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石距甘谷县城三十公里,是渭北线上一座古老的小镇,一条小河自西向东依山而下,河水清亮如溪,更像一条迤逦而来的银白色玉带,默默地护围着这座小镇。
走进小镇,顺着狭窄的街道径直通向西堡子,再往下走过几道大坡,约一里路左右便来到了南山脚下的大河湾。这条河西起通渭县毛店村,与武山、甘谷、通渭三县地域相毗邻,途经礼辛乡的尉坪,大石镇王川,马川,大石镇,贯寺河南,安远镇南河湾(此处还有从大庄南下的一条北河也汇入此流),经巩川,深沟流入散渡河,在姚庄汇入渭河,渭河又是黄河上游的一大支流) 。
几百年来,大石人依山傍水生活在古老的清溪河畔,晨饮晚炊,引流入田,在这里生生不息代代相传。河沟深约二十米左右,河床宽约十多米,是大石以南何家坪,大坪,谢家湾乡,及约山,丁窑,黄坪,曲坪,崖湾,王楞,梨沟和郑川等南山大小村落片区进入大石镇的主干道。小河把大石镇从中分割为南北两大山区,九十年代之前来到河边除了赤脚淌过,便是在几块青石板上象猿猴戏水似的连蹦带跳的过河,稍有胆怯不慎就会脚底打滑掉进河水。
二
来河湾挑水,几乎是九十年代之前每一位大石人不可缺少的日常生活。
小河的春天,乘着天色微朦来到河湾,你会被这绿的树木青的小山头所吸引。薄雾轻绕着山谷,杨槐花儿在绿树的掩映下随风摇曳,好像一串串白色的珍珠煞是喜人,阵阵槐香扑面而来,已是花不醉人人自醉。清汪汪的水里,鱼儿游来荡去的撒欢。鸟儿在枝条飞窜着叽叽喳喳,像是非要把河谷吵个底朝天不可,鸟鸣夹杂着一丝丝清晨的寒意顿时让河沟有了活跃的氛围。
它地势低凹成沟状,让你看不到小河上的日出,你也看不到泰山日出的那份壮观,看不到海上日出的那份豁达,更看不到烟雨江南日出的那份羞涩。小河就像一位温婉的少女,不惊不乍,不媚不俗,带着河谷的兰香悠然而下。几百年来她固守在此,倚崖瞭望着小河两岸的人家,好似在眺望着久未谋面的恋人。大石之所以地肥物茂,独享小河的天地之精气该是它独有的秘密所在吧。
也只有到了正午前后,太阳才会从东边的悬崖夹缝里斜斜地挤进来,阳光像长满了芒刺一样,让你的后背灼灼发烫。水面更像镀了一层薄薄的金光,一闪一闪柔柔缓缓的往前流动。沟壑间的一棵棵小树,像安营扎寨的屯兵在护卫着小河,此时的小河又像一位羞怯的少妇在一旁戏水浣纱。
夏日的小河美如仙境。沟缘上的花草,倒映在清明的河面上,粼光光影疏疏,斑驳涟涟晃若梦境。东边河沟脚下是拇指般细小的一眼山泉,此地等水又是孩子们最难忍耐的时刻。男孩们站在河边,拣起扁平的石子眯上只眼睛瞄着河面打水漂;女孩则会追着河边花草丛中的蝴蝶扑来扑去,或拔几缕花儿草儿编个花冠戴在头顶,做着公主一样的美梦,若不小心踩上一只蛤蟆便会尖叫着逃离。
沟壑上下,怪异隐嶙,一簇簇绿菌茵的骆驼篷开着白色黄蕊的小花挂在半山腰,蜜蜂嗡嗡的飞旋于蕊间,婆娑又缠绵。七叶花儿桃色粉色绸缎一样的花瓣,风起时便随着伞般的叶子唰啦啦作响,一只黑色的蜻蜓俯伏花间,顾盼流连又脉脉含情。悬吊着的那细枝蔓儿缠绕在黄蒿杆上,开着粉白相间的喇叭状花朵,家乡人亲切地称它半碗花儿。
下午散学后的少男少女挑上木制的水桶,边啃干粮边和路上回家的同学说笑间就来到了河湾。看见清幽幽的河水,发疯似的欢叫着扔下水桶,双脚蹭掉鞋袜,挽起裤管便“扑嗵扑嗵”地跳进了河水,溅起的水花和欢叫声洒满了河谷,那份清凉滑爽的感觉哟,就像酷暑难耐中突降了一场暴雨。
