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同她说,去边境吧,去逃吧,只要离开这里,离开玛什恩就好。自那以后,她带着那三枚银币,在这瞬间变得无比陌生的城市里生存,而那些话是一位待她像她的爷爷那么好的老人同他说的。刚离开工厂第二天,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仿佛从天而降,许诺为她提供吃穿住行,还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曾经的某天里她的一位童年的玩伴涂着味道发臭的指甲油,眼皮上抹着麝粉,同她道别后开始喊旁边的女人“母亲”,而那女人随便看了看她被爷爷抹上许多土灰的脸,沉默地让她们就此永别。她早就明白了这种勾当,以及其他许多的骗局,贫民窟里的孩子如果活下来往往懂得最多;可这些事情即使她再清楚不过也无力反抗,如果不是老人带着凶神恶煞的表情在她们去那些未知的肮脏的据点路上将她掳走,故事将在这里画上悲惨的句点。
老人脸上有一条疤(从额头延伸至右耳,他说这就是战争),并且抽烟,身体却很健康,在看见她时,他想到了自己死去的女儿和孙女,为了她们,他几十年如一日地作为当地暗处的治安力量,没人承认也没人否认,鸨母们怕他,毒贩子避他,即使如此听到她的故事之后,他那因衰老而泛红的深邃的眼也泛起了悲伤的泪,那不仅是对她,更是对他豁出性命守护的国家。然后,老人在长久的沉默后对她讲了那番话。
离开了,然后我能做什么呢?她问。
去讲你的故事。给所有人,全世界。老人答。
第二天,老人告诉她可以启程了,那位领头人是他的老战友,现在是带领流亡者去往边境的引渡人。他脸部刚毅的线条在看到她之后便软了下来,而老人只是抽着烟似乎什么都不打算说,她只好拘谨地站着,完全不知道要开口说什么。最后还是领头人一锤定音,用不容置疑的声音再次告知她该走了。她感到留恋,但脚先动了起来,毫不犹豫地投身那不可抗拒的感召的洪流。最后她回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终于喊出了那个称呼,老人似乎不为所动,但是手已经开始颤抖了。他轻轻朝她挥了挥手,一如多年前离家他向妻子挥手、那之后向慷慨赴死的孙女挥手一般。
离开了出生地,在那里,她见到了那个男孩,他蓬松杂乱的黑色短发和与颜色不相符的、满盈生机的灰色眼睛让她惊奇。在去往玛什恩边境途中的狭窄帐篷,在汗液和牲畜血液弥漫的味道间,只有他身上是同样的贫民窟的味道,那代表着梦想、承诺与破灭,是水泡与脓疮诞生又死去的地方,她想要认识他。
领头人的高大坚毅不仅让她,也让他的队伍感到心安,她毫不怀疑他经历过一切,枪林弹雨,生离死别,也许走路的时间比她活着的时间还要长,就像只存在于想象和道听途说中的参天古树。最朴素的崇拜该是崇拜生命,尤其是那些活了很久的人们,并非那些随意用后槽牙磨着金钥匙的。
他们一直在走,至少她不必光着脚了,一个面目和蔼、和领头人一样似乎饱经风霜的女人偷偷给她塞了双旧靴子,橡胶很磨脚,脚后跟又起了水泡,可至少不是因为柏油路和泥土了。在路上,男孩主动来与她聊天,他是领头人收养的孩子,经历比她多很多,也比她会做更多的事,可他依旧是个来自贫民窟的孩子。夜里他们悄悄地溜出来,熬一夜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他有很多活计需要在夜晚完成,而她在得到那三枚金币之后,不知道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在她眼里,他是多面的:在毒辣的阳光下,他能活泼地想许多俏皮话,让笑容在那些苦楚龟裂的脸上绽开;工作时,他展现出一种非同寻常的勤恳,似乎他本该如牲口般活着;而在他们一同仰视夜空,星星都掉进眼里时,他却比熟睡还要安静,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满足的光芒。认识了好几天之后他们才互通名字,他说你的名字像雏鸟一样温柔,而她因想起爷爷那时在棚屋前用小木棍教她如何写这名字时的情景,含着一种骤雨般的哀伤露出了笑容。她说你的名字和霞一样美,而他似乎有些惊讶,也笑了起来。这是一个没有笑声的、愉快的赏星之夜。
在星夜的尽头,白昼开始的地方,她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干瘪的灰黄色,领头人告诉了她这是哪里——他用雄浑的嗓音高声宣布:沙漠到了!
另:新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