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是那么馋!因为嘴馋偷吃娘藏起来的东西,我和哥哥可没少挨揍。
我和哥哥相差三岁,偷东西吃的时候总是狼狈为奸,等到娘发现藏起来的东西一点也没剩,小妹妹因为吃不上东西委屈得瘪着小嘴要哭的时候,娘便一边骂,一边扯起笤帚疙瘩抡来。其中有一年,娘煮肉的时候动了心眼,可我和哥哥不知道,在偷吃的时候才发现肉根本没法吃,娘只煮熟了肉外面薄薄一层皮,我们用牙一咬,里面还淌血水子。
小时候家里炒菜别说见肉星了,就连炝锅用的油也只是象征,勺子头一歪,油还没滴几滴,娘便把勺子放回到那个结了厚厚油泥的黑乎乎的陶瓷油罐子里……
过年的时候,我和哥最盼的是能像四大爷家那样吃一顿真正的饺子。过年的,带肉的饺子。
四大爷在东北鹤岗当工人,他家的日子最让人眼馋。我和哥哥到四大娘家玩的时候,看见四大娘在小矮桌上“咣咣咣咣”地剁肉馅子,看见四大娘一刀一刀地切白嫩嫩的白菜心儿,那压出了水分的白菜心儿和那红红白白的肉馅子搅在一起,我就觉得嗓子眼里似乎小虫子爬了出来。那虫子似乎长着一百只钩子,每一只钩子都结实地钩着了我的魂儿,我多么想娘也能包一次带肉馅的饺子,哪怕只吃一次,只在过年的那天吃一次!
可我们回到家,娘依然和往年一样切着白菜帮子,切着皮球一样大的白水萝卜,根本就没一星肉的影子!
我嘴里不由地嘟噜了一句:“又是熊白菜帮子!”哥哥也在旁边附和了一句:“喂猪也不吃,人家过年都吃肉馅饺子!”
娘最忌讳大过年的小孩子乱说话,何况我们哥儿俩说着这些的时候眼里已挤出了泪猴子。娘骂着抄起桌子上的擀面杖,作势朝我们屁股上抡了过来。
“一年年的都是老白菜帮子!一点肉星都不带……”我咧着嘴,索性大哭起来。
娘举起的擀面杖滞在了空中,然后重重地扔在了地上。
“买那刀条点的肉哪敢包饺子吃?年三十晚上得给老天爷上供,上完供得过了年候亲戚(我们本地方言把招待客人称为候客)!”
肉馅的饺子没有吃上,倒挨了娘很瓷实的一顿骂,如果不是大年下,肯定免不了挨揍。
娘骂我们上辈子是饿死鬼托生的,她甚至怀疑我们肚子里一定有馋虫,不止一次地找医生问神汉想法驱鬼药虫子。
大约是我上四年级的一个冬天,我和哥哥正趴在大桌子上凑着昏暗的煤油灯做作业,妹妹已经入睡,娘坐在炕沿上缝我下午扯烂了破裤子。
爹突然推开门卷一身寒风走了进来,娘惊得赶紧下床问:“你怎么跑回来了?
我知道,爹当时正和村里的男劳力一起“出伕”——每年冬天农闲时节,大喇叭总会喊着男人们到哪个地方“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听娘说爹出伕的地方离家得有十五六里地。
爹扑打着身上的尘土,两手在嘴上哈了哈热气,解开了棉衣扣子,拿出用报纸包着的一堆圆鼓鼓的东西。
“今天吃结余,队里包的肉馅包子,一个肉丸的肉包子。拿家来给那几个馋东西……”
爹解开报纸,竟然四个比爹的拳头还要大的大包子!
我和哥哥一下子跳了起来。娘赶紧推醒了睡着了的小妹妹,分给我们一人一个。
我一嘴就扑在包子上,像饿极了的狼一下子扑在兔子上!那包子可真香,一嘴下去便流出了油,甚至滴在我的衣襟上,我赶紧用手沾了那油,连同手指一起含在了嘴里。
爹让娘吃那最后一个包子,娘不吃,爹也不吃。娘说放起来吧,明天早上让我们兄妹三个分开吃。
娘去厨房给爹从锅里拿出来煮好的红薯,晚饭我们就是吃的红薯,剩下的准备做明天的猪食。爹一手拿过去两个红薯,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爹也许走得太累,也许饿得太慌,也许吃得太急,红薯噎得老爹直皱眉头。娘赶紧给他倒了热水,爹一边大口喝水,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红薯瓜子。
那好像是我长这么大来第一次吃到肉馅的包子,而且是那么大那么大的肉包子。吃着吃着便哭了,哥哥问我哭什么,我哽咽着说:“真香……我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包子!”
爹吃完了红薯,坐在大桌子旁边快散架的椅子上卷了一袋烟,抽完那袋烟,爹便起身往外走。
娘问他干什么去。
爹已到了门外,话却被寒风卷回了屋里:“偷着来的,我没给人说,得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