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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工智能拥有了人的情感后“它/他/她”还可以被物化吗？

人如何确定自己的唯一性？

科技发展注定带领人类走向进步吗？

何为“人心”？

序

石黑一雄，1954年出生于日本长崎，5岁随父母迁居英国，八十年代开始在英国文坛走红，与拉什迪、奈保尔并称为“英国移民作家三雄”之一。他的作品不多，目前问世七部长篇和一部短篇集，难能可贵的是，大部分作品都收获了权威文学奖项的认可。2017年更是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同年因其在文学领域的杰出贡献被授予大英帝国勋章、法国艺术及文学骑士勋章。《克拉拉与太阳》是其自2017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后的首部小说。

小说讲述了一个专门为了陪伴孩子而诞生的智能机器人（AF）克拉拉的故事。作为人造生命，克拉拉虽然没有生理上的“人心”，但她却比人类更具人性，为了主人乔西，她可以付出一切。主人公不断深入的认知叙事与科技理性下人类情感的差异构成了叙事动力，作者对“人性”的不断叩问，引发了对人性危机的思考。在当代科学支撑下，“人”之为人的传统定义受到了猛烈冲击。

在《克拉拉与太阳》中为了使作品更加真实，石黑一雄舍弃了优美的文笔，模仿机器人的口吻，用呆板、机械，甚至笨拙的语言来讲这个故事，让读者跟随克拉拉一起跳出人类视角，从一个相对陌生的角度看待人类世界，反过来思考事情的本质。而石黑一雄对文字有超高的掌控感，通过娴熟的写作技巧和人物的建构丰富了文本的内涵。

很多人将《克拉拉与太阳》定位为科幻小说，我不这么认为。科幻小说的特点是情节推动的因果关系会由科学逻辑进行展开，而纯文学作品的特点是情节推动的因果关系只会由情感逻辑进行展开。关于科幻小说是否属于文学范畴，这个问题被争论了许久，各方意见不一，这里我们不多做讨论。

在我看来《克拉拉与太阳》是套着一个软科幻的壳子的纯文学作品，有些读者以科幻小说的维度评价该作品时，会觉得作品在科学逻辑上不够缜密，比较牵强，并且有些地方以科学逻辑来看并不能自圆其说。我们一定要对诺奖级别的作者有基本的信心。作者的文学叙事超越了单纯的科幻作品和反乌托邦作品，把目光投向更深层次的生命叙事和友爱伦理中。小说表面上以人工智能机器人的回忆录串联，实则展现着时代波涛涌动下的人类困境。

小说以非全知的第一人称视角，利用不可靠叙事来进行讲述。在小说中克拉拉是故事的叙述者，又是故事的参与者。当她作为参与者来叙述的时候，首先视角是受限制的，而且她在叙述时是否有出于自身的考虑，这些因素导致她的叙述不一定是完全可靠的。不可靠的叙事者是指在文学、电影、戏剧等作品中，可信度受到质疑的叙事者。这个名词由韦恩·C·布思在1961年的著作《小说修辞学》中提出。

叙事者的不可靠性可能不会立刻显现，而是会在故事中途或结局揭露一些线索，表示这个故事的叙事者是不可靠的，并促使阅听者重新思考先前所接收的故事内容是否真实可靠。不可靠叙事可以带来较好的反讽效果，读者也能够获得更多的阅读快感和思考空间。一般读到这类作品的时候，作为读者的我们可得小心了，不要掉入作者设计的“圈套”之中而无法自拔。

石黑一雄以极具想象力的文本探讨了许多问题，本文将尝试通过“阶级固化下的友情与亲情”、“克拉拉的拯救计划”两个维度分析文本内容和艺术审美特点，之后引入“科技发展注定带领人类走向进步吗？”、“你相信“人心”吗？”两个问题试图探究文本背后的深层意义。

