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风雨人生
第六章(下)思后路姥姥哭穷 念前程父母怄气
讲到这儿时,四姥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我说:“四姥姥,给我看看你的脑包。”四姥姥说:“就因为这图绣得好,我一直都舍不得戴它,怕给戴坏了。”“嗯,是你的我不要,只看看。”我小心捧在手中,仔细端详:翠绿的柳叶、柔软的树枝,在微风中荡漾着;枝上有两只欢快的麻雀,在嬉闹着,它们像在尽情地享受着初春的暖意。
我心里也有了久违的温暖:我的爸爸妈妈原来是这样一对让人羡慕的两口子。妈妈太了不起了,她不仅有才华,而且还有一双灵巧的手。难怪我小时候穿的衣服、鞋子上总有点纹绣装饰,常会引来邻居们驻足观看,并询问是谁画的,谁绣的。我总会说:“爸爸画的,妈妈绣的。”当时也没在意有多好,今天看见这脑包却有不一样的感觉。
四姥姥的脑包还勾起了我许多回忆。那是我四五岁的时候,妈妈在孝义兑镇教学,我跟着妈妈在学校。学校里那么多老师都叫妈妈“马先生”,我这个马先生的女儿当然也备受宠爱。我不爱吃饭,妈妈就经常给我吃些胖儿散、肥儿糕;爸爸给我买古贤村的牛肉,我吃不了,爸爸就给讲瘦子和胖子的故事。
我长大了些,一次见爸爸有闲暇时间,我就拿张纸来,嚷着要爸爸给我画个猫。爸爸问:“你要什么样的猫?”我说:“要站猫。”爸爸轻描淡写两三下就成。我拿着站猫,又要“坐猫”,接着又要“猫抓蝴蝶”。爸爸都一一照画。然后,我一歪脑袋说:“我要个‘猫打滚’”,逗得爸妈都笑了。爸爸说:“就给你个猫打滚。”爸爸低头寥寥几笔,一个仰面朝天、四脚卷曲的猫就跃然纸上,那只猫显然就在那儿“打着滚”。我拿起“四只猫”问妈妈:“妈妈,就照这样的猫给我养一只吧。”我在爸爸面前撒完娇,又到妈妈那儿撒。结果弟弟式良说:“不要养猫,我要养狗。猫是奸臣,狗是忠臣!”爸爸说:“看我孩儿小小年纪就论起忠奸了,你俩知道哪些忠臣奸臣?”我说:“岳飞是忠臣,秦桧是奸臣……”。
再后来,日本人进了城,爸爸就出去给人看病,晚上还给贾占奎摆的卖摊上画窗纸。贾占奎说:“有张先生画了画的窗纸,我的买卖好多了。”贾占奎经常来拿,脸上总是笑眯眯的。
妈妈在家每天教我读书识字,一边背诵一边认字,先是《百家姓》,再是《千字文》。要学《三字经》时,妈妈就被抓进了宪兵队,我的家就再没像从前那样温馨了,我也再无心看书读书了。
我手捧着脑包,想着从前的我家和曾经的幸福生活。“式昭,给我泡杯茶”。四姥姥叫声打断了我的回忆。我应声站起,放下脑包。姥姥收拾着炕柜里的东西,最后留下一根金簪,还有根银绳。银绳上挂着一个金钱,金钱上拴着一个牙签、一个挖耳勺、一个镊子。她说:“这个留下,明天收古董的王琪润来了把她卖了吧,没钱花了。”喝了口茶她继续说:“孩子,四姥姥这后半辈子的光景,也就是王麻子卖书,卖一本吃一本了。姥姥十六年了,土地不敢没了,有地人家好赖就能给咱吃饱饭,咱没人手没办法。你要走了,也就活了一天算一天了。四姥姥难啊!”说着说着,四姥姥又不高兴起来了。“你看见的,四姥姥有东西舍不得给你,可我哪敢把东西用尽卖尽呀!我这光景,只要有东西就有人来,没了东西就没人来了。有一天真死了谁来给陪埋出送?”说着四姥姥哽咽着老泪纵横,我看着四姥姥十分可怜,可我也不知道怎样宽慰她,只是默默地听着。
过了两天爸爸和妈妈相跟着回来了。爸爸一进门就说:“你妈尽瞎闹,拿我女儿当庄稼婆子,这一辈子就糟蹋了。”他在地上不停地来回踱步。一会儿又一句“拿我女儿当庄稼婆子?”我说:“爸爸你坐下,喝点水吧”。爸爸不理会,又说:“让我女儿当庄稼婆子受苦人?一天起来土儿葛磨地和粗人打交道,圪脏了我孩儿了。嫁给受苦人不是成天起来碾下磨上、挖屎擦尿一辈子,就是黄土地上受苦受累、太阳底下煎烤受罪一辈子。”妈妈说:“这不是没法儿了的法儿?总不能让我孩儿老饿肚子吧。”爸爸接口说:“孔夫子都说种庄稼的人难免要饿肚子。让我孩儿一辈子不得翻身?”妈妈接口又说:“问题是我孩儿现在就面临着要饿肚子,等不到孔夫子的食禄了。你说怎办?”泪蛋在妈妈的眼里打转,我不敢说话,不敢看妈妈,低头无语。
