受着这越来越好的生活时,才能确定我做的这一切是有意义的。
老王有句话说得特别对,不要跟钱过不去。
“小天,你今年多大?大学毕业了吗?”这是我半年来第一次和小天单独聊天。
“我今年16,我不考大学……”
我不过随口一问,没想到气氛却突然变得如此尴尬,只能转移话题,“那……你跟着老王干多久了?”
“两年。”
“你参加工作挺早哈。你跟老王怎么认识的?”
“王老师是我们镇上第一个名牌大学生,我们都很崇拜他。我妈和他妈是好朋友,听说他在做生意,我妈就要我跟着他学习。王老师人好,就把我收作他的助理了,丁当也是。”
我说小天和丁当的口音怎么有点耳熟呢,原来他们和老王一样,都是戌镇人。
“多亏了王老师,我们家里人都很感谢他。”
“老王是个好人。”老天作证,这句话绝对是我的肺腑之言。
可是就在一个月前,我和好人老王大吵了一架。印象中好像是在渠县,有个小男孩结束拍摄以后,竟径直走到我身边打量起我手上的相机来。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了屏幕,生怕他看到那些不雅的照片。
“叔叔,你为什么要拍我?”小男孩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但我还是听懂了。
看着他纯真的眼神,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半天也没憋出一句话来。
“叔叔,你拍我的照片要做什么?”他不死心,又问了一遍。
“那你呢?你先说说为什么要来拍照片?”
“姐姐说,这边有好吃的,还有很多玩具,还要给我100块钱零花钱。我妈妈不给我零花钱,我没有钱买装备……那你呢叔叔?”
我有点心疼地看着他,说:“叔叔的妈妈也不给叔叔零花钱,叔叔也要赚钱。”
他突然懂了的样子,连忙笑着冲我点头,好像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似的。
小天带他出门的时候被我拦了下来,“小天,我来送他吧。”
太阳已经西斜,我俩的影子一长一短地映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我不疾不徐地走,他几次三番挣脱我的手调皮地跑到前面让我来追,他看起来心情特别好,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原来只要一百块钱,就能让这些受害的孩子心满意足,还以为自己捡了个多大的便宜似的。
“叔叔!”临近分别,小男孩突然跑到我身边拉住我的衣角。
我看着他,“怎么了?”
“你们还会再来吗?”
我的心猛烈地抽搐了一下,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个念头让我害怕。我慌忙蹲下来,从身上掏出五百块塞到他手里,“这是叔叔给你的零花钱,以后不要再来了,听到没有?以后永远不要再去拍照了,听到没有?”
我有些语无伦次,小男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便转身走了。看着他高兴雀跃的背影,我知道,他不会懂的,他永远也不会懂,只要我们这些人还在。我们是骗子,我们欺骗了他。
我懊恼地往回走,半路却碰到了老王,他正靠着墙吸烟,看起来是在等我。
“去河边走走?”我提议说,他点头。
河边很安静,在岸边嬉戏的孩子都回家吃饭了,只听得到水流声和没完没了的虫鸣。
“来根烟?”老王问我,他知道我也是老烟民,那是一时一刻都离不开烟的。
“你今天有点反常啊,想什么呢?”
“那孩子……”
“我猜到了,肯定是那孩子,他怎么了?”
“你知道他为什么来拍吗?因为打游戏买不起装备,就这么个理由。”
“游戏这东西是真碰不得,误人子弟。”
老王避重就轻,但我并没有打算就此打住,“你觉得值得吗?”
“什么值得吗?”
“为了游戏装备把自己给卖了,值得吗?”
“你要说什么直说,不要绕弯子。”
“我觉得不值得,为了游戏装备,为了那一百块钱,为了那几个玩具就来拍这种照片,不值得。他们才多大啊,什么都不懂,就被人拍了这些照片拿去卖。我只要想到这个世界上居然会有人拿着这些小孩子的照片在那意淫,我他妈就觉得恶心,想吐!这些人,他妈的,这些人他妈的都是变态!”
“对!他们都是变态,都是王八蛋,都应该千刀万剐,我他妈的也不想跟变态做生意,但是我能怎么办?”老王的音量一下提高了好几个分贝。
我知道他是真火了,他一定在心里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通——你都跟着我做了大半年了,该赚的钱你也赚了,现在还好意思站在道德制高点来兴师问罪?