三
小男生常常在洒扫活动时,赖在这里捉小鱼或打澡洗(方言洗澡)。他们半躬着身子捉鱼儿,一个葡萄糖瓶子里也就捉了那么二十多条小小的青鱼。等他们兴冲冲地拎着瓶儿爬上河坡回到教室时,晚自习早已快上完,罚站受责那是家常便饭。
河床上的毛沙细土又是女孩们的最爱,光着的脚丫埋在温热的沙土里,直至埋及小腿肚子,那份柔软最是难忘,直至鼻尖上沾满了沙土也混然不知。
当榆蝶儿结满了枝条沉甸甸的往下垂时,女孩子便在软绵绵的沙土里一跃而出,光着脚丫爬上榆树悬坐在胳膊粗的枝条上,一边拘着榆蝶儿一边又往嘴里胡乱地塞着,直至竖日那清香甘甜的气息仍在唇齿间停留。
夕阳下,嬉闹的少男少女的脸上就象镀了一层金子,光灿灿亮闪闪。哦,那一刻他们多象上帝的宠儿,把铃儿般的欢笑洒满了整条河谷。
母亲们做晚饭,左等右等也不见个人影儿,便站在西堡子的崖边上,兰呀妹呀地吼叫起来……到了夜晚蝉鸣蛙语,月影暗移,淙淙流水声让空旷的河谷多了份浅愁,也多了份幽静。
四
家乡的小河带给你多少的欢笑,也就会有多少的忧虑。夏日的小河柔美如画,但也会恐怖如魅。有时它也会撕下温情的面纱大发雷霆,虽不是青面獠牙,却会让你惊恐万状逃之夭夭。
每当六七月雨季来袭,这里也会狂风骤起雷鸣电闪,肆无忌惮的暴雨,令河崖顷刻间倒塌,庄稼树木折损无数,沟沟壑壑更是祸灾连连。山洪暴发河水就象一头脱僵的猛兽,怒吼着咆哮着气汹汹顺而来,水头恶狠狠地甩打着河壁,风蚀雨侵的沟壑边缘轰然塌陷飞流四溅,空气中混杂着浓浓的土腥味儿,清纯的河水立刻变得混沌一片,疯狂的河流夹杂着泥石沙砾,穷凶恶极地咆哮声一浪高似一浪,阴森恐怖的气氛塞满了长长的河沟。你终于明白,惊心动魄的不只存在于枪林弹雨中,万物处处皆有奇险。
等到彩虹高悬,暴雨虽已停息,潮水却很难退却,呼隆隆的响声常常会吼一个晚上或半日,令镇上及方圆几里的人家惶恐不安。晚上的河谷里更是回声不绝,虽没有“猿鸣三声泪沾裳”的哀伤,却也唳声凄凄令人毛骨悚然。这时的河水虽混沌也不得不挑回家,沉淀后方可饮用。若逢上雨天便不用下河,家里的水桶,盆儿罐儿大小水缸,一应放于屋檐下接雨存水。女人们见了雨水,会舍了命的披块塑料布,淌着稀泥去院外低洼处撇水汲水,用来洗衣刷鞋,或倒进菜畦里。
次日清晨,来大石镇上学的学生便被困在了河水南边。水浅还可挽起裤腿淌过河去,或踩石头过河,或让个高胆大的男生背过河去,若河水太大没退潮就只好返回家中,南去走亲戚或干农活的人只好望河兴叹了。总也会有那么几个男人或女人远远的赶来,扛着长长的棍儿拔子,乘机打捞被暴雨袭击后漂移而来的树干或杂什物件。
五
晚秋的小河早已归于平静,黄的蒲公英,黑的野葡萄仍附在半河腰,或是间隙里,或是河床边,或成絮状飞散,或结籽脱落。秋收后的女人们便三五结伴的各自挑上水桶带上盆儿,再把散发着汗腥味儿混着尘土的衣服床单,全塞进网袋中担到河水边淘洗。男人们更会肆无忌惮,在午后三点左右扑进河湾狭窄僻静处洗个痛快。
小河到了冬季会结上厚厚的冰,白灵灵的河道便成孩子们的溜冰场,花红袄绿的孩子们,一个个飞旋着身姿娇美如蝶。有人拿铁锤敲打开冰层,在冰窟窿里塞进马勺一勺一勺舀满水捅,有时河水全被冻结成冰,只好挑一担冰块回家放到大铁锅里化了饮用,孩子们则拿小冰块吮在嘴里嗞溜嗞溜的做糖吃,那样的日子倒也温情愜意快乐满怀。
