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我在一个图书策划公司上班,做的第一本书叫《炒作三十六计》,根据各种案例研究探讨炒作的各种技巧,让各界人士开卷有益,想炒作什么,一下就能找到对应的策略,非常实用的哦!
老实说,我是极其讨厌炒作的,哪怕是很巧妙的那种所谓没有痕迹的炒作,也很讨厌。但既然接了这个活儿,就硬着头皮做了下来,因为个人原因,只上了一个星期的班就只能回家继续做,最初定的书名是《如何将豆腐炒成肉价钱》(好笑吧?请随意),交稿后公司里又找了个老手,改成了《炒作三十六计》。
而今,你在网上是找不到这本书的,原因很简单,书稿送到出版社以后,被枪毙了。一本教人怎么炒作的书,出师未捷身先死,尚未炒熟已先糊,也挺够讽刺的。老板给我发了500块钱,说:虽然稿子被枪毙了,但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嘛。——感动得我泪都流下来了(并没有,瞎说的,当时的日子太窘迫了,来不及流泪)。后来又做了一本书,叫《致富真经》(哈哈哈哈哈!),也被枪毙了。再后来,这个公司自己也由于种种原因解散了。
《炒作三十六计》这本书不但没能出,搁到现在我自己也找不到书稿了,书里说了些什么鬼话,自己也忘干净了。
不过今年自己实打实的出了一本书,就又想起这段往事来。
先说一下刚出的这本书的来历,知乎上有个问题,有哪些好书还没有翻译进来?我在下面答道:
上世纪的九十年代,我还在读高中,从书店买了一部英文翻译的日文小说,十分诧异。因为这部小说的艺术水准不在我读到的很多名著之下,可是自己此前却从未听说过。更有意思的是英文译者也并不看重这部小说的文学价值,翻译它只为了让英文世界了解明治时期日本乡村生活。因为书上没有附日文,好久都不知道这作者究竟是谁。
再以后,学了日文,才根据书上的作者名字的读音找到这位作者。
百度百科上对他的介绍只有一行字。中国人对这位作家真是太疏忽了。
他叫长塚节,那部小说是《土》。
在将近九年以后,也就是去年,我收到一位编辑的私信,问我有没有翻译这本书,如果还没有,……等等,当时并没有别的事做,就接下这个任务,动手翻译起来。这是我翻译的第一本书,既是夙愿,心境与做那本《炒作三十六计》大不相同,虽然期间也遇上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不过那些乍看上去简直解决不了的困难,后来都通过查资料、问前辈、苦思冥想解决了。这个过程还挺有乐趣的。很有成就感。
如今书已经出来了,译者自然是希望多一些读者,但是,如何将这一本冷门书炒热呢?
一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我马上又陷入了十六年前做第一本书的那样的窘境。营销,是我既不擅长也无兴趣的领域,我承认它的重要性,就像承认PX工业的重要性一样,可是我本能地只想离得远一点。
硬着头皮谈一下吧,
一本书的营销,要么是围绕作者本人展开,要么围绕作品本身展开。
关于作者长塚节,唉,他不算是传奇的人物,除了37岁早逝,不过话说回来,有几个日本作家不早逝呢?比起芥川龙之介、三岛由纪夫、有岛武郎、川端康成、太宰治、原民喜……长塚节的因病而死,而且是结核病这种缓慢的走向死亡,显得毫无戏剧性。那几位的死亡是惊叹号!而长塚节的死则是长长的省略号……
至于说不幸,长塚节的生活看起来自然也是不幸的,从早年起就体弱多病,因此而退学。他有过婚约,但因为生病取消了(这一点上有些像卡夫卡)。只是出身地主家庭,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且家道中落,毕竟也算是未经贫寒。
他一生酷爱旅行,生了病仍然到处跑,只是从未出过日本。
就这些,实在没有可以炒作的地方。
