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蔚哥死了,就在上月初八,一个峨眉月高挂的凌晨。
蔚哥的本名是江蔚,一天津大汉,来花雕街已五余载了。在我们地方警局做队长级别的官儿。小到小偷小摸,大到杀人罪案,啥刑事案件他都有闲心插手管一管。
五大三粗的他不仅对工作热忱有加,而且为人心细如尘,时常被我们这帮狐朋狗友调笑成“花雕街鲁黛玉”——他拥有鲁智深般豪放的外表,林黛玉般纤细的内心。
我听闻蔚哥工作向来是兢兢业业,却一直没有大的建树。他一心本本分分地当着他的职儿,连女朋友都懒得找一个。
他大约比我年长两岁,学心理学的我和他会相知相熟,也是因为他早年间帮我破案,协助其他办事民警,抓到了偷我家拉布拉多犬的嫌犯。当时我客套地想要请他喝酒,没想到他也是个爽快人儿,一口便答应了。他谈吐之间极接地气,爱聊民生话题,关心街道居民安危。
居民们大多都倚仗着蔚哥,当然我也是。
我觉得他心地淳朴,且眼界大,见过的世面多。而且他警校毕业,学过犯罪心理学相关的知识。心理学,是我极感兴趣的科目。自那时起,我将他视作知己,视作兄长。
只是有时候,这蔚哥总变得神神秘秘的,白天在警局也不知道在处理些什么,晚上联系他他也没空搭理我。更有段日子,他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寻不到一点音信。后来每每见到他我都喊他小神龙哥,因为“神龙见首不见尾”。
对于心意相通的人们,只要能偶尔守在一起吃吃美食、喝喝酒、聊聊天,就已经是莫大的欢喜了。而那时,对于我们兄弟俩,这样的欢喜剧情,却经常上演着。
但我上次见到蔚哥时,已经是半年前的那个盛夏了。
2.
闷热的月夜里,总少不了蚊蝇,尤其在街道、菜场等人群密集之处。它们或百或千,作群鹤舞于空。它们是祸害没错,倒也成为盛夏独特的景。
在街角那个有些破漏的大排档馆子里,我和蔚哥缩在一角,骂骂咧咧地聊天。
摞成小山的烧烤串儿,半斤油炸花生米和几碟小菜,几瓶雪花啤酒,是我俩的夜宵,是我俩辛苦工作一天后的安慰犒劳。都说能吃是福,那种由口舌至胃肠的舒畅感、饱足感让人们可以忘却生活中的种种困顿烦恼。
“他妈的,上个周末我去野球场打球了,碰到一群老同学,打完球他们带我去喝酒,那个酒叫啥子及时行乐,我居然可以忘掉那天喜欢的球队输球了。我很奇怪,居然还有那样神奇的酒呢。”蔚哥话中似有深意,我没有多问。
他表面上云淡风轻,轻轻松松脱下警服,然后豪饮一大口啤酒。我的余光注意到,他右手手指,此时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攥动着,眼神也开始变得深邃起来,若有所思。
在心理学中,有一些小动作是人在思考某件事时会产生的下意识行为,我思量着蔚哥一定是有烦心事儿了。
“哼,你真不够意思,你打篮球喝酒都不叫我啊,还把我当兄弟吗?”看他一副消沉模样,我佯装愤怒,想打趣他。
“唉,你不叫我就不叫我吧。其实啊,花什么时候会开,是季节定,是有数的,我们知道。月亮,总是会亮的,它阴晴圆缺,啥时候圆起来,啥时候又缺一块儿,我们也知道,你啊,什么时候找到对象,我们却不知道,哈哈哈哈……” 我继续补充。
“你可别打岔了,要我说,那酒可真的有效……”蔚哥欲言又止。
“那天晚上开始,我忘记了很多烦恼的事情。从我离开家到这里居住以来,我就没看清楚过这个城市。以前的时候看见山,就愈发想知道山后是什么。我呢,现在也不想知道了。还有上次我从楼梯上跌下来腿扭伤了我也忘记了好久...”蔚哥说着说着又停下了。
“所以你也忘了找个对象吗?”我接他的话茬。
蔚哥一听,变得羞愤起来,脸红成猴屁股蛋儿也浑不自知,一味瞪大双眼望着我。
他心胸可真小啊,这便恼我了。我笑嘻嘻地递上酒,向他赔罪道不是。
