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戴文子
最近在读什么书?
《诱饵搜查官》。
英国推理小说家、评论家切斯特顿说:“推理小说的第一本质性价值在于,它是表现城市所具有的某种诗一般感觉的最初而唯一的大众文学。”
而在我看来,推理小说又恰恰是城市生活孕育出的独特产物。
近代化进程的发展,为推理小说的诞生和兴盛提供了两个先决条件:城市与读者。
近代化的标志是中产阶级的出现。随着农村人口向城市大量迁移,城市面积日益巨大、结构愈发复杂,自然也逐渐产生有别于农村的风情与传说。表面的灯火辉煌与背面的阴暗凶险构成了近代城市的特色。犯罪是城市的印记,也是大众传媒的卖点。犯罪多发生在人流聚集之处。城市中人口过密,市民频繁跟陌生人接触,没有乡村那般的热土人情,取而代之的则是人际关系淡薄冷漠。生活条件恶化,贫富差距扩大,到处都是令人垂涎的物质财富。各种各样的城市型犯罪为推理小说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绝佳素材。
推理小说曾一度被戏称为「教授的文学」,因为读推理小说需要知识,还需要有经济、时间以及精神的余裕。近代城市的出现,恰巧为推理小说培养这样的有闲阶级——没错,又是中产阶级。
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推理小说会发轫于美国。爱伦·坡是这一类型无可争议的开山鼻祖。他生活的环境是美国费城,推理的舞台则设定在当时世界的第二大城市巴黎。《莫格街凶杀案》言及大城市发展对推理小说的产生起到的重要作用。福尔摩斯的侦探故事揭示了伦敦这个城市的病理,而犯罪及其发生的环境的描写方法却基于环境决定论。尤其是到了推理小说「黄金时代」,以伦敦、纽约等近代城市为舞台背景的推理作品简直是层出不穷、数不胜数。
放眼当今文坛,推理小说百花齐放、风头正劲之地,还数与我们一海之隔的日本。现实中的日本,具有世界上治安最好的城市,但到了推理作家笔下,却都成了邪恶的温床,罪犯的天堂,身为首都的东京更是首当其冲。
江户川乱步拉开了日本推理小说的序幕,《D坂杀人事件》则是其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其中的「D坂」正是团子坂(Dangozaka)之略称,位于东京的文京区。至此以后,东京便始终是日本推理小说的策源地,区别只不过是「社会派」多发生在街头,而「本格派」则多在室内进行。横沟正史即便把场景安置在东京周边,也意在写战败后城市的荒废。从久生十兰《魔都》的地下迷宫,到松本清张《点与线》的列车时刻表;从高村薰《照柿》的街道工厂,到宫部美雪《理由》的老街风光;从岛田庄司《火刑都市》的城市论,到大泽在昌《新宿鲛》的红灯区;从石田衣良《池袋西口公园》的池袋公园,到东野圭吾《嫌疑人X的献身》的帝都大学......这个名单远远没有到头,而我已经罗列不过来了。
颇为有趣的是,在日系推理小说中,东京都内环行的山手线,几乎站站都发生过凶案。而我现在终于要谈到的这本《诱饵搜查官》,小说中命案发生的背景,也是依托于这条「臭名昭著」的铁路线。
小说中的山手线车站内,有三位年轻女子被接连残忍杀害。其中两个被剥去了裙子,一个被美工刀割去头发。她们的共同点,是都有飘扬的长发,纤细而柔软的身躯,着短裙,带耳环。
为彻底侦破这其惨无人寰的「山手线连续杀人事件」,警视厅科搜研特别被害者部在别无它法的情况下,只能铤而走险,特别出动北见志穗作为「诱饵搜查官」,将其美貌与身材展现在嫌疑人面前。于是在办案过程中,年轻的探员不得不忍受「电车痴汉」的色欲窥视和来自身心的双重刺痛......
以上两段极其吸引眼球的内容简介,涉及到两个不可描述的关键词,一是「诱饵搜查官」,二是「电车痴汉」。怎么看都感觉色情意味太浓,容易让人引发不好的联想。嗯?我好像无意间泄露了什么......