一会儿,姥姥说:“你俩怎么今天回来了?”妈妈说:“他反对这桩婚事,和我怄了几天气了。您说怎么办?”沉闷了半天,姥姥看着爸爸说:“那你打算怎么办?”爸爸立马肯定地说:“退婚!”沉默片刻后姥姥又说:“这是孩子一辈子的大事,要不问问孩子?”爸爸顿足,妈妈抬头看着我,我一时不知所措。接着,姥姥问:“好孩子你说,你是听你妈的,嫁给效武呢?还是听爸爸的退婚呢?”我的头低得更低了,我不敢看妈妈,更不敢看爸爸。我知道妈妈的难处,知道妈妈现在打发我出嫁是没办法的办法,是无路可走了的选择,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我只是觉着,妈妈更需要我支持。爸爸走到我跟前,拉着我的手说;“听话,好女儿听爸爸的,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你好好想想,”
我啜泣着不吭声,泪不住地流,爸爸给我擦擦泪,另一只手把我揽在怀里说:“不要哭,爸爸妈妈都会听你的。”我再也控制不了,“哇!……”地一声扑到爸爸怀里哭了。我好像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向爸爸倾诉,可又无从说起,只有哭是唯一的倾诉方式。爸爸妈妈不言不语看着我哭,过了一会儿,姥姥说:“你们也不要哭了,式昭,你是听你妈妈的,还是听你爸爸的?”我擦了眼泪说:“听我妈的。”爸爸一下子把我推开说:“假粮堆。假粮堆。”他径直地冲到院子里,马上又返回来紧咬牙关用食指指着我的脑袋说:“假粮堆,真正的假粮堆,是你妈害了你。唉!”我说:“我妈是没办法的。”可爸爸和没听见一样,在地下来回跑着,像发了疯一样。妈妈泪流满面,一言不发。姥姥说:“你也别来回地晃悠了,事情就这么吧,退婚那事也不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能做出来的。嫁给庄稼人家不一定就是坏事,这兵荒马乱的世道说不定是好事呢。”爸爸蹲在地下,又抽起了他的旱烟,姥姥接着说:“好人家谁和咱结亲,还不是怨你?挣不回钱来还要隔几天就‘吃洋烟呵料子’,把个家给弄成这样。”爸爸看了一眼姥姥起身走了。我见爸爸走远,告诉妈妈:“爸爸走了。”妈妈说:“他就打算走,让他去吧。”姥姥说:“还怪我说呢,找个好人家,人家吃肉我们陪着蘸咸盐也蘸不起,事已至此就这样吧,给你妈妈做饭去,吃了饭让她早点走。”我到厨房里做饭,妈妈也出来和我一起做饭,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时地擦着眼泪。我知道她心里更难受,整个中午妈妈的泪没干,吃饭都流着泪。她草草吃完饭辞别过四姥姥,没有和我打招呼就像逃一样地走了。
四月的下旬,妈妈回来告诉四姥姥说:“人家定了要在五、六月里办事。”四姥姥说:“这么快,你问他家要什么彩礼来?咱可办不起。明年办不行?”妈妈说:“不行。我什么也没要,我不能在我女儿身上索取任何财物,我只说让他家连娶带嫁,就那么个人,他家拿来什么就穿什么。”四姥姥一脸怜悯地看着妈妈说:“尽管你这样说,可是湿指头插进面缸里哪能不沾些?不如问他家要点财礼……?”妈妈说:“不,我孩儿小小年纪出嫁就委屈了,我怎能在她身上扒利呢?凑合着办了就是了。”妈妈说着泪就要流出来了。四姥姥问:“如果人家什么也不送来呢?就给我孩儿穿着旧衣裳走?”“我看他家不会吧。”妈妈应了一句,下午就匆匆走了。
四姥姥说:“式昭,看样子你快离开我了,你给我把被褥和棉衣服都拆洗一下,顺便也好学会做针线营生,去了人家可不比在家了,做媳妇要有做媳妇的样子。要手勤口稳。哭到心里,笑在脸上。对公婆要敬要尊;对叔嫂要忍让;对丈夫要尊敬。男人是自己一辈子的靠山,千万得罪不得,在人面前要给足丈夫面子,即便有为难之处也要顺从……。”这一个多月,给四姥姥做了一身絮着棉花的絮袄絮裤,一身絮驼绒的絮袄絮裤,把所有的被褥都拆洗干净,缝了新衬衣、衬裤。四姥姥说:“你得给我打整好二年的用度。”近一个月来,四姥姥每天都是一直昏睡,早晨也不醒,喂了锭药才能慢慢清醒了,后半天精神头足了,就给我说些三从四德的道德理论,当小媳妇的行为规矩等等。回想起来,四姥姥这一个多月的教育,对我的前半生起了刻骨铭心的作用。
我听四姥姥的话,做媳妇要起得早睡得迟。第二天早晨,我早早地起床,悄悄地走到院子,四合院里静悄悄的。我轻轻地走着看看,走到门厅旁,有个岔窑,这可能就是厨房了。
我轻轻地走进去,眼前的景象让我惊呆了。这家里的灶大,锅也大,感觉两只锅耳离得很远,我展开双臂才能够着。试着端了一下,费了好大的劲儿也只能端起空锅。再看看那些瓷盆,也都特别大,看起来粗糙,端起来沉重;橱柜上放着很多粗瓷大碗,也是格外的大。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碗呢,看着粗糙,摸着涩手,端着生沉,碗口足有我们家碗的三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