阶级固化下的友情与亲情

在小说的世界里，人类已经可以通过类似基因编辑的技术提升自身，虽然提升的代价比较昂贵，但是大多数中产家庭为了孩子的未来，还是会不遗余力寻求提升。乔西就是这样一个被提升过的孩子，尽管乔西的姐姐曾经死于提升后的后遗症，书中将这种后遗症模糊的称为“生病”，在乔西的母亲看来：“就算乔西不接受提升又怎样？许多孩子都没有接受。但我绝对不能让乔西过那样的日子。我只想给她最好的。我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提升导致了天然的阶级固化，并且这种阶级固化是很难被打破的，提升者和被提升者的生活和社交圈子差异巨大。乔西的好朋友里克，就是一个没有选择提升的孩子。里克和乔西是从小的好朋友，青梅竹马的他们早早地立下了对未来的誓言：“里克呢，我们是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里克虽然没有接受过提升，但是他善良、有同理心并且天资聪颖，对于机械飞行器很感兴趣，很小的时候就自己设计了一种仿生鸟飞行器。

小说主人公克拉拉和里克第一次见面时，里克就在鼓捣自己的飞行器，乔西邀请里克去参加一个在她家举办的聚会，这个聚会是乔西的母亲筹划的，乔西的母亲希望孩子能有更多的社交，并且应对各种场合，聚会邀请了乔西母亲的一些朋友，以及和乔西年龄相仿的孩子。里克并不愿意参加，因为聚会上的孩子大都接受过提升，但是为了乔西，里克还是勉为其难答应了这个邀请。

在这次聚会上阶级的固化被展现的淋漓尽致：

“里克是我们的邻居，没错，”母亲说，“他和乔西做了好多年的朋友了。”
“真棒。”
这时一个身材好像食品搅拌机的大块头女人发话了：“而且看上去还挺聪明。真可惜，这样一个孩子居然错过了机会。”
“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呢，”另一个声音说道，“他自我表现得多好呀。他说话是不是带着英国口音？”
“重要的是，”食品搅拌机女人说，“我们的下一代学会和各式各样的人和谐相处。彼得一直是这么说的。”另一些声音纷纷发出表示赞同的呢喃，她又接着问母亲道：“他家里的人就那样……决定放弃了吗？被吓住了？”

“他是乔西的一个朋友。住在附近。”我身后的一个女孩说道。
“我们应该对他好点，”另一个女孩说，“他一定觉得怪怪的，上这儿来和我们在一起。”
“乔西干吗要请他呢？他肯定感觉好奇怪。”
“要不我们给他点什么。让他有点受欢迎的感觉。”
......
“打扰了。你要不要来一块夹心巧克力？”
“我说你肯定爱看动作片。”那个叫米西的女孩说。
里克看着她。然后他微笑着说道：“那类片子有时候是挺有意思的。可我妈和我喜欢看老电影。......”
“可你一定喜欢动作片，对不对？”长臂女孩说，“飞车追逐啦，各种场面啦。”
“嘿，”我身后有一个女孩说，“他说他跟他妈一起去看电影。有点小可爱哦。”
“能否问一句，”里克说，“你们为什么要对我喜欢哪类电影这么好奇？”
“这叫聊天。”长臂女孩说。
“他干吗不吃巧克力？”米西说，“他只是拿在手里。”

所有人都对里克持着一种高高在上的俯视态度，说着带有伪善的话语，而里克在这个伪善的环境中尽力保持着自己的礼貌。里克又能怎么做呢，礼貌是一种低姿态，不礼貌又是野蛮，保持沉默显然也不行。他们终究不是一类人，提升和没有提升带来的阶级固化是天然而又不能被打破的。乔西主持着这个聚会，在聚会上乔西尽力的照顾着每一个人，加入他们、成为他们。这是里克害怕的，里克怕乔西变成他们的样子，里克明白，这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阻碍，甚至是致命的。从这一段描写，大家应该能看到石黑一雄的对这篇小说的文字处理，因为是从仿生机器人克拉拉的角度出发的叙事，所以文本中有许多克拉拉视角的词语，比如说“食品搅拌机女人”、“长臂女孩”之类，这其实也增加了文本的审美趣味，让读者思考和琢磨，审美的过程被延长了。

里克的母亲独自抚养里克，阿特拉斯·布鲁金斯大学会接收少数未提升的孩子，每年只有几个名额，里克的母亲非常希望里克能够进入该学校，里克内心里是抗拒的，里克不愿意在一个全是提升过的孩子的环境下生活，接受别人的审视。而在里克母亲看来，这是里克唯一的出路，也是她自己唯一的出路。里克的母亲拜托克拉拉和乔西能够帮助她，之后在乔西的劝说下，里克答应了母亲。里克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个漂亮女人，而有些漂亮女人有个缺点就是喜欢折磨追求自己的男人，里克母亲便是如此，里克母亲为了里克的学业带着里克去见了曾经追求过自己的一个男人，他目前在布鲁金斯大学任职，里克母亲希望他能够帮到他们。

