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万五千字,一百三十页,三十元钱。如果不是冲着米兰•昆德拉这个名字,这本书我是不会去买的。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作家圈里,这个名字激起的涟漪,丝毫不输给马尔克斯。那时,在圈内如果张口不谈《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生活在别处》,似乎便是一种落伍。米兰•昆德拉是真正“影响作家的作家”。
当时光进入二十一世纪,他的书不再那么受人追捧,他本人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2012年在淄博颁发蒲松龄短篇小说奖期间,我有幸采访到作家韩少功,还特意带上他1991年翻译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韩少功看了竟有些激动,说时隔二十多年,这本书他自己都没有了,想不到我还保存得如此完好,并欣然为我在书的扉页上题了字。
应该感谢韩少功等译者们,是他们把米兰•昆德拉的作品最早介绍到中国,让中国作家一睹域外文学的独特与新奇,深邃与博大。
尽管当今不少人也在翻译米兰•昆德拉,但我还是喜欢当年韩少功他们翻译的。就拿《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来说,现在多译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然而细细想来,还是前者更为严谨,更为达意。
我的书橱里,摆放着米兰•昆德拉的七本书,大概是一种巧合吧,“七”这个数字也是米兰•昆德拉喜欢的,他的每部作品都分为七章,与音乐中的七个音符相合。其中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两本书的封底上还印有“内部发行”的字样。如今,犹记得当初淘得这些书时的兴奋,它们丰富了我的青春时代,给我的思想注入了理性的种子,也给我的写作增添了一些冷静的思考,这都是有益的。
在与这位捷克作家久违十多年后,终于又看到了他的新作《庆祝无意义》。当我得到消息,第一时间网购了这本书。书虽是硬精装,却仍掩盖不了薄和轻。仍然是七个章节,仍然是充满哲学思辨的开头。三万多字的书,我看了三天。不容易读懂,不容易理清脉络,这点倒与昆德拉的其他作品没有什么不同。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过快地被人们理解的东西维持不了多久。”这我是相信的;然而,掩卷后第一个感觉却让我有些失望。按说对一位八十五岁高龄的老作家不该去苛求什么。但我确实感觉到,这本书写得有点勉强,仿佛已经用尽了气力。
“这是六月,早晨的太阳露出云端,阿兰慢慢走过巴黎一条马路。他观察那些少女,她们个个都在超低腰长裤与短身T恤之间露出赤裸裸的肚脐……”这是书的开头。我记起了他的一部长篇小说《不朽》的开头:“那个女人约摸六十或六十五岁,我坐在健身俱乐部游泳池边的一张折叠椅上看她。这里是一幢塔楼的顶层,整个巴黎可以尽收眼底……”
我想,这也可以称作“米兰•昆德拉式”的开头,如同《百年孤独》中的“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的经典开篇。
想从米兰•昆德拉的书中找到一个完整的故事是徒劳的。《庆祝无意义》也是这样。看得出,在情节的安排上,昆德拉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像不少老作家一样,他的语言也较以前直白而简约,有一种洗尽铅华的朴素,甚至有些空洞。我不知是翻译使然还是原本如此。书中的主角有四个,在这么短的篇幅中,人物也不算少了。他们穿插在每一个章节里,面孔大都模糊不清,很难找一个具体的印象,就像在看一张被岁月漫漶的合影照。按出场次序,这四个人物分别为阿兰、拉蒙、夏尔和凯列班。除了这四个人之外,还有一个露面不多的达德洛。小说通过不同的场景,把它们的经历、讲述、对话、幻觉揉在一起;通篇基本是在对于“无意义”这个主题的论证。在第七部分阿兰的幻觉中,昆德拉借阿兰母亲之口,这样说道:“你的性别也不是你选择的。还有你的眼睛的颜色。你所处的世纪。你的国家。你的母亲。重要的一切都不是你自己选择的。一个人只对无关紧要的事拥有权利,为它们那就实在没有理由斗争或者写那些什么宣言了。”
书中所有情节都围绕“无关紧要”与“无意义”展开。在这里,“无意义”与佛学的“空”、老子的“无为”、庄子的“逍遥”、叔本华的“虚无”又有所不同。在小说的结尾,拉蒙对达德洛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可以说,这是昆德拉对自己观点的明确阐明:“无意义,我的朋友,这是生存的本质。它到处、永远跟我们形影不离,甚至可以出现无人可以看见它的地方……这个无意义,应该学习去爱它……我的朋友,呼吸我们周围的无意义,它是智慧的钥匙,是好心情的钥匙。”
在这本书中,昆德拉不再为“无意义”苦恼和纠结,而是要去享受它,庆祝它。
也许,一个人在行将老去的的时候,都会有这样的感悟吧。生命,只是一个过程;意义,也只是一个词汇。我想,这应该是昆德拉在小说中做的一个总结式的全景回顾,他想把大量的哲思与信息浓缩在这三万五千字中。然而,不知是力不从心还是有意为之,至少在我看来,他的这一目的并没有达到。
《庆祝无意义》是我买的米兰•昆德拉的第八本书,是超出七个音符之外的第八个音符,这让我稍稍觉得它与整个乐章有那么一点不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