蔚哥并没有计较,一口饮尽我递上的酒,随手把啤酒瓶砸到了身边的台阶上。玻璃瓶子触地应声碎裂,噼里啪啦的。
他抬头对着月亮大吼,说这是自己儿时梦想破碎的声音,也是他一片冰心抛错玉壶的回响,引得不少注目。我看着酒瓶碎片一路蜿蜒而下,滋滋冒泡。泡沫飞起又落地,变成星星叮咚坠地。
我第一次见他摔酒瓶,这样的粗鄙举动放在他身上,用“过激”形容也不为过。许是在警局受气了吧,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蔚哥他和大多数人一样,不喜欢当面向我过多叙述自己年轻时,那些热血又愚蠢的故事,我猜测,这些故事估计大多都以失败告终了。
关于那些风花雪月的情事,他现在也都只字不提,至于他错抛给哪位姑娘自己的冰心,我想我是知道的。
我只明白,任他如何热烈地魂牵梦萦过,如何拼命努力奋斗过,曾经炽烈不输骄阳的往事,那一刻都在夜色中,荡涤出一弯弦月的形状,亮堂堂的挂在天上。
啤酒的味道果真是好,不烈,但醇。像是暖融融的月光,从咽喉一路跌落到胃里。死去的小麦与稻花又复活起来,香气蒸腾在唇齿舌尖,经久不散。
我们又痛饮几杯,相视而笑,廓然忘贫。
有的时候,只需要有一个理解自己的朋友,谈一谈生活中大大小小的琐事儿,那也就够了,够冲淡平淡日子里的苦。
我们聊到最近街道居委会主办的慈善募捐活动,活动筹集的善款会用于资助花雕街养老院。蔚哥说他捐了小半个月的工资。我佩服。大多数人,包括我,顶多捐一两张红票子吧,这都多得不行了。他大手一伸,嚯,一个月工资!
我揶揄蔚哥太傻,他夹了几筷子花生米,自顾自的嚼着。
这都提到居委会了,倒使我想起了一位熟人——居委会常大妈的女儿许菁,她是蔚哥曾经的心仪对象,我初中的同学。那位错接江蔚冰心的姑娘,也就是她。
去年,她出嫁了,去赴宴人不多,听说只有三两桌。她也没请我们这帮熟人,我和江蔚都没被邀请过去。我当时就想,办的婚事规模如此之小,要么是他们为人节俭,不然必有古怪。后来,我的第二个预想成真了。
令人意外的是,许菁那位小新郎官居然是个毒贩头子。
机灵的毒贩总避着锋芒办事儿,而他却不是省油的灯。猖獗,狂妄,一度爱出风头,在本地行运毒、贩毒之事不说,我还曾听邻居们议论说,他手上也折了不少人命,不仅是因为贩毒这一件事,他崇尚暴戾,花雕街垃圾场那位老乞丐头子就是他打死的。大家都不敢得罪他。他一直秘密往来于云南边境和缅甸一带,走私毒品,真挺骇人的。
在警方知晓、盘查、核实后,这男的立马就给抓住,没几天就枪毙掉了。
“许菁是我的初中同学,我们还做过同桌呢。不说是校花吧,那俏模样也至少能当个班花、级花。我看她生得娇俏水灵,她妈妈常大娘是居委会的,收物业费快准狠,毫不留情,向来是精明毒辣,怎得看走了眼,把女儿许配给一位手上沾着献血、满身流着毒液的人呢?”我替那位姑娘愤懑不平,也着实替蔚哥惋惜。
我知道蔚哥曾经属意于她,只是因为羞赧。他迟迟把心意表达给对方时,对方直言不讳地告知蔚哥,她已经定了终身了,劝他趁早死心。
我觉得美人与英雄总是相配的,真不应该把她嫁给那样一位反派角色。
眼见说到毒品了,我再随口一提,最近国家公安部出了一新的禁毒政策,严厉打击贩毒行为。这本是民生大事儿,我想他作为人民的好警察,应该是早就知道这些的。
蔚哥托着腮点点头,眼神开始飘忽。他借口说局子里还有事儿没处理,披上外套,到吧台替我付了钱,一个人走了。
走就走呗。我没打算放心上,警察事忙是应该的,何况是总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蔚蔚哥呢。我独自一人吃完剩下的烧烤肉串,也就回去了。
后来的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因为忙着心理学的考试,我也没个闲心去聚会啊喝酒了,一心只忙看书。
3.