“知道吗，海伦，”万斯先生说，“你现在采取的是一种奇怪的策略。走后门，同其他任何一种形式的腐败一样，只在不被挑明的情况下才有最好的收效。不过这个问题我们先放一放。”万斯先生向前一探身，“......在经历了这么多年之后。这么多年来，你从不回我的信息。这么多分钟，这么多小时，这么多天，这么多月，这么多年来，我却一直在想着你。” “你一定要在这里说这个吗？当着里克的面？”海伦小姐还在温柔地笑着，可她的嗓音颤抖了起来。 “曾经，你还真算得上是个女王，海伦。一个美丽的女王。那时候，你觉得你可以为所欲为而不受惩罚。我有点悲伤，但也有点高兴。看到你并没有逍遥法外。看到这一切最终追上了你，你到底还是要为之付出代价。” 海伦小姐又沉默了几秒钟，与此同时万斯先生一直双目圆睁，紧盯着她。终于，她开口了：“是的。你说得对。这些年来，比起当初你我相识的那些日子，我变得脆弱了。......万斯。难道你现在就不愿意哪怕只是部分原谅我吗？你就不愿意帮助我的儿子吗？万斯。我愿意给你一切东西，任何东西，只是我想不出有什么是我能够给你的了。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了这番恳求。那我就乞求你吧，万斯，乞求你帮帮他。”......她接着说道，“我要恳求。我要说，我过去待你很坏；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向你发誓，我会惩罚自己，不断地惩罚自己，直到我向你弥补了这一切。”

我们从文本中不难发现，万斯来赴约的目的，其实并不是帮助里克，而是惩罚海伦，这让他得到了巨大的快感。曾经的美丽女人，高高在上，而如今却要卑躬屈膝的乞求一个曾经他伤害过的男人，这个男人一直在用言语羞辱海伦，娱乐自己。而直到万斯走时，帮助里克的事情也没有真正落实。这一切就发生在里克的面前，里克爱自己的母亲，他不止一次阻止母亲继续说下去，但是海伦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可能改变里克的人生，这不止是母爱的力量，这也是海伦对自己的一个救赎，曾经让里克不接受提升的选择造就了如今的局面，而今天如果她没有尽全力，她也将悔恨一生，只有这样才能慢慢走向释怀和和解。

石黑一雄对里克一家的角色塑造非常成功，里克一家成为了主线故事推进的一个背景乐，对文本形成了很好的支撑作用，搭建出了更为立体的文本结构，烘托出了整体的叙事氛围。

克拉拉的拯救计划

克拉拉在与乔西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后，乔西的病情渐渐恶化，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度过，里克每日来到乔西的房间和乔西聊天游戏以缓解乔西的情绪。

在克拉拉的意识领域，太阳是生命的本源，并且是一个神化的存在，克拉拉看到库廷斯机器没完没了地冒起黑烟时，地板上、墙壁上都找不到太阳的图案，而当污染不见时，天空湛蓝，“太阳向商店里倾洒他的滋养”，就觉得是库廷斯机器陷害了太阳。克拉拉第二次进入橱窗看到太阳落到RPO大楼后面时，乞丐人和狗一动也不动，死在了一起，彼此相拥，而第二天早上太阳向大街上倾泻滋养时发现他们竟没有死，于是认为“太阳发出的某种特殊的滋养救了他们”当她从乔西房间的窗户看到太阳每天在麦克贝恩先生的巨大谷仓背后落下，就觉得那是他的老家。

当乔西的病情恶化后，克拉拉开始了自己的拯救计划，她决定去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中向太阳祈祷，乞求太阳能够为乔西带来“特殊的滋养”。克拉拉一共去了谷仓两次，它在谷仓中向太阳诉说着乔西的无辜，第一次向太阳祈祷之后，她觉得她应该为太阳做点什么，她想到了制造污染的机器，她决定摧毁这个机器，作为献给太阳的礼物。机会很快就来了，乔西的母亲要带着乔西去城里见一位科技狂人，卡帕尔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