六
河水似乎还远远不能满足人们的生活所需,村民每年夏收后便来祈神求雨。日子大多定于神灵的生日或秋收后举办,大石人供奉八海爷和龙王爷、泰山爷,祭神时会把抬着的神灵泥身放置在皮卡车内,四面插满五色旗帜,鞭炮齐鸣,敲锣打鼓的在镇上转几圈,临了再供在庙殿内磕头烧香祈福,并请来外地名角、秦剧团开始唱大戏,白天晚上轮番开唱,四乡八邻的男女老幼赶来,对着神灵烧香跪拜各述其愿。祈雨求神之举说来也特灵验,每年大戏中途总会雷雨大作,如此经年不衰……
上世纪五十年代,在清溪河源头武山县榆盘村(礼辛大石人误读为榆畔),修建了如雷贯耳的灵寺峡大水坝。后又借此坝引流北上,修建了有名的清溪北渠,横穿武山、通渭、甘谷三县地域,流经百十个村庄,养育着河畔两岸的子民。
进入七十年代中期,大石公社大兴水利工程,集流结灌、引流入田成为最首要的任务。距大石五公里之上的王川村“批资坝”,属甘肃省首建之人工石坝盛名远播。当时的清溪北渠早已因灵寺峽大坝的毁坏而干枯,大石人再次利用此渠道,并借助“批资坝”之水源,南水北引于清溪渠中,汨汩流水浇灌了大石公路沿川一带的农田,保障了果园树木的发展。一坝一渠不只成为大石之景观,更为大石做出了贡献。
十年九旱的大石镇,饮水成了人畜迫在眉睫的头等大事。勤劳的人们又在清溪河流源头之上的礼辛乡尉坪渠背河弯,挖掘了几口机井并对外售水,方圆百十里外的居民迫于水源短缺,不得不全部奔向这里买水运水,渠背人不只丰裕了自身致富,也福泽了方圆的村村户户。有的农家开垦河床,种菜圈地占为己有,更有甚者挖掉河床边缘的沟台栽树种地,砍伐沟台上原始的绿植树木,对河流的流量质地造成的资源损失不可低估。
九十年代后,在清溪河湾上下的各个流域段又开始兴建沙厂,大肆开釆河道中央的沙砾,由最初的原始人力釆挖,发展到使用大小型的挖掘机、铲车开釆,使得清溪河道千疮百孔,负伤累累。重型机械机声轰隆隆,河沟两岸地动山摇,往日的清溪河水早已失去了安宁,石头沙砾成为开釆者的抢手货源,没有人会顾及它的远古和未来,也没有人会想起它曾像母亲的乳汁一样养育了自己。
古老的小河,如今就像一位失去了亲人的舞台青衣,苍凉中早已没有了昔日的风釆。亮丽不再,清纯不再,宁静不再,哗啦啦的流水更是一去不复返。她满目忧郁地守望着大石,似在向世人诉说着她的沧桑,她的伤痛。
七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当改革开放的富农政策像一缕春风,吹进大石的千家万户时,大石人也打破了几百年来固守成规的观念,于沉寂中如睡狮猛醒。男女老少好像注入了神奇的力量,农作之余便大兴土木修庄打院,一座座红砖碧瓦的院舍高楼,像雨后的春笋拔地而起。随着西北121水窖工程的普及,无疑让大石这个极不起眼的古老小镇,走出了百年来对水的困惑。家家有补助,户户有水窖,自来水更是走进了厨房和灶台,大石人去河湾摸黑苦等泉水的日子,早已乘鹤昔去。如今的清溪河,一条宽阔的大桥,已成为连接南北两山的畅通之道。
走过无数的山,饮过各方的水,最亲,最美,最难忘记的还是清溪河,家乡这条弯弯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