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精读:《倾城之恋》最令人难忘的十个片段,都是人生苍凉的底色

1、她独自站在人行道上,瞪着眼看人,人也瞪着眼看她,隔着雨淋淋的车窗,隔着一层层无形的玻璃罩——无数的陌生人。人人都关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进去,她似乎是魇住了。

很典型的张爱玲心理,《倾城之恋》无论是背景故事还是人物设定,都和张爱玲的人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年幼时生活在婆姨成堆的没落大家族里,受的那些气那些伤,让她下意识地蜷缩在自己的壳里。世界有多冷漠,连看人的眼神都变得不同。

那句“人人都关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进去”,也许是白流苏/张爱玲在死心前做的最后一场努力。


电视剧版《倾城之恋》

2、 白公扪有这么一点像神仙的洞府:在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为每天都是一样的单调与无聊。

曾经把不会变的老家比作一张凝固的旧照片,除了被烧成一纸灰,决计不会有其它改变的可能。读到这里时,却觉似神来之笔,和我的那句比喻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照片能保存顶多百年,要化成灰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张爱玲的比喻却是千年万年之久。可即便千年万年之久,这个家依然不会变,因为它可是“神仙的洞府”,老旧得都已经幻化成精了。于是千年万年的呆板里,瞬间又得了些许灵气,鲜活起来。仿佛是我的那张旧照片,里面的人物突然动了,也是幻化成了精,分不出所以然了。


白流苏

3、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稀罕的。他们有的是青春——孩子一个个的被生出来,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张爱玲作品中最大的特色,就是那一层苍凉的底色。

青春真的不稀罕吗?老了真的不要紧吗?显然不是这样的,可她总是爱说些反话来刺读者的心。

她的苍凉源于这万物法则的无情,谁也逃不过。

明亮的眼、红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开始兴许还是让人嫉妒的,可她偏偏要指给你看——它们终究是要腐朽的,终究是要从大胆的明亮变成畏手畏脚的钝和封闭自我的怯怯。“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苍凉的底色下却又让人有点瘆得慌,那点灵气顿时变成了阴森森的鬼气,沧桑的鬼气,如同诗鬼李贺的那句诗:“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

4、 她这一次却非常的镇静,擦亮了洋火,眼看着它烧过去,火红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风中摇摆着,移,移到她手指边,她噗的一声吹灭了它,只剩下一截红艳的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

能把简简单单的点蚊香写到这般细腻程度,同时又充溢着独特风格,恐怕也只有张爱玲了。

一般人写到“在风中摇摆”就可以了,但她却偏偏要写成“在它自己的风中摇摆”,因为她至始至终都小心翼翼地缩在自己的世界里,就连那身边的风都被它感染,变得寂寞了,孤独了,无助了。

那“红艳的小旗杆”不是倒了,而是一反常态地,像路边的野花一样“枯萎”了,初读时很是奇怪,但如果仔细观察点燃的蚊香,看着那点红一点点地后移,你可能就会恍惚觉得它也是有生命的,因为它燃烧的就是自己的命。在张爱玲眼里,人恐怕也是这样,过一天少一天,年轻时像花一样的女人,也终究会枯萎,会衰败。

但蚊香“枯萎”之后会留下什么呢?一般人直接写香灰就可以了,但她却偏偏要写成“鬼影子”,而且还是“灰白蜷曲的鬼影子”。人死后留下的不仅是躯壳,是骨灰,甚至连魂都留下了,成了寂寞的鬼,可这鬼也是蜷曲的,一辈子都缩在自己的壳里。


5、她们以为她这一辈子已经完了么?早哩!她微笑着。宝络心里一定也在骂她,骂得比四奶奶的话还要难听。可是她知道宝络恨虽恨她,同时也对她刮目相看,肃然起敬。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点贱。

很多天真烂漫的文艺女青年很喜欢张奶奶,喜欢她的《倾城之恋》,以为倾覆一座城,去成全一对人,很美很美。以前光听这名字,也觉得很美很美,如今才知道那是大错特错。没读过的人一定不会懂,那是怎样的一种清醒与残酷。

女人,是一种柔软、理想同时又容易极端化的矛盾生物。张爱玲把这种极端化的矛盾心理写得是入木三分:恨着又敬佩着,得意地自以为是着。

在那个又新又旧的年代里,女人找不到自我的存在,沦落为男人的附庸。爱情成了谋生的工具,婚姻成了活着的重量。女人与女人的较量,全部维系在男性的眼光里。被青睐上的,似乎就得了些脸面和尊严;没被青睐上的,嘴上虽不说,心里却肯定是恼的,恼着别人,也恼着自己。

市井泼妇的贱,被张爱玲当成一盘菜,放在高级餐厅的桌上,供少爷小姐们品尝,真不知这是一种怎样的讽刺与嘲笑。

《狼厅》中说,人对人是狼。张爱玲却告诉你,女人对女人,不仅是狼,还是下贱的狼。


6、 流苏心里想着:“你最高明的理想是一个冰清玉洁而又富于挑逗性的女人。冰清玉洁,是对于他人。挑逗,是对于你自己。如果我是一个彻底的好女人,你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

