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步

第三章十步

横川一个纵跃便飞身上了屋顶,自黑衣人身后发起攻势,对方一个闪避弯腰一招扫腿,起身扑向陶掌柜,湖蓝衣服的少女脚尖一挑,一块瓦片兜头盖向了黑衣人。那蒙面大汉顺势佯装脚下一滑就要往地面跌落,趁三人一愣的功夫,刀尖却往身后一抵,起身挥砍。横川一招碧落云天,手腕一转,他刀刃立时失了准头,女子扬臂一伸,匕首便架在了他脖子上。陶掌柜正要上前掀他面巾,怎料他头往前一探,登时就断了气。

横川持剑的手不自觉地颤了一下,这一小小的紧张动作已经被那湖蓝色衫子的少女发觉。

“是判司的人。叶…叶姑娘,你看这…”陶掌柜已经将其面巾揭下,他脸上的纹着一团刺青,看着像是某种猛兽。

“师兄看着处理吧,你知道的,我没资格过问这些事。”那姓叶的姑娘冷冷地回应,语气里却没有什么抱怨,镇静地没什么波澜,就像是在话普通的家常。

正说着,大堂里又冲出一拨人来,显然是里面已经没了活口,他们出来清场子的。首当其冲的就是还站在下面观战的阿今,慌忙中出招抵抗。阿今的武功其实练得不错,她人很聪明,又不偷懒,自小便和横川在竹林里练剑。竹涛阵阵,能灵活自由地出招的范围不大,他二人的步伐身形因此练得极快。便是在竹林枝头,他二人亦能借着竹枝起伏较量一阵子,只不过缺乏实战经验,兄妹之间又不下杀招,即便是现在的局面,他二人也只求自保,并未想过杀人,不免受制于人。屋顶上横川大骇,忙飞身下去回护,陶掌柜和那少女也随着下来。

对方皆是武功好手,一看就是受过专门训练的,目光凶狠招招致命,而且都报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念头,即使领头人已经身死,都没有自乱阵脚,可见平时训练有素。可阿今不是说对方是来问陶掌柜要东西的吗?东西既然未曾到手,下死手是怎么回事,莫非是个幌子?

这时已顾不得细想,四人对战对方二十四人,是以一敌六的场面,双方势均力敌难以短时间内结束较量,可若是长期耗下去,既挨不住对方的车轮战亦扛不过群攻。叶姑娘和陶掌柜皆没有长兵刃,颇受制约。阿今啊呦一声,手臂已给对方割了一道口子,只是她穿着红衣,血迹不甚明显。

横川大吃一惊,急忙纵起挥剑拦下自家妹妹面前的刀,刺了对方肩膀一剑。他原本可以直刺心脏,对方必然一命呜呼,可剑一伸出去不由自主偏了几寸没伤他要害。但对方并不领情,只是杀红了眼地又攻上来。

另一边,陶掌柜已经夺下了两把长刀,往腿上一压便断成两截,清脆地落在地上。对方也不惊讶,亦徒手上前缠斗。二人腿上功夫皆一般,此刻已全靠手上功夫见分晓。陶掌柜右手抓住那人左肩衣服,左手已经勾住他的右腿,他身材壮个子不高,因此下盘极稳。刚将那人撂倒立刻回身躲过一砍,飞脚踢其脚踝,对方脚上麻软瞬间跪倒在地,代陶掌柜受了自己人一刀。

横川、阿今兄妹二人相背而立,各自守好一个方向,配合默契对方便奈何他二人不得。可他二人也无法移动,被禁锢在圈子里。姓叶的姑娘身法飘逸得很,手中的匕首欺得近对方的要害也不曾下手,只是在其大臂、腰腹、后背处留下伤口。几轮下来,四人力气渐消,发招空隙轻轻喘息。

横川心里想着,此刻若还不出手,自己的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家仇未报还须活几年。握剑的手紧了紧,寒光一闪,便是一剑封喉的招式。二哥善于使长枪,长枪的招式皆是实的,没那么多虚招。而且这枪法本是父亲在战场上历练实践来的,讲究迅捷,技巧少而攻击力强。但十几年来为防着有人识得家传的枪法引来祸事,二哥便琢磨出一套剑法,行走江湖长枪再未问世。横川的功夫皆由二哥亲传,他不出手只是碍于不想要对方性命罢了。

“叶姑娘,出手吧!”陶掌柜叫道。

那湖蓝色的身影停滞了一下,一个旋身便离开了包围。她翻上房檐,一抬臂,几只袖箭便飞射出来,还剩的十八人纷纷倒地,再一看那箭簇支支命中心口,分毫不差地送对方上了路。

叶姑娘把匕首收回刀鞘,跃下房檐,裙摆随着她的落势扬起几寸,竟像是湖心泛起的涟漪,波纹流转煞是好看。细细一瞧她身上一滴血都没染上,目光也依然是平和的,横川忽然就想知道她那面纱下面是怎样的模样,会不会也是平静的甚至是冰冷的。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兵器的撞击声,官府的人马赶了过来,为首的指着这满地的尸骸,“怎么回事?”

