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医院,已经是下午。大猴子半躺在床上。
老曹,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外面,有时过年也不回家。最近,我还老是梦见你爷爷奶奶,他们可能缺钱花吧,要不然,不会老让我回家。老曹,幸苦你一下,再去多买些纸钱,给他们烧烧,希望他们在天堂富贵有余。
我同意了大猴子的想法。尽管刚刚烧过,或许这几天大猴太过压抑,忘了这件事。
我不想因为这点小事跟大猴子争执。尽量顺从她。毕竟,之前每次回老家,很少去墓地看望爷爷和奶奶。参加工作已经七年多了,我也积累了一点积蓄。做人,总不能忘本,现在生活好了,身处天堂的爷爷和奶奶肯定看在眼里,如果不去祭奠,他们肯定会不高兴。孝顺,才是最根本的,无论在世还是离世,必须把孝顺放在第一位。
我马上又去买了一些纸钱。
那天,我一直焦躁不安,总觉得会有大事发生,每当大事发生,内心都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应,那种神秘的力量总会在这个时刻苏醒。关于大猴子住院的事,不能继续瞒着岳父岳母。虽然大猴子已经是我们家的人,但她更是父母的亲生女儿。必须让岳父岳母知道这件事。
我马上给大猴子的爸爸打了一个电话:爸,大猴子住院了,好像情况不太好…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住院了?爸爸很震惊…
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压抑,哭了出来。没有确诊,现在还在检查。你们明天过来吧,也让妈妈一起来。
好。我们明天一早就过去。你也别着急。
第二天,我去医院门口接岳父岳母,见到他们,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却始终没有控制得住。我哭着说,可能是癌…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虽然他们不相信,但他们表现得很痛苦。
我又交待他们说:检查结果没有出来,只是推测,现在大猴子对自己的病情一无所知,见到她,千万不要问病情的事,也不要表现得太难过,只要陪她说说家常就行。
见到父母,大猴子有些吃惊,应该还有一些高兴,尽管大猴子嘴上说:你们怎么来了?老曹,你怎么叫他们过来了?我没有事,我真没事,就是肚子有点疼,来医院检查检查。
大猴子被蒙在鼓里,她越说没有事,我内心越不是滋味。
大猴子不喜欢给别人找麻烦,包括自己的爱人和父母。看到父母已经来了,大猴子内心踏实了一些,毕竟,我去各个科室或外出办事,留她一个人在病房,非常孤单。她现在最需要是的陪伴。
没过多久,我陪大猴子去做了 PET-CT,下午才能出结果,我和岳父焦急地守候着,一直守候到三点钟,报告才出来,我立刻冲进去问负责检查的大夫:大夫,请问什么情况?
癌。大夫一脸漠然地说。
他把报告装订好,让我去找主治医生,尽管太多的铺垫让内心有一些准备,却依然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整个世界已昏天黑地,所有一切轰然坍塌,离我而去。
我感觉孤独无助,检查报告单上的结论深深刺痛了我的心。我没有精力考虑岳父的感受,我也不知道他如何冲进了医生办公室。
我把报告递给主治医生,无助地问:怎么办,张主任?
张主任给我看了从胃部取出的活检病理报告:胃癌,印戒细胞癌。
这是一种恶性程度很高的癌,而且对化疗不敏感。张主任指着 PER-CT 的片子说,胃癌已经全面扩散,腹膜、大网膜上到处都是,而且已经转移到肝上,已经没有手术的可能性,只能进行化疗。
听到这个消息。我没有哭出来,整个身段已经麻木。此时此刻,我甚至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感受,像木偶一样。
那颗悬在内心半空的石头终于落地,却砸出一个巨大无比的坑,坑里充满的血,淹没了一切幸福与未来。
此时,父母比我理智一些,尽管他声泪俱下,哀求医生说:医生,你一定得救救俺闺女。你一定得救救她,她今年才三十二,她家孩子还不到八个月,你一定得想想办法,治好俺闺女。
岳父的痛苦完全写在脸上。他差一点给医生跪下。
我的意识逐渐清醒,求人不如自救。或许,是误诊?不能完全听信一家医院,但如此多的转移灶,误诊的可能性不是太大。
理智在这个时候失去平衡,主观地认为大猴子吉人自有天相的观点占据了整个脑海,哪怕只有一点希望,我们也要历尽千辛万苦寻找到,即使没有希望,我们就制造希望。
吉人天相,我一直非常相信这句话,然而此时,我开始怀疑了。
我正要扶着岳父出来商量一下,他突然又问了一句:她还能活多久?
