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

“丹桂迎风蓓蕾开,摘来斜插竟相偎。清香不与群芳并,仙种原从月里来。”桂花清雅脱俗,古往今来赞美桂花的文人雅士不在少数。我所说的“桂花”,可不是十里飘香的桂子,而是一位高一新生的名字。新学期的第一堂课,不识桂花,却在极尴尬的情况下把她的名字深深印在了脑海里。

当时,我提出了一个问题,想请学生回答,可满教室的学生,却叫不出一个名字,只能用“第几小组第几位学生”代替。那天,鬼使神差多添了几个字,变成了“请第八小组第七位男同学回答”,结果引来满堂哄笑,我蒙在鼓里,这位同学却羞得满面通红。原来,这位剪着男式短发、穿着短袖T恤和一条肥大的黑色短裤的健壮的学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女生,大名叫“康桂花”。于是,桂花成了我认识的第一位学生。

桂花是体育特长生,小学就开始打篮球。她生性豪爽,说话做事大大咧咧,穿着打扮完全男性化,你很难把她和女生联系在一起,她没有女生纤细的身材,没有嫩白的肌肤,没有婀娜的姿态,也没有女生的柔媚和娇气,与她打交道很放松,不必想着什么时候会无意中伤害了她。

后来,与桂花渐渐地熟识起来。因我姓傅,是“师傅”的“傅”,她就叫我“师傅”了。以前误认她是男生,我心里过意不去,对她就格外关心些,我们之间比别的学生显得亲近。

我是省级普通话测试员,桂花喜欢听我说普通话,还经常饶有兴趣地模仿。我也能写漂亮的钢笔字、粉笔字和毛笔字,课堂上能说优美的教学语言,这些都引得桂花对我崇拜不已,经常黏在我身边。桂花的字也写得很好,洒脱,大气,文笔也不错,文学素养高,完全颠覆了大家对体育生的认知。

桂花越来越黏我了。她是寄宿生,就寝后,她常偷偷给我发信息,用藏头诗赞美我,桂花确实挺有才的。我也给她回了信息,让她早点休息。后来,她又时不时地给我发信息,有时是节日问候,有时让我猜谜语,我说:“桂花,要遵守寝室纪律,不要老玩手机。”她说头痛,睡不着。

开学有一个月了,学校放国庆假,学生们都回家了。桂花给我发了信息,我因手机没带在身边,并未获悉,她又连续发了几条,责怪我为什么不回信息。我看手机后,觉得桂花有点过分,心里也有些生气,但还是耐着性子跟她解释:“桂花,老师是成年人,有自己的家人和朋友,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假期里老师也希望有自己的生活,不可能二十四小时捧着个手机与你聊天,希望你也回归你的生活,做你自己的事情。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跟老师说。”后来她妹妹又给我发了长长的短信,说:“老师,你和我姐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姐姐看了你的信息后,闷声不响地拿着篮球到地坪里使劲地砸,就像跟篮球有仇似的,大约砸了一个小时,砸得满身大汗,然后爬到瓦屋顶上抽,怎么喊都不下来,昨晚她在屋顶上睡了一晚……”

看了她妹妹的信息,我心里不仅是害怕,简直是恐惧,生怕桂花出什么事,而且,桂花的反应让我觉得超出了师生的范围了。我该怎么处理,才能既不伤害到桂花,又使我们回归正常的师生关系呢?

收假以后,我决定找桂花好好聊聊。这次的深聊使我对桂花多了一份了解,原来桂花的爸爸妈妈、哥哥嫂子常年在平江烧炭,平时很少回家,已经有四五年没回家过年了,家里只有年迈的爷爷奶奶和年幼的妹妹,桂花就是家长了,家里的大小事情都要她操心,甚至要代替爸妈去参加妹妹的家长会。桂花年纪虽小,却要以己之力护家人周全。有一次,她去参加妹妹的家长会,班主任老师反映了她妹妹的诸多问题,其实对于留守儿童而言,有些问题也不能全怪孩子,由于班主任语不中听,桂花毫不留情地怼了回去,然后,拉着妹妹扬长而去。此时,她就像一只刺猬,张开满身的刺,保护着她弱小的妹妹。

成长路上父母的缺席,使得桂花也极度渴望被爱,如同干涸沙漠中的小树苗,渴望雨水的润泽。也许是感受到了来自于我的温情,她非常依恋我,沉迷于我的微芒中不能自拔,不论是在寝室还是家里,都希望与我交流,并及时收到我的回复,否则就觉得失落和烦躁。