“旭,你要搞清楚,我们是来赚钱的,不是来除暴安良的。我是个商人,什么赚钱我卖什么,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刚毕业那会儿,我在枋水街捣腾碟片,赚了点小钱,又去跟人合伙卖外贸服装、小饰品。后来,网络公开课火了,很多人想上课但是嫌贵,哎,我就想了个心思,先去报名,把别人的课录下来,再打包到一起低价往外卖。”
“一开始客户很多,特别赚钱,慢慢的各种三教九流的人都他妈跑来录课,我的生意越来越差!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人都卖的东西,它赚不了钱!”
“再后来,我一朋友介绍我来干这个,我觉得行啊,我为什么这么有自信?因为这一行它是供不应求、僧少粥多啊,这才有钱赚啊!你看看,我的车,我的房子,我手上这块表,我老婆的包,我孩子的奶粉钱,哪个不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你满嘴的仁义道德,能当饭吃吗?能赚钱吗?”
“把钱拿到手才是硬道理,拿到钱了这心呐才能安。十商九奸你懂不懂?十个商人有九个都狡猾、都昧良心,你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你还赚什么钱?”
这是老王第一次跟我诉苦水,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可是,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有难处,我可以同情老王、同情自己,那谁来同情那些可怜的孩子?我的心里就像扯着一根筋,茫然无措。
“旭啊,哥们儿还是那句话,你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跟钱过不去。”
我抿了抿嘴,问道:“老王,你们家妮妮今年多大了?”
“下个月满五岁。”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有人找妮妮拍这样的照片……”
话还没说完,老王的拳头就重重地砸到了我脸上,“我操你妈!”
河边谈话以后,我一个月没理老王,不对,应该说是老王一个月没理我。正当我为收入犯愁时,老王的短信来了。他说,后天早上11点集合,去Z城。设备带好,要待一周,大生意。
老王还是和往常一样准时,我们互相打了招呼,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小天呢,怎么没有来?”到了高铁站,我才发现只有丁当一个人在那儿等。
“哦小天啊……他最近有点事,没来了……”更换助理这件事是再正常不过的,但老王却不知怎的,说起话来竟有点吞吞吐吐。
到了Z城,我们按约定来到一家茶馆面见董老板。我心想,果然是大生意,这排场都和从前大不一样。
简单的客套以后,董老板说明了自己的需求。他是专门经营成人用品的,他们店里最近新进了一批儿童充气娃娃,所以需要拍一些精致的儿童写真挂在店里和网上,我当然知道他说的写真并不是普通的写真。
恶心。我表面装作若无其事,内心里却是咬牙切齿。
在茶馆这么雅致的地方,他们不谈高山流水、风花雪月,净聊这些色情、低俗的交易,我只觉得如坐针毡,连多一分、一秒都捱不下去。
“谢谢董老板,谢谢董老板,我们肯定好好拍,以后要是您这边还有什么业务,也麻烦多给介绍介绍。”
“好说!行,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咱们先去吃饭吧。”
饭后,老王被董老板拉去喝酒,我借口说不会喝酒,便和丁当先回酒店了。
“小天多久没来了?”
丁当想了想,说:“半个月吧。”
“他为什么不来了?”
“王老师……不让他做了。”
“出什么事了?”
“他……偷拍照片。”
“偷拍?”
“嗯,那天王老师发现小天在偷拍小孩子,就一把抢了他的手机,结果发现他的手机相册里全是小孩子的那种照片……小天承认说他一直在偷拍,王老师很生气,说他没有职业道德,就不让他做了。”
我没回话。职业道德?呵,傻子都知道这并不是老王赶走小天的真正原因。
接到我的电话时,小天显得很兴奋,“刘老师,是不是王老师让你来找我的?我可以回去上班了吗?”
“那个,小天,不是王老师让我来找你的……咱俩聊聊可以吗?”
电话那头沉闷了下来,小天的兴致似乎是消了一大截,“刘老师我知道我错了,你们为什么非要赶我走?”
“你为什么要偷拍照片?”
“我……”
他支支吾吾的样子证实了我的猜想,我鼓起勇气,问:“你喜欢,对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是的,我承认,我喜欢。”
这下换我无言以对了,这场谈话进行得举步维艰。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你们是不是都瞧不起我?”他突然愤愤不平起来。
“没有……你想多了。”
“那为什么要赶我走?别人都可以买这些照片,为什么我不能拍不能买?你们就是在排挤我!”
天知道我有多想告诉他这件事是不对的,可是,面对这个心智尚未成熟的未成年少年,我却不知应该如何解释。难道要坦白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违法的?难道要承认我们宁愿触犯法律也要赚这黑心钱?