我也知道前两年有位开内衣店的译者翻译了书,不好卖,卖内衣送书的事,这位译者在网上诉苦,有很多人表示同情与支持。书据说后来卖得还不错。
好巧,我家里也是开内衣店的,不过我可不想拿自己的经历卖书,译者应该是完全隐身的(国外有些译著甚至没有署名),我的经历中,与这本书的内容唯一相关的,就是我也是成长在乡村,对于乡村生活很熟悉。至于炒作自己的其他经历,我感觉这是很羞耻的事(我是说这件事,不是指责那位译者)。
说到这部书本身,
如果一部以知识分子为主角的小说叫《书》,一部以官员为主角的小说叫《权》,一部以商人为主角的小说叫《钱》,一部以水手为主角的小说叫《海》,会不会显得空洞、无趣甚至大而无当?而这部以农民为主角的小说,标题却是《土》。巧的是,赛珍珠那部写农民的长篇也有类似的标题,中译为《大地》,其实也就是“土”,而巴尔扎克与波兰诺奖得主作家莱蒙特同样题材的小说,则叫《农民》。
在农村生活中,土是与农人最密切相关、最血肉相连、最须臾不离、最朝夕相伴的了吧?而日语里的“土”字就像汉语里的土字,涵义极其丰富。在小说里,它是农人们无时无刻立足于其上的大地,是农人们种植作物、取得口粮的土壤,是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在他们劳作时飞扬在他们身上、无孔不入、在房梁上、家具上都积了厚厚一层的尘土,是他们外出做工仍不时牵挂、终要回归的故土,是盖房子的时候用来与稻草混在一起涂抹墙壁的泥土、也是辛苦了一生长眠于其中、最终与之化为一体的泥土。
上面这段话我尽量写得很抒情(煽情),但我也很清楚,农民文学、乡土文学是不受读者欢迎的,过去如此,今天也如此。
读者会先入为主地认为写农民的小说很无趣,很苦,而不愿去看。
我觉得还有一个很少为人提及的原因,就是大多数写农民的作品,其实真的写得很差。
中国是一个乡土文学、农民文学的大国,当代文学有好多著名的作家(我不点名了,大家都知道是谁,比如前两年拿世界大奖的那位),都是农民出身,作品也是以写农村题材为主的,不过他们的这些作品,我觉得都有一个共同的缺陷,你会感觉到在作者的内心深处,他们是嫌弃农村和农民的,而出于道德和意识形态的原因,他们想要竭力掩饰这种嫌弃,因此在表现农民愚昧、偏狭的同时,有时又特意拔高农民形象,到最后总难免有些失真。
不光中国,即使我们耳熟能详的受欢迎的那些世界名著,也没有一部是以农民为主角的。而偶尔出现的农民形象,也很难避免我说的这两种倾向,要么俯视,要么仰视。不能说他们写的不像农民,倒是他们写的太像农民了,太像人们心目中的那种标签化的农民了。
《土》的真正难能可贵之处,就在于他是用用平视的角度将自己所闻所见写出来,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也是极少数真正懂得农民在想什么、写出了农民“所思”的作家。不仅写出了农村生活的各种细节,对农民的心理刻画尤其复杂和细致。虽是最底层的农民,他们并没有被“贫穷限制想象力”,而是有着丰盈、细腻的情感。【关于这点,详见本人所写的《译后记》。】
哪怕是配角,哪怕是仅出场一次的几个人物,在书里都有令人印象深刻的生动表现。
仅就这一点而言,说《土》是世界一流的作品,并不过分。
可是啊,水准虽是世界一流,毕竟没有可以炒作的点呢。
比如,书里也是有提到乱伦的,可是如果我拿这个来炒作,我就像书里写到的那些喜欢捕风捉影的长舌妇(男)一样,拿别人的不幸做自己的谈资了。这也是可耻的。
不过,难道书里就没有特别令人感动的话,特别能抓住人心的,就一句,一句!
就像《人间失格》里“生而为人,对不起!"那样的!
想来想去,也是有的,可能不像生而为人对不起那么有原罪意味,但是细细品味起来,也是很闹心呢。
就是
总想着过上好日子,
到头来还是老样子……
这是书里一个背着孩子、走街串巷卖糖果的女人反复唱的一句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