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通弟弟,恰逢六叔丧事,宁宁姐也来了。我问边上的宁宁姐,很多年前,择苜蓿,后来,狼来了。她极想配合,但看她的表情,依然是茫然。
她是六叔的女儿,是众多女儿中的一个。很多年未见了,但一见面,倒还是认得的,--她面相变化不大。但在岁月的风烟里,早已经历得太多。--人的心里是只能装得下一定的记忆。而那些无关紧要的,很早就已被刷新。倒是我,瞎猫咬着死老鼠,在向人炫耀。而那战利品可能早已风干,腐化。
六叔弥留之际,叫来了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的妹妹。我们应叫水莲姑的。她或许是我小时候到现在第一次再见。她原来瘦瘦的脸,现在却胖嘟嘟地,一点都不像了。要不是旁人介绍,我一定当成了路人。水莲姑在炕边坐着,向我笑了一下,并轻点了下颌。炕上躺着她哥哥,我六叔。其实我该叫姑父的。他是我父亲的堂妹夫。替六爷家顶头立户,作上门女婿。
他是和母亲妹妹从河南逃难来陕西的。被六爷招赘为上门女婿。六爷家就在我家斜对门,六爷六婆在前屋住着。六叔的母亲在屋后的厦房住着。所以小时候我们把他的母亲叫“里面婆”。她的面容记不大清楚,只知道和六叔一样精瘦,白白地。她常到我家里向我妈妈诉她寄人篱下的凄惶。记得有一晚,厨房里点着煤油灯,淡漠的光晕充盈地堆满柴禾的灶间。油灯在小窗台上。豆大的煤油灯一跳一跳地。她照例诉她的委屈,诉在一家却吃着不一样的饭食。被下眼观,孩子们也似乎知道她毫无地位,也不到她跟前去。妈妈听了,也只能陪着她长吁短叹。
“活啥呢!还不如死了的好!”我听见她这样叹惜。
“死了就不受罪了"。让我吃惊的是,我妈妈也这样说。在我记事起,当我知道人都要死的,我吓得两天都躲在被窝里难受!谁不害怕死亡呢!她们的这种态度,对死亡有着超然地理解,所以我才深深地记住了这些。
其实,那些都是可以预见的,在少吃没穿的年代,粮食与活着,是人们在世间最大的念想。她尤其伤心的是六叔在家里没有地位。不能为她争得半点,同时,她也为儿子深深地忧虑着......
后来,“里面婆”不知啥时候就过世了,就像世上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样。记得六叔的妹妹,這個我該叫水蓮姑的,就嫁在北边的一个村子,在她活着时还频繁探望。我妈也总从“里面婆”那里听到水莲姑对母親的惦念和孝順.我妈对这个姑有着超然的好感。后来听到嫁到一个村子的小姑说,水莲也不是东西!不给公公吃。公公把蒸出的馒头夹了炒青椒都被她从袖筒里找出来,摔在地上,骂得厉害!对老人不好,这报应在她妈身上了。
我们坐在沙发上轻声地说话,亲戚们围在六叔周围。其实大家都在等着一个结果。倒是水莲姑第一个提出来要走,她听得人劲大了(指人不行了),从干活的地里被驮了来,干活的农具还扔在地里。屋里的人都没说啥,但心里肯定和我一样想。人都这样了还惦记什么农具!你如果说要接孙子倒还说得过去,不顾死的顾活的。她操着袖管,几乎是不耽搁地逃离了。
六叔的喘息重了,已经快一个礼拜水米难进的人,被癌细胞噬完了所有能量,人只剩下一具骷髅。但还勉强地睁开眼,挣扎起来。嘴里只有出气。“不行了!”一个年长的姑姑在边上说。我们一起帮忙,把他往大厅里的临时支起的木板上抬。主事的当家人是我一个堂姐夫,他也是上门女婿。他平时在村里以干练著称,这时却乱了分寸。眼睛红红的,茫然的,机械的。他和六叔一样,孩子都要姓王的。和我们大家一样姓。
忙乱地穿衣裳。许是抬的时候咽的气,也不甚清楚。穿毕衣裳,他的周身还是热的。在场的下辈人都跪了下去,嚎啕的,嘤嘤嗡嗡的哭声一片。他的同辈人是咯蹴下哭,门外的随时进来加入哭泣的人员,也蹲跪着加入阵营。我是注意主事的堂姐夫,他哭的最悲伤。每个人哭的理由不太一样,哭不出的也在找能让自己流泪的因由。但他的哭是发自内心的真诚。一样的境遇,一样的家庭。哦,大抵如此。但望着他,我心里也非常难过,不自已地落下泪来。
大约十来分钟,一个个逐渐地停止了,并站起来。甚至相互点头招呼。也开始拉起那些依然沉浸在哭声里的人。最难过的自然是我的堂姐。最后竟被长辈喝斥着硬拉起来。这时来的人就更多了。人死为大,村里人放下自己的事情,都来对一个人的离世表示哀悼,并安慰亲属。但差不多来的每个人都要问:“衣服穿上了没有?”这是最值得关注的事。一般不管穿得及时与否,在场的人会保持高度的一致——穿上了!穿上了!是啊,谁能让自己亲人那样枉活人世一遭,临了却身无寸缕挂身?就算没穿上,但毕竟是穿了。死者已已,但活人还要生存,怎能背负骂名!
现在通讯的方便,很多亲戚也都到了,也是重演一编我们刚才哀悼的剧本。那个水莲姑也在其中的!她似乎遗憾地向人提起,看着倒没事的样子,她走不过一会会儿......倾听者无论心里咋想,倒拿话来安慰她,人迟早都要走这条路的。
有些女亲戚正哭着,自己不好起身,专等人来拉。别人的手刚碰到,立马就直起身来,并且顺势抹一把脸,或摁住鼻子清一下鼻涕。被粉饰过的战场真假难辨。她这时嘴里一瞬就换上了欢颜:”旧县他姑你也来了。“崔家他姨,噢,噢”。她们这样寒暄。“半年前,在店张集上碰见,人还好好的!后来听说人病了,一直说是想看看地,你知道,现在务苹果树,要疏花,疏果,埋肥料。娃夫妻俩个在外打工,咱还要拉扯孙子。前一阵看着有了閑工夫,但地里的树鼓鼓(树枝)还得拾”。其实这些亲戚对死者的无情无义也都半斤八两。相互搭了铺垫,好让自己都能下台。屋里依然混乱,出的进的,人似乎一下子都涌来了这里。很快那些亲戚就会以人多碍事的因由一个个逃离,走在通往自己家的路上。
刘叔一生谨慎,说话从来都是低声下气,临走了,却意外地得到极大的尊重。我不仅望着静静躺着的他,那样无声地栖在热闹之外,只有他脚下的长明灯依然闪烁,希望带他走到光明的路上。桌上的两支蜡烛背后,香火背后,镜框里的他眼神柔弱,静默地望着我。也许他已习惯了这样,这样也许是他最舒服的状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