没错,听起来这就是一本低俗无比的艳情小说,至少从表面上来看,它貌似如此。
这类小说在日本有个专有称呼,叫作「官能小说」。官能小说最早可追溯到江户时代的风俗绘本,诸如此类的猎奇元素在日系推理始祖江户川乱步的作品中也是屡见不鲜,可谓由来已久。虽然不知现代意义上的官能小说何时与推理正式结成孽缘,但至少战前的风格,变格推理作品都时有冲击力不小的官能描写。而在情色产业如此发达的日本,推理小说想与官能完全撇清关系是不可能的:一方面,官能小说的出版商们为了拔高作品的身价、地位,往往会冠以「新世代超悬疑官能小说」等口号进行宣传。另一方面,推理作家们(其中也不乏女作家)出于不同目的,也会将官能描写引入推理创作,比如东野圭吾的《白夜行》、《幻夜》、《濒死之眼》等作品中就有不少性描写。更有趣的是,京极夏彦、桐野夏生、贯井德郎、我孙子武丸、山田正纪等数位知名推理作家竟然试笔官能创作,还正式集结出版,题为「eRotica——名作家官能小说集」。「官能小说」的名号,也是来源于此。
所以,当我看到这本书的作者正是山田正纪时,便一点都不感到惊讶了。这位小说家,可是写「官能小说」一等一的行家里手。
但如果你以为山田正纪只会靠写「官能小说」来博人眼球,那就大错特错了。实际上,山田正纪是从科幻小说出道的。年仅24岁便发表处女作《神狩》,次年该作一举夺得日本科幻最高奖「星云赏」。此后,其陆续出版的作品亦屡次获得「星云赏」大奖。
迄今为止,山田正纪已出版作品120余部,内容涉及科幻、推理、动作、冒险、历史、犯罪、神秘、恐怖等诸多领域,是当之无愧的高产全能型文坛常青树,被日本媒体奉为「国民级」小说作家。
其实说了这么多文体种类,山田正纪的自我评价,只是谦虚地说自己不过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
毛姆说,作品的可读性,是作家的最大财富;而读者听故事的欲望,就像人类本身一样古老。但要讲好一个故事,听来容易,实则困难。尤其这还是一个涉及犯罪推理的故事。一部推理小说也许不需要博学,但必须做到叙事简练。一位称职的推理小说家,必须在第一时间抓住并保持读者的注意力,因此必须尽快入题。他们必须激起好奇,制造悬念,并通过引入事件来维持读者的兴趣。他们必须设法让读者对主角(无论是侦探还是凶手)印象深刻,还必须让故事达到一个完美的高潮(比如借助逆转)。总而言之,能做到上述要点的作家,所需的可不是一点点聪明才智。
日本无赖派作家坂口安吾曾批评:“日本的侦探小说有过于玄学之处。”这一句批评不该涵盖这本《诱饵搜查官》。山田正纪行文简洁洗练,调用文字的全是普通读者平日里熟悉的语言,而且风格别致、自成一家。案情叙述上节奏紧凑,环环相扣,悬念设置上步步紧逼、险象环生,可谓是高潮迭起、精彩纷呈。整个故事让人拿得起就放不起,匆忙放下眼前的工作,恨不得在一口气内赶紧读完。
一部有如此畅快淋漓的阅读体验的推理小说,难道还称不上成功吗?当然不能。经过近百年的磨炼洗礼,读者的口味也是越来越刁钻难伺候。做到以上几点的推理小说,只是上品,难称佳作。
凡能经得起时间检验的推理经典,大多都需要塑造出性格鲜明、机智敏锐的侦探形象,比如福尔摩斯、波洛、奎因,无不是个中翘楚。这本《诱饵搜查官》里,也出现了两位让人难忘的「侦探型」角色:一位便是之前提到的、担任「诱饵搜查官」,负责随时冲上第一线的志穗,另一位便是躲在暗处、负责前者行动安全的「保镖」——老刑警袴田。
这种双主角的设置在推理小说中并不少见。比如大家耳熟能详的福尔摩斯与华生,以及美国推理大师杰夫里·迪弗笔下的「安乐椅神探」的林肯·莱姆和其搭档助手艾米莉亚·萨克斯。
与上述两对经典搭档都不同的是,志穗与袴田的关系,既不是执行人与记录者、也不是策划人与实践者,而更像一对欢喜冤家。一个年轻貌美却缺乏经验,一个疏懒邋遢却睿智老道。二人平时互相嫌弃、吐槽拌嘴,关键时刻却又能为对方挺身而出,全然不顾个人生命危险。这样一对「美少女」和「怪大叔」的奇葩组合,自然是有趣好看的。
两位主角在侦测探案时分工明确,却很难说二人的价值孰轻孰重。基于一种书中科学调查研究所提出的名为「被害者学」的理论(用经验科学的手法分析现实中发生的案件,分析罪犯与被害者之间的人性纠葛),袴田负责用多年积累的专业手段勘测侦查,志穗则是从女性特有的敏锐视角去捕捉分析。二者配合默契、相辅相成,抽丝剥茧、步步为营,最终排除万难,携手将凶手绳之以法。
当然,书中关于二人性格与关系的描写还有很多,在此就不赘述了。
至于案情发展,那是万万不能剧透的。其「罪行」之恶劣,对未读者而言无异于一场谋杀。我唯一能够透露的是,阅读的过程中,绝不要轻易判断哪一个是凶手;小说里存有反转,而且不止一个。您若感兴趣,不妨自己去看一看。毕竟别人说得再好,都不如亲身检验来得可靠。但我也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本小说不会令你失望。
当然,肯定有很多读者对侦探推理小说嗤之以鼻。或者哪怕暗自喜欢,也不愿公开谈论,以免显得品味不高、低端流俗。但是,我们当真继续持此态度吗?
「我们的文学在取向取消人物,取消情节,一切都变得含糊不清。在我们这个混乱不堪的年代里,还有其他东西仍然默默地保持着传统美德,那就是侦探小说。也许,我们应该捍卫本不需要捍卫的侦探小说,因为这一文学体裁正在一个杂乱无章的时代里拯救秩序。」伟大的文学导师博尔赫斯如是说。
对我来说,阅读推理小说能让我感到身心愉悦,从繁忙的现实生活中短暂抽离开来,并时不时的来一场脑力激荡,使心智得以锻炼。我只是一名普通读者,对此已深表满足,还能有什么更多的要求呢?
这套《诱饵搜查官》共有五部,分别以「触觉」、「视觉」、「听觉」、「嗅觉」、与「味觉」作为切入点进行案件编排,主角依旧是志穗与袴田。对于这两位一见如故的朋友,我怀着无比迫切的心情,十分想知道二人接下来的故事又将如何发展;并继续观摩这一对奇葩,如何互相拌嘴吐槽。
这是作者山田正纪笔下的罪恶都市里,艰难幸存的一缕正义之光;也是我作为一名推理文学爱好者,多年以来从未动摇的一片痴心。
最后,感谢来自创美读书和中国友谊出版公司的赠书!
是为读书笔记。
二零一六年十一月十六日
来自书评集:孤灯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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