圣贤书我没读出个名堂,倒冷落了我不少旧友。
蔚哥像与我约定好了似的,一直迟迟没有联系我。
一别半载。当我与他再会时,是他的家人喊我去他的丧礼,蔚哥此时已躺在冰冷的棺椁中。
那是近乎秘密的发丧。
葬礼是在江蔚的小出租屋办的。来的亲戚也没有几位。我一进门,眼神扫了一扫,再屈指数数,灵堂和屋里统共就七八人,冷清得要命。
蔚哥的棺椁在客厅中央,月光下看起来阴森森的。
他的亲戚们都在里屋坐着,抽烟的抽烟,流泪的流泪,都不大肯见人。他们像怀着一桩共同的心事,不想,也不敢宣之于口。整个丧礼的氛围异常凝重,但我总觉得有些奇怪。
为何一个大活人,好好的说没就没了?
我一路踉跄,拖着步伐挪到他棺前,咬住嘴唇,往长垫上一跪,咚咚磕了两个头。再起身时已红了眼。
“哥,您介嘴不是倍儿爱说的吗?一天到晚关心这关心那的,现在咋不吭声儿了呢。”蔚哥是天津人,我和他认识久了,私下里也偷学了不少天津话。我分明是在赌气,眼眶却蓄满泪滴,我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
美国明尼苏达大学心理学家威廉·佛莱,把流泪分成反射性流泪和情感性流泪两类。
我平生最厌恶流泪,尤其是情感性流泪,那太矫情。可那天,我一个人跪在江蔚棺前时,我腮边的泪一滴又一滴地落下,落在我的手背上,热乎乎的,也落在我的心上,砸出一声一声沉重的回响。
此刻无风无云,星河高悬。灵堂里只有一位和尚端坐桌前,他捻着佛珠,阖着双眼,在念着往生咒,祥和的画面。月光清冽如水,流进窗内,徒增凄凉。
我总觉得这事儿出的莫名其妙,蹊跷得很。
我一抹鼻涕眼泪,长吁了一口气,一脚踏进了里屋,想找他的亲戚问个明白。
“大娘,江蔚他人好好的,怎么就去了?”我找到蔚哥的婶娘,厉声追问她,语气着三分愠怒,七分不解。
我疾言厉色,没曾想却吓到了她。婶娘先是别过头去,用纸巾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复又转过头来望着我,她眼中藏不住的,是委屈和不安。
我见她额发凌乱,马尾蓬松,像没梳洗,黑眼圈儿快耷拉到嘴角。她整个人看起来疲倦而无力。
一个久未安眠的人,总会变得憔悴。她戴着一副红色大口罩子,遮着半张脸,婶儿上半张脸哭得红红的,看起来像失了水分的烂番茄。
她口罩下的嘴说不清话语,支支吾吾地给我解释,蔚哥大约是凌晨办案抓捕犯人时,不小心被嫌疑人用刀刺伤,然后失血过多而没命的。我继续追问,旁的什么,她一个字儿也不肯多说。
从刚开始,他插手帮我抓贼这件事儿,我就知道,蔚哥这家伙就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人。
你说你好好地去抓个犯人吧,怎么不知道把人身安全放第一位,不懂得保护好自己?咋还负了伤又牺牲了呢?
蔚哥呵,你是不是以为你离去得非常光荣?仇者快亲者痛之理你怎会不懂?你叫我们大家伙儿在这为你流泪哭泣,为你如此难过哀痛,这算什么?算什么?
今夕此一别,一别即永年。
我像丢了魂儿似的,回到外面椅子上呆坐着,不语。
在我要走的时候,蔚哥他叔拉住我,神神秘秘地说,蔚哥他早年间失了父亲,是个可怜孩子。后来母亲改嫁了,去了远地儿,打那时起,便再没理会过他。他这孩子不认命,野心也大,从小立志要当名好警察,说一定要拿出点成绩证明他自己。后来,他考上警校的事儿想必我们也都是知道的。能联系的密友就我们几个,能来的都来过了,政府和警局也送来了些慰问。叔儿让我们放心,可不要追问什么,也别再挂念他们了。
为何不让我追问?还不许我挂念此事?