她向他偏着头笑道:“你要我在旁人面前做一个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个坏女人。”

柳原想了一想道:“不懂。”

流苏又解释道:“你要我对别人坏,独独对你好。”

柳原笑道:“怎么又颠倒过来了?越发把人家搞糊涂了!”他沉吟了一会道:“你这话不对。”

流苏笑道:“哦,你懂了。”

白流苏和范柳原有很多段对话推敲一番,都很值得回味。

看似是一纸荒唐言,说出来却都是一针见血的辛酸泪。我们如今常说的“腹黑男”、“腹黑女”那套把戏,人家几十年前就玩得非常溜了。

“你要我对别人坏,独独对你好”和“你要我对别人好,独独对你坏”应该是一个意思。只不过前者是从真心的角度出发,独独对你好,是只对你上心,只对你真心;后者是从态度的角度出发,独独对你坏,是只挑逗你一个人,只捉弄你一个人,只同你亲昵。

这段对话绕来绕去,让人看不大明白,像是谜语,但谜底早在开头流苏的心理活动就已经点明。人是一座万花筒,多面性才有吸引力。

7、柳原靠在墙上,流苏也就靠在墙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墙极高极高,望不见边。墙是冷而粗糙,死的颜色。她的脸,托在墙上,反衬着,也变了样——红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张脸。柳原看着她道:“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又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梁文道在他的读书节目《一千零一夜》里曾专门解读过这段话,他说《倾城之恋》其实是一部反映战争的小说,只不过张爱玲剑走偏锋,写的是抗战文学中的灰色地带,是小人物的苟延残喘,是“爱是为了谋生”的冷酷婚姻观。

《倾城之恋》里的战争生活,确实少得可怜,也就尾巴那儿的一点儿,甚至这段话都还没到战争开始。可她偏偏写得那么真,真得恨不得剥离了真实。范柳原说的那段话,就好像他已经把人生看透了,把死亡看透了,把世界看透了,把命运看透了。

而那堵墙,很容易让人想到西方圣城里著名的哭墙。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剩下张爱玲最爱的苍凉底色。可每天却依然有无数人去那里吊唁。为什么?

因为站在那里,人会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什么都不是你的,除了你自己,除了那点真心。也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人才可能会想到去爱,就像潘多拉的魔盒,我们放出了所有的邪恶,却把希望留在了盒子里。

其实我们每个人,也都是行走的潘多拉魔盒。盒子里藏了那么多的心思,那么多的计较,那么多的千回百转,却偏偏把真心留在了最后,为什么?

因为它最廉价,廉价到根本没人在乎。因为它最珍贵,珍贵到成为最后的砝码。



8、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这原是范柳原半夜打电话给白流苏,解释的一句诗经:“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张奶奶人生大半个核心理念都倾倒在这句话里,你说这句话是她的妄想也好,说是她的嘲讽也罢。

可命运偏偏就是这么荒谬,“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其实“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连着两个“多么”,再加一个感叹号,柳原的情绪已经爆发,和着张奶奶也写到了兴起处。但不过都是些人世间的浮萍罢了。当说出那句永远在一起,那句一生一世的时候,也就已经输了。情感在高潮处爆发,却陡然又压抑住,换作虚无的玩笑话,似真似假,分辨不清。

而命运的洪荒之力和人的渺小力量,却形成了那么强烈的对比,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谁都无法摆脱。

放在过去,那是古希腊悲剧;放在这里,就是倾城之恋。


9、 本来,一个女人上了男人的当,就该死;女人给当给男人上,那更是淫妇;如果一个女人想给当给男人上而失败了,反而上了人家的当,那是双料的淫恶,杀了她也还污了刀。

范柳原有多“自满闲适”,白流苏就有多羞愤难当。

白流苏有多羞愤难当,这句话就有多毒多辣。

张爱玲对别人狠也就罢了,偏偏白流苏身上还有那么多她自己的影子,她却依旧说得这么狠这么毒,仿佛不把这话就这么烙下,她就迈不过这个槛。

不过话又说回来,张爱玲笔下的女人,如果没有那么一点贱,也就不是人了。


10、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来,将蚊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故事——不问也罢!

读结尾时,想到了叶绍钧的《潘先生在难中》,结尾处如此写道:“潘先生觉得这当儿很有点意味,接了笔便在墨盆里蘸墨汁。凝想一下,提起笔来在蜡笺上一并排写“功高岳牧”四个大字。第二张写的是“威镇东南”。又写第三张,是“德隆恩溥”。——他写到“溥”字,仿佛看见许多影片,拉夫,开炮,焚烧房屋,奸淫妇人,菜色的男女,腐烂的死尸,在眼前一闪。”

都是历史中的小人物,都兢兢业业地大致活到了圆满收场。不同的结尾,却是相似的反讽。

从成千上万的人堆里活了下来,已是侥幸,纵然还是苍凉的底色,菜色的男女,又谈何因果?

不过一个世纪的翻转,这个世界又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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