在我们周围,似乎每个人都知道癌症意味着什么,毕竟周围的例子与新闻报道铺天盖地,一旦被癌症粘上,生存期屈指可数,更何况,已经发展到了晚期。
医生不假思索地说,也就三到六个月,因为发现的太晚了,癌细胞已经在腹腔内广泛转移。况且,越年轻,癌细胞的扩展速度越快。
除了化疗,还有没有其它办法?
只能化疗,因为转移灶太多,手术根本切不干净。而且,她这种情况,动手术基本没有什么意义。
陪岳父来到办公室门口,商量了一下,咱们去大城市检查一下,或许,还有希望。
岳父说,他有个堂兄弟在济南肿瘤医院,关系非常可靠,不如去他那里检查并治疗。
我同意了,毕竟那家医院专业一些,而且,关系足够硬,相信可以找到最好的医生检查并治疗。然后,我找主治医生商量,能不能办理转院手续,我们想去更好的医院看看。
主任十分明确的说:已经在我们医院确诊,结果十分明确,这种情况不能办理转院,只能在我们医院接受治疗。如果你们真想去外地治疗,只能自费。
这是医院的规定,任何人都更改不了。
主任对我们的遭遇表示同情,也支持我们去外地治疗的做法,但这确实是医院的规定,我对主任爱莫能助的心情表示理解。
主任虽然表面上有些冷漠,内心还算热情,帮我们打印了所有的检查报告,并十分顺利地让我们出院,尽管还没有结算,欠医院很多钱。
回到病房,岳父突然把患癌的结果告诉了大猴子,对此,我感到非常不满。
我在想,如果不告诉大猴子真实病况,我应该怎么样隐瞒,我应该杜撰怎么的结果告诉她?
我不知如何做,现在信息如此发达,完全隐瞒所有信息,真的很难。或许,告诉她真相,是一件好事,也是对她的尊重。只是以这种粗暴的方式告诉她,有点残忍了些。我们应该有更温和的方式沟通这件事。
我讨厌没有文化的农村人,做事不考虑后果,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尽管他是我岳父。
我清楚的观察到,大猴子顿时愣住了,跟之前判若两人,但是,大猴子没有哭,一阵平静。或许,她或多或少有一些心理准备?
我不敢跟她确认,但我知道,她内心跟我一样,心中那颗高悬着的石头砸出一个比我内心更深的坑,并且充满了血,不仅淹没所有未来与希望,也淹没了对生命的怀疑与对命运不公的愤然,只是死寂一般的平静。
不知如何抚慰大猴子深受刺激的内心,我只是不停的说,幸好发现得及时,只是初期,胃部长了一个小瘤子,如果动手术割掉,对生命一点影响都没有,也不会影响我们未来的生活。
不要气馁,也不要对未来失去信心,更不能生闷火,想哭,就哭出来吧。你内心压抑这么久,应该发泄一下。
大猴子没有哭,只是不说话。
现在医疗水平这么发达,相信我们会平安无事。我跟爸爸商量了一下,想去济南再检查一次,毕竟,你老家叔叔在那边比较可靠。咱们今天晚上就走。
大猴子只是点了点头,自信、热情、开朗、爱笑的大猴子再也没有了,她完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顺从、沉默、麻木。
我没有能力给予大猴子安全感,我只能给她一个坚定的信念,让她看到未来,让她对未来充满希望,尽管有些希望只是欺骗,但对我们来说,还有什么比希望更可贵的?
从此,我们不得不踏上人生的另一条路。
我们订了去住济南的火车票,晚上十点发车。
我问大猴子,回不回家,看看麻豆?
还是不要回了,不想看麻豆。
大猴子哭了,我也哭了。
没有跟麻豆商量,就把他带到这个世界,本想把爱与未来全部给予他,陪伴他,让他过上幸福生活,没有想到,我们遇到这种不幸。
希望麻豆可以理解,妈妈就这样匆匆离开了。
我不能不回家,需要拿几件大猴子的衣服。回到家,我锁进卫生间,失声痛哭了一场。这三天以来的压抑,终于释放出来,更沉重的压抑,却再一次塞满内心。
麻豆还算听话,正躺在床上玩。我不敢多看他几眼,怕舍不得离开。叮嘱父母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我们找了一家餐馆,订了一桌菜,但谁都吃不下。大猴子一句话没有说。等到十点钟,我们迈着沉重的脚步,开始了另一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