我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又该怎么教育他?
“小天,你听我说……”
电话那头一阵忙音,小天挂了电话。我蹲在Z城的马路边,看着这灯红酒绿的夜色,决定找老王谈谈。
“老王,咱们不干了吧?”
老王抬眼看了看我,在确定我并非是开玩笑之后,转头就要走。显然,他对我已经没有了耐心。
“你听我说……”我追上去拉住他,“老王,你听我说。不能再做了,老王,咱们去拍点别的什么人,或者不拍照了去做点小生意……”
老王甩开我的手,忿忿地说:“刘旭,事不过三,我警告你不要再说这种丧气话,你要是真不想干就给我走人,没人拦你!”
“小天变了!你知道的,小天已经变了!”
听到小天的名字,我清楚地看见老王的眉眼微微颤了一下,直觉告诉我,老王是在乎小天的。
“小天跟着你干了两年吧?他今年才16岁,他也还是个孩子,他不像我们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他天天接触这些照片,耳濡目染的,所以他变了,他变得不正常了!你有没有想过他以后该怎么办?是我们害了他!”
“是我让他变坏的吗?啊?是他自己经不住诱惑!那是他的事,跟我没有关系!”
“老王,你听我一句,这些东西真的不能再拍了,不能再传播了,这是害人害己啊!”
“我不在乎!”老王转身就走。
“如果你不在乎,为什么要赶他走?为什么不让他继续跟着你?那是因为你不忍心看着他继续堕落!”
我对着老王的背影发了疯似的喊,他停下脚步站了一会儿,只一会儿,便头也没回地走了。
这是我和老王的第二次决裂,也是最后一次。
后来的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那些孩子又回来了,女孩们梳着漂亮的双马尾或者麻花辫,男孩们手里拿着弹珠和模型车。他们穿着正常儿童的衣服,他们的眼里是儿童的纯真,他们在笑,大声地笑。他们就这样笑着走到了一个巨大的蜜罐边,然后手拉手跳了进去……
那不是蜜罐,那是深渊,万丈深渊!
孩子们是在笑声中死去的!孩子们是在甜蜜的谎言中死去的!
我猛然惊醒,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浑身上下起满了鸡皮疙瘩。
“怎么了?”小茜转过身来看我。
“没事,做噩梦了。”
我躲到卫生间去洗了把脸,又连着抽了两根烟,这才慢慢地平静下来。我在心里暗自打算,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跟着老王干下去了。
十月十七日,我的女儿瑛瑛降生了,七斤二两,母女平安。
抓阄的那天,瑛瑛竟然抱着我的相机不放。小茜打趣地说:“哎,咱们瑛瑛以后有出息呀,要像爸爸一样,做一名摄影师!”
我尴尬地陪笑,心想自己恐怕已经配不上摄影师这个称呼了,我从来没有如此厌恶过自己的职业。瑛瑛如果像我,那多讽刺。
我看着瑛瑛,我的女儿,她是那么的可爱,那么的纯洁,跟这个世界上所有其他孩子一样。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我在河边问老王的那个问题,不禁打了个寒噤。
这天,我和小茜带着瑛瑛回父母家吃饭,本是其乐融融的团聚时刻,没想到一则新闻却彻底扰乱了我内心的平静。
“你们看新闻了吗?”妈妈神情严肃地说。
“什么?”
“哎,就咱们隔壁那个山水幼儿园,记得吧?出大事了!今天被曝出有一个男老师性侵了十几个小女孩!”
“幼儿园?”
“对啊!要我说啊,这种人,就应该拉去枪毙!变态!幼儿园的孩子啊,他们也忍心下得去手?”
“这些孩子怎么办啊?才多大啊!你说她们以后长大了该怎么活啊……”
饭桌上的人你一言我一语,把那个没有人性的幼儿园老师骂得体无完肤,没有人发现我的脸色苍白。我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我又想起了那个噩梦,想起了那些孩子。
我感觉到害怕,好像此刻被口诛笔伐的并不是那个男老师,而是我。
我突然起身抱了抱小茜和她怀里的瑛瑛,饭桌上所有人都不解地看着我。
“我出去一趟。”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我已经夺门而出。
对,是我,我也是同谋。
“我要举报。”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闯进派出所的,只记得这句开场白似乎格外冷静。
民警听完我的供述,例行公事般地问:“你为什么选择自首?”
我想也没想,说:“救救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