陶掌柜轻搓了一下手,上前几步,“官爷,这些人都是地头蛇,前段时间问我来要什么保费,我没答应,这不就又来闹事了。您大可去问问这条街上其他人,我们被这群人折磨得挺惨,但以为他们只是谋财,没想到今天会来害命。多亏了这几位少侠,不然今天我也一并躺在这地上了。”

横川和阿今默默地对视一眼,都没吭声。叶姑娘站得远,亦没有说话。

那为首的官爷便指挥手下的人把街上还有客舍里的尸体都清理了,“最近几天有什么需要询问的,我还会随时来找你。这地头蛇猖獗多久了?”

“有一两年了。”陶掌柜头微微低着,板正地回答。

“知道了,你先回去料理你的客舍吧。收拾一下,别把路人吓坏了。”

“好好好,您慢走。”陶掌柜弓了弓腰,抬头就是一个笑脸。

陶掌柜回到客舍,摆正地上倾翻的桌子,用袖子拂了拂上面的尘土,将地上的碎片踢一踢,让出一条小路来,扭头看向还站在街上的三人。“几位先进来坐吧,我给你们倒点水喝。”

叶姑娘没往门的方向走,反而向阿今走过来,拉住她的手臂道:“跟我来,我给你清理一下伤口。”阿今看了横川一眼,横川点了点头。

“怎么,这还要征求他的同意。”她揶揄一句。

“当然不是,我,我只是…”阿今说不上来。她和横川是孪生,可长姐、二哥并不知道他们究竟谁先出生,只是囫囵地定了兄妹。其实她从没叫过横川一句三哥,一向是直呼其名的,有时也以姐姐的身份自居。倒是横川,一口一个自家妹妹的,认定自己排行老三,给自己起了横川的化名。只是这么多年,大家都将她当小妹看待,处处护着她多些,她闹着说自己是老三也不过是过过嘴瘾,拿什么主意前总要看看兄姐的意思。数月前突逢变故,横川是她唯一的亲人了,自然是依赖他。

“好啦,逗你的。”叶姑娘笑起来,眼睛弯成一道新月,面纱下隐约可见一抹笑意。

横川跟在二人后面,看着叶姑娘将阿今领到后院的水池前清理伤口。她仔细地挽起她的袖口,避免牵扯到伤处,递到水流下冲洗净血迹,阿今“嘶”了一下,马上笑了,酒窝又显出来,“没事没事,只是有一点点疼。”

叶姑娘从怀里摸出一个白瓷的瓶子,撒了些药粉在伤口处,用白色绢布裹了才将她袖子放下来。“衣服晚点换吧,先去喝口茶歇歇。”

对面堆放的几麻袋粮食忽然动了动,地下一块木板下传出敲击的声音,两个人惊了惊,侧耳辨别,“有人吗?快救我们出去!”

下面有人,好像是那个店小二的声音,阿今扔下短剑,没伤的那只手臂去揭木板,“我来吧。”叶姑娘蹲下身子,掏出匕首从木板一侧斜插进去,甫一使劲,木板便翘起一条缝,露出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确实是那个小二。

他双手用力一撑,叶姑娘用力一扳,下面酒窖里钻出四五个人来,都是下人装扮。原来是那小二实在无处可避,便和其他几个人一起钻进了酒窖,最后一个人下去的时候不慎带倒了屯粮食的几个麻袋,直接砸在了木板上,黑衣人只是往麻袋上刺了几刀,也没想到这下面还有个地窖,他们就这么躲了过去。

几人灰头土脸地拍拍身上的尘土,向二人道了谢,便各自去收拾客舍、整理前厅去了。

五人落座,陶掌柜给每人斟了一杯茶,阿今突然站起来往厨房走去,嘴里念着,“你们等我一下”,起身时手臂不慎撞了一下桌角,她一耸肩,横川就要去扶她一把,“没事没事,不必管我。”

叶姑娘坐在横川对面的位置,此刻大家皆放松下来,都觉得长舒一口气,可都不熟,相顾无话。陶掌柜自知说谎已被横川二人听到,并没有解释的打算,横川也不像要继续追问的神情。只不住瞟着叶姑娘,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叶姑娘摘下脸上的面纱,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径自给自己满上,抿了抿嘴唇,有点不自在。“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

横川赶忙低头,也干了一杯。心想阿今这死丫头干什么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师兄有什么话,想问便问,不必藏着掖着。”她看着陶掌柜,眼神里一片清明坦荡。

倒是那陶掌柜像变了个人的,流露出几分胆怯,几分犹豫,瞧了横川一眼。

“没事,你不用回避。”已经起身的横川尴尬地坐下,将那句我去看看阿今咽回了肚子里。

“斋主他…..”