跟她聊过以后,她也理解了我,我们的关系也逐渐回归到正常的师生关系。我觉得桂花挺不容易的,只要有时间就尽量与她多聊聊,聊学习,聊生活,聊人生。桂花是个很孝顺的孩子,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还要上山砍柴,种田,喂猪,带小孙女,桂花的假期不是用来吃喝玩乐的,她要充分利用这难得的几天假帮爷爷奶奶砍几担柴,种点菜,或收割点庄稼,帮爷爷奶奶做几顿饭,还要辅导妹妹的功课,忙得像个陀螺。她从不说累,她觉得这是她的责任。

暑假,桂花会去平江,和家人一起烧炭,亲身感受爸爸妈妈生活的艰辛。她像个男孩子一样,到大山里去砍树,然后把树扛回来,沉重的树木磨破了花季少女柔嫩的肩膀,扛起树的一瞬间,是要消耗巨大能量的,双脚必须站稳桩,咬紧牙关,憋足劲,然后一鼓作气直起身子,其时腿肚子打颤,身子打晃,须静立一会儿,才能开步。高强度的劳动,使桂花长得非常结实。

谁能想像,当别人家的女孩儿在父母面前撒娇时,当同龄的姑娘们抹着厚厚的防晒霜、打着遮阳伞,快活地赏景时,当邻村的小姐姐坐在冷饮店,优雅地吃着冰淇凌时,桂花姑娘却在烈日下扛着沉重的柞树亦或株树,因为它们是烧炭最好的原料。

即使这般辛苦,桂花也从不抱怨,灿烂的笑容依然在长着雀斑的脸上闪耀。

罗曼·罗兰曾经说过:“人最可贵之处在于看透生活的本质后,依然热爱生活 ”。这也是桂花最可贵的地方。

桂花其实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觉得太土气,她给自己取名为“诺升”,“诺”是
“承诺”,“升”是升起,桂花是一个守“承诺”的人,她也对自己的未来升起了希望。她喜欢把自己的内心感受写下来,那些优美的文字就洒脱地出现在她那本署名为“诺升”的手抄本上,写完后就拿来与我分享。至今,我的抽屉里还静静地安放着她的青春笔记。

敞开心扉以后,说话就随便多了。我也曾痛批她的男性妆扮,说女孩子就应该有女孩子的样子,她置若罔闻,依然故我。我们说:“你将来是要结婚的,谁愿意娶个男人婆呀!”她说得决绝:“我一辈子都不会结婚的!”女孩子哪能不结婚呀,真是个傻丫头。

我曾邀请桂花来我家作客,我们全家人都会热情地留她吃饭,我善良的母亲总会多做几个菜,吃饭时,她碗里的菜都起尖儿了。桂花在这里感受到家的温暖,她嘴巴甜,人勤快,小小年纪很懂礼节,我们全家人都喜欢她。

高考时,桂花的专业成绩不理想,后来她选择了卫校,读护理专业。我觉得她大大咧咧的,根本不适合这个专业,她那常年摸篮球的手怎能捏起小小的针头呢?事实证明:我错了。她喜欢这个专业,她曾经兴致勃勃地讲述她丰富多采的大学生活,讲她们的“小白鼠试验”和第一次解剖尸体的恐惧……

再一次见到桂花,简直不敢相认,一头浅棕色卷发,一袭碎花连衣裙,单肩背个精致的小包,脚蹬白色高跟鞋,身材高挑健美,俨然是个时尚的窈窕淑女,原来桂花是这么有女性魅力的姑娘呀。此时她在长沙四医院实习,病人特别喜欢她,学体育出身的她力气大,给病人翻身、抱病人坐轮椅等事,她做起来毫不费力,有耐心,有爱心,嘴巴又甜,打针技术好,她成了四医院最受欢迎的护士。

没多久,桂花遇到了一个爱她、疼她的帅哥,两人很快步入了婚姻的殿堂,成了同学中第一个结婚的,然后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头上包着月子巾的桂花躺着床上,脸上满漾着小女人的娇柔,她尽情享受着作为女人的幸福。

亲爱的桂花,愿你洗尽铅华,依旧笑靥如花, 出走半生,归来仍是那朵清雅的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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