我心生疑窦,嘴上答应他,说您放心,我不再追问了。临走时我想强要他的联系号码。叔先是不肯,一个劲的摇头。一边的婶娘给他使了个眼色,他拗不过我的一再请求,还是给了。
我离开时已经是下半夜了。乌云蔽月,外边下起点点小雨。
对于江蔚之死,我百思不得解,但并没着急赶着回家,一路慢吞吞地走,慢吞吞地想。
雨势忽转沉重。被冷雨一激,我受不住了,开始边跑边流泪。
我作为学心理学的一名学生,曾一度洞悉到江蔚的不对劲,我恨我没有继续追问,这是我的过错。如果当时我进一步去了解他的心事,或许会帮上那么一点点忙,也许事情发展得不会如此糟糕。
4.
回到家,我脑袋昏沉沉的,匆匆冲了把热水澡,躺在沙发上接连睡了好几个小时,一阖眼就进入支离破碎的梦境。
峨眉月弯弯,银河星点点。一条汹涌的河,在我脚边匍匐流淌着,分秒也不停,浊浪打湿我的身体,我感叹,这真是一番奇诡的景象。所有和蔚哥的往事,如四季轮转般次第播放在天空中,然后纷纷作瑟缩的败叶,在身边零星凋落。
我的臆想落地生根。远处尽头的山坡上,朦胧薄雾中站着一人,远看着眉目像是蔚哥。又不是蔚哥,因为他腿间有红色的刀口子,正往外汩汩流着鲜血。
月光把他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眼看他快消失于雾色中了,我呐喊,想问他是不是江蔚,张大嘴巴用力呼喊,却化作一阵虚无。我竟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我惊醒了,此时已天光乍破。我揉了揉沉重的脑壳,此刻手机叮咚叮咚响了。打开一看,原来是接收到一条本地新闻推送——“花雕街警局一缉毒警同志,为缉拿毒贩因公殉职。”
回忆之前发生的种种,我心中忽然联想到什么,心中却更落实了那一份狐疑。
“瞒,有隐情,不对劲。”
这三个字眼,反反复复一直我脑海中打着旋儿,怎么也抹不去。我擤了擤鼻涕,套了件毛衣就出门了,我打算赶往蔚哥曾经任职的警局。
这个警局,这间办公室,几年前我曾来过。
我家那条宠物犬丢掉的时候,我去报案时,原不是蔚哥接待的我,这种小事他不必操心。接待我的,是另一位我不知道名字的小民警。
说来也巧,当时我梳理案情时,蔚哥正好去茶水间打水,从我身边走过,他看到我如此焦急,便停下来问我们发生了什么。我叙述完后,他拉我进他的办公室,询问我更多细节。我描述给他听更多的细枝末节,那一刻,蔚哥咬着下唇、紧锁着眉头,仿佛丢掉宠物的是他不是我,他比我更焦急。
忽而,他看向我的眼神坚定了又坚定。他告诉我,让我放心,这件事他会从中协助的,警局定会全力追查。
后来,不到一周,案子就彻底结了。小犬又回到我身边,嫌疑人也因触犯法律而受到惩罚。
在破案之际,我又来到他的办公室感谢他,感谢他此次援手相助,让案情破得如此之快。
他望着我笑逐颜开的样子,也喜不自胜。我心血来潮提了句,要不我请他聚顿餐吧,就当报答好了。他非但没拒绝,一口答应下来,还捎上了自家酿的荔枝酒,下了班就兴冲冲地就来找我来了。
后来我们愈加熟悉,更加频繁的相聚,每每相谈甚欢。他的笑貌音容,犹在昨日。
我谈到我第一次请他吃饭,他想都不想就答应了。我笑他作为人民警察太不清廉,说聚餐就聚餐,和接受贿赂有什么区别,也太随便啦。在其位谋其职,他这样”为官不正”可不行。
蔚哥辩解他可不是那样的人,只是性格外向,爱交朋友爱热闹,看起来粗犷豪放罢了。
后来与他的相处中,我发现他着实是心细,我的手机号他只看了一眼便记住并保存下来,我每年生日,他都寄过来礼物。他还给我看别人送他的一面锦旗,黄澄澄的“胆大心细,有案必破”八字印在红布中央。我更加敬佩他,同时还赠予他“花雕街鲁黛玉”的诨名儿。
那个时候,小宠失而复得,又觅得这样一位知心好友。妙。
可当我如今再推开那扇门,他的位置空空。那张简陋的办公桌上,摆放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寥寥几朵白菊,旁边几叠素色贺卡乱乱地堆放着,小山似的。糟。
一张黑白照片,高高悬挂在东边的墙上。
是他,是蔚哥的照片。
此刻容不得我再多想什么,即使再去缅怀,人终究还是去了。
(未完待续)
文/小甜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