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葱,红洋葱

女友柳絮儿的自述:

在新冠病毒猖獗的三月的某一天,家里冰箱里的蔬菜和水果又吃完了。我戴上口罩取一张小区物业开的出门许可便笺,到楼下超市去采买一些生活必用品回来。

南方的三月潮湿而温暖,偌大的超市冷冷清清,人们包得严严实实的保持着应有的距离。我在稀稀拉拉的货架上捡了些水果,土豆,红薯粉条,榨菜丝,最后拿了几颗洋葱放在购物篮子里。洋葱有白有红,拳头般大小,圆圆溜溜的很新鲜。

以一个主妇的经验,洋葱可以搭配肉和鱼类,它水份很足味道鲜美,还有杀菌祛毒的功效,关键是它存放几天是不会坏的。

我把这几枚洋葱存放在厨房内阳台的小菜架上,以便随手取用。

洋葱与什么搭配才能好看又好吃?小炒鳝鱼丝?清煎牛排?爆炒回锅肉?不!它最佳的搭配是臭桂鱼。它曾经是我生活里不可代替的美味,也是我那些年刻骨铭心的回忆……

在老家常德时,我常去一家座落在闹市区的桂鱼店,那家的臭桂鱼非常有名。腌制过的桂鱼装在电磁炉的火锅里,大小不超过半筷子长。洋葱作为主要配料均匀的铺垫在锅底。它必须是生的,切成细条,红红白白水水嫩嫩的被细火烤着。桂鱼上撒上绿葱花红尖辣椒段,火锅热气腾腾,桂鱼甜糯鲜美,洋葱生脆可口,二者相辅相溶,虽臭犹香,食者津津有味酣畅淋漓!

他知道我喜欢吃这家的臭桂鱼,总是订好了位置打电话通知或开车来接我,我收拾一下自己,略施扮黛欣然前往。

我们喜欢坐在二楼窗边的一张两人小方桌旁。因为桌子旁的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画上是一朵即将枯萎的玫瑰。一缕斜阳亲切的铺洒在它静谧而疲惫的花瓣上,显得那样安详那样的圣洁。

有一次我在氤氲的气氛里对他说,我好像读懂了这幅画,我听到了它的灵魂在歌唱!他莞尔一笑,像诗人一样回答道:“凋落是新生命的开始!”

又过了一两年,我和他还是坐在二楼这个位置吃桂鱼看玫瑰。那天我们的话题很沉重,我说:“既然你儿子反对你再婚,我看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我已经等了你五年了!”

我用筷子戳了一条小桂鱼,把它翻个面,又把它放回锅里,今天的桂鱼吃到嘴巴里有点苦涩。洋葱在锅底“滋滋”地作响,它煮了很长时间了。我挟几根洋葱丝放在嘴里,感觉它已经没有了刚端上来时的甘甜和清脆。

他低声含糊地说了句什么,语气里也没有了往日的霸气和坚定。

不等吃完饭,我心烦意乱挎起小包转身离开。出大门时才知道下雨了,雨沥沥淅淅地打湿了我的长裙和高跟鞋。我仰着头看看灰蒙蒙的天,任性地让雨水冲刷我的泪痕,然后一转弯拐进一条很幽深很黑暗的铺满青石板的小巷。那儿,他的车开不进来。

几天后,我买了南下的高铁票,我在女儿读大学的广州安顿下来了。我已经四十五岁了,趁我还能站起来走出去还能赚钱养活我自己,我应该重新选择新的生活了!

在分别之后的大半年里,他从湖南到广州,先后三次来广州找到我女儿的学校,希望见我一面然后带我回常德去。我躲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写一封长信要女儿交给他,信中最后一句话是:“如果有缘,来世相见!”

在广州这座南方大都市里,我用辛勤的汗水养活着自已。我的服饰简单朴素,生活孤独而安静,我还是喜欢音乐和书藉,每天早晨都坚持去做健美操。

我女儿结婚了,她嫁到了深圳,两年后托她的福我荣升为外婆。在深圳的这几年里,我的生活充满了阳光和月光交响交融的平和而温暖的烟火味道。我慢慢地变了,变得唠叨和健忘,变得随意和知足。我渐渐习惯南方生活中菜肴的少盐和清淡,几乎忘了故乡那座小城里臭桂鱼和洋葱的香味了。

后来我也在惠州买了房,那儿离深圳离我女儿一家很近,飘泊了五年的我总算安顿下来了。

今年冬春之交,瘟疫在大地蔓延。我孤零零地宅在自己家里的阳台上,远远地眺望着北方凝视着我故乡的方向。那儿有我的生身父母,有牵掛我的亲人和朋友,还有久违的他……

不管怎样,生活还得继续。

晚上,我去菜架上取土豆,无意发现剩下的白洋葱和红洋葱发芽了。它们紧紧依靠着,安静的停泊在几乎没有阳光的塑料菜架上。几根青翠的嫩芽从母体里探出头来,相互支撑着伸向未知的世界。

我爱怜的注视着它们,轻轻的叹口气:“你们怎么还活着?对不住,我冰箱里刚好有一条小黄鱼,正愁没香葱呢!”

几天后我又下楼去买了一趟菜,我买了点牛肉回来,准备用那两颗洋葱去炒了吃。可我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两棵洋葱居然又发芽了!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他,他坐在桂鱼店玫瑰花下的桌子旁对我含糊地笑着。我生气地一扭头跑进那条很窄很暗的巷子,他开车来追我,车翻了……

他是两年前出的车祸,他和他即将结婚的女人被人们送往医院。那女人比他小八岁,只是手臂受了点轻伤。而他的两腿骨折了绑上了石膏,在医院一躺就是半年。女人在伺候了他三个月后,攥了一笔钱在手上然后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他。

我的高中同学和弟弟分别把这个故事在电话和微信里讲给我听,我沉吟良久说:“唔,他活着就好!”

无论疫情什么时候结束,也无论我的菜架上还剩一点什么,那天吃过晚饭后,我还是决定把两颗洋葱栽种到我阳台上的花盆里去。我给它们培好土;施点肥;浇上一些水,又跟它们俩说了一会儿话。

月亮还是那么圆那么大。它按着自己的轨迹行走在夜幕里,走进棉絮花儿缀成的云海里去。白洋葱红洋葱屏声静气地沐浴在在月亮的光辉里,是那样的从容那样的安祥!我知道,它们又获得了新的生命!

我拿出手机,轻轻地点拔那个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号码。

电话那头传来了他苍老,嘶哑但我又十分熟悉的声音:“是你吗?”

我没有回答,泪水像月光一样无声地滑落到我瘦削的脸庞。一种无法言状的解脱伴着对生命的敬畏在心底里悄然升起!

到了四月底,我们国家的疫情基本上得到了控制。女儿一家三口开车过来看我,他们仍然戴着口罩,自备着洗手液。吃过饭后,女儿歪在沙发上柔声说:“妈,您找个好人家把房子租出去吧!您处理好了,我们就来接您回深圳。”

“我就在惠州住,这儿空气挺好的,物价也不高。再说,我有点想……想你姥姥姥爷了,我想回去……。”

“妈!人家都怀……都有了两、三个月了,您还不知道呢!”女儿娇嗔地打断我的话。她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膀上,白皙的脸上飞起一抹红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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