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母死了,妈妈让小卷兄妹俩回去送葬。小卷说工作忙,替我打个包(钱),就不回去了。妈妈说那是你们最亲的人,一定要回来。小卷说我们不亲。妈妈一愣,说小卷啊,你不会还记着他们的仇吧?那是上一辈人的恩怨,跟你没关系,我和你爸都原谅了,你怎么还记着呢?那年你才3岁啊?
挂掉电话前,妈妈说,小卷,不要这么冷血,不是什么都能用钱替代的。
妈妈很多年不说小卷冷血了,从前父兄要出远门小卷蹲在家里不送行的时候,她说过;哪个亲戚出点事故身心痛苦而小卷无动于衷的时候,她说过;小卷说这辈子都不会回乡安家时,她也说过。
挂掉电话,小卷半躺在公寓飘窗上看窗外广州的城市灯火,30年前那血腥的一幕又出现在眼前。那年她3岁,手里拿着一个啃了一口的窝头,坐在刚建好没多久的两层新房外廊冰冷的水泥地上大哭,小脚丫赤裸在外,右脚大拇指血流不止,她的正对面,大伯母右手持一砖头,左手指着她破口大骂,在一众邻居的阻拦拉扯下状似疯妇挣扎着说要打死这个小兔崽子。
而她的爸爸妈妈没有办法来保护她,因为刚被伯父一家六口拿扁担和砖头打晕在地上,被抬到城里医院去了,小卷看到被抬走时爸爸卷卷的头发上有黑红的血迹。
这是小卷人生中的第一个记忆,30年后,每一个画面仍旧无比清晰。长大后她才知道大伯父一家是为了来抢父母刚建好的二层楼房。
自那以后,父母锁上那栋全村最好的二层楼房,带着她们兄妹二人离开了家乡,开始了此后20年12次的搬家历程,直到10年前父母在城里又建了一栋房才结束了流浪的日子,而这个时候,小卷又开始了在异乡城市多达13次的搬家历程。至此,小卷30多年的人生中一共搬了25次家,却始终不肯成家。
当她的父母开始着急地到处帮着已熬成“豆腐渣”的女儿牵线,游说着想让她回乡安家,她冷冷地说了一句:不可能。我这辈子都不会回去。
在她心里,没有家乡,也没有家,更对相亲提不起兴趣。“我就是个六亲疏离之人。”小卷经常这样说。独自蜷缩在异乡的时刻,是她感觉最自在最安全的时候。
一个人的世界,没有纷争。
在这30年间,伯父一家认识到了当年的错误,在后来父母急需帮助时多次施与援手。小卷父母或许基于善良的本性或许基于利益需求,彻底原谅了伯父一家。逢年过节小卷回去看望父母,总会被妈妈押送着去看望正在逐渐老去的伯父一家。她也曾一度以为自己像父母一样彻底摆脱了儿时的阴影。直到她去看心理医生。
看心理医生的原因是她长期焦虑失眠,脾气暴躁,抱怨负面,那一次她控制不住脾气摔了老板的门,导致职场多年的积累毁于一旦。同事们私下议论,这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婆心理扭曲的迹象,于是她去看了心理医生。
医生让她画了一棵树,画完之后,他指着临近树根部的一个大大的枝杈问,你童年是不是有过创伤经历?
最后医生诊断为神经官能症,“孩童时期那些严重的创伤是‘不能承受之重’,所以,幼小的孩子会发展出一套心理防御机制,将其变得可以被自己接受,保护自己渡过可怕的童年灾难。但这个创伤体验会成为一个‘脓包’,等到长大成年有力量承受这种痛苦才会爆发。最常见的就是焦虑症、恐惧症,而创伤越早,患病会越重。也就是说,小卷从大学毕业之后就开始焦虑失眠,到后来情绪经常失控,最后‘脓包’破裂,直接对她的生活和事业造成可不挽回的影响。
而小卷常常挂在嘴边的六亲疏远,“并不是你真的冷血,而是害怕再度失去,选择了冷漠疏离。”医生说。小卷工作之后,给家人的电话越来越少,且每次打电话一两分钟就挂掉,也很少过问父母兄弟的生活。但每个月都会给父母寄钱,创业期的兄长也经常向她借钱求助,她很少拒绝,也从不催债。因为“我绝不会因为钱伤害亲情。”“我绝不会再走父辈的老路。”但这样的结果是,长期不对等的付出让小卷不堪重负,最后选择了物理空间与心理上的隔离。
“那我为什么对婚姻总不上心?”小卷的生命中并不缺桃花,但却至今没有一朵能让她愿意摘下。她经常在各种课堂或和朋友的闲聊中,给自己的人生重要事项排序,几乎无一例外,每次婚姻都会被排在最后。最近一次,这事儿直接不见了踪影。
“因为你的潜意识中不信任男性。从小到大,你的身边都没能出现可以保护你,给你依靠的男性,所以你对婚姻不信任。”医生说,小时候父亲没能保护她,后来又经常不在身边,长大后兄长经常向她求助。而在学习和职场中,小卷的能力一直“力压群雄”。她的人生中,几乎从未依靠过男人。
这时候,小卷才知道,原来她这30多年从未曾摆脱3岁那场梦魇。
像父母一样,已经历了很多人情冷暖的小卷,明白了在成人的世界里,基于利益的恩怨情仇都是有机会化解的。她对伯父一家也早已没有了怨恨,但潜伏于意识深处的那个‘脓包’并未消散,对3岁孩童纯净世界的剥夺,成为永远的失去,成为她可能一生渡不了的劫。
走出心理咨询室,小卷彻底平静。在这场责任全负的情绪事故里,她没有再责怪自己。她知道从此她的内心有一个受伤的3岁小女孩,需要自己细心呵护。
之后她退出了与朋友合伙创建的食品事业,在被她摔了门又选择原谅她的前任老板的邀请下,加入了早教创业项目。当早教项目前景尚不明,百事艰难之时,已挣出一片前景的朋友再次相邀,希望她重回食品事业。她笑笑没有表态,她知道回去或许能够马上给予她金钱上的安全感,但她现在更希望的是,让更多孩子得到科学的养育,不要再像她一样,因为父辈那些谈笑间的恩怨,为自己立一道一生过不去的坎。
小卷的目光从城市灯火中收回,给她的闺蜜兼私人心理咨询师毛小毛发了个信息:
“大伯母死了,我该回去给她送葬吗?”
“你还恨她么?需要和解么?”
“无恨亦无情。”
“那还回去个鬼。”
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