“快尝一下我做的桃花红豆糕,幸亏刚才没来得及端出来,不然一定给他们糟蹋了。”阿今兴致勃勃地端着一碟糕小跑过来,给每人分了一双筷子,只留得那陶掌柜缄口不语。

每每看到阿今这活泼的样子,横川总先泛起一阵心疼。越是苦,她越不肯讲出来,反而笑的爽朗明媚,他不知道怎么安慰,那也是自己迈不过去的一关,只能任由她如此。叶姑娘最先赏脸尝了一口,“还不错,师兄你这手艺居然肯传人了,小时候我……”她没说下去。

陶掌柜打个哈哈,“你们吃吧,我去后面看看。”

此时外面天已经全黑了,一轮镰月挂在柳梢。横川品着一壶竹叶青,听着阿今正滔滔不绝地给叶姑娘讲着梧州的山川风物,讲那边的竹子生的怎样的挺拔俊秀,超然物外。即便是冬天也不甚冷,两件薄衫就能过冬,不过偶尔遇上异常天象也会下雪,绿竹皑雪,简直是世外桃源。叶姑娘怔怔地听着那些她不曾见过的美景,听阿今聊儿时二哥自己扎灯笼、捉蚂蚱,长姐的长鞭怎样一挥就能掳到一只鸟雀却不伤翅羽分毫,眼神中流露出不少艳羡。待到阿今讲那边三月三家家户户都要蒸好五色糯米饭,青年男女都聚集街头或者江边饮宴欢歌、打扁担、打铜鼓,还有抛绣球的活动,眼睛更是眨也不眨,双手轻轻拢着放在膝盖上。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大概就是说的这样的场面吧。”她感叹了一句。

“叶姑娘如果喜欢的话,日后可以到梧州去玩。”横川插了一句,他这到底是句客套话,还是真的在邀请,自己都不清楚各占几分。毕竟他自己还会不会回去尚且未知。

“有机会吧。”她淡淡地应了句,横川听了心里涌起一丝丝失望。即便是痛快地答应,约莫也有几分搪塞在其中,言明了有机会三字,多半便是没有机会了。可她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她一向不会把话说满,凡是说满的话那便一定会做到,哪怕是赴汤蹈火。她不习惯说假话搪塞别人,不轻易许诺,其实是极真诚地期待着能有那么一个机会亲眼去看看。

“别一口一个叶姑娘了,我叫叶归舟。”

“那我叫你小舟吧。”阿今乐滋滋地说。

“好。对了,横川,你那把剑我能看看吗?”话已经出口,又不确定地看了一眼阿今,“我能叫横川吗?”

横川已经将剑柄递在她面前,左手的酒杯并未离手,“可以”,答应地不动声色,也不知道是在回答哪个问题。

“十步,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这剑名真好。”指尖从剑廓略过,抚上了刻名字的部位。

横川心里咯噔一下,她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自那天大雪之后,他们兄妹二人离开梧州,这一路上此剑并不是第一次出鞘。虽说这几年天下太平没有战乱,但不代表为非作歹之人也销声匿迹。打家劫舍这种事哪个时代都少不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事也屡见不鲜,倒不是官府怎样奢靡、荒淫无度,只是命如草芥,对于有些人来说,可能是时运不济,也可能是自甘堕落,总之,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很难的事。倘若奸佞当道,侠肝义胆之士亦不挺身而出,弱小无辜之人便只能躺在砧板上任人鱼肉。

他们自小长在山水间,皆养成了闲云野鹤的性子,凡尘俗世原本不必理会的,可兄姐所言的经史子集中的道理也耳濡目染地灌输给了他们。每每只犹豫一瞬总要管一管不平之事。

落草的流寇、横行的山匪,他们都教训过,逼得对方四下逃窜。几个月来,大小善举他们也做了几十桩,不知怎地,竟有人说他那把十步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他觉得疑惑的很,自己分明不曾杀过一个人,有种你倒是找一个我的剑下亡魂来与我对峙。转念一想,这世间的谣言随风而起,自己不过是途径当地顺手搭救几条性命,日子久了也就不攻自破了。是以不曾放在心上。

可对面这个穿着湖蓝色衣衫的姑娘,偏偏与别人不同,竟然会联想到“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横川不由得笑了。给这把剑命名的时候,他正是取自此意。

小舟,你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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