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燕文公二十八年,苍茫的西北大地上,未过及笄之年的公主披上了繁复的嫁衣,与父亲和弟弟告别后,准备启程。她的车马将驶向遥远的燕蓟大地,年幼的她,远离了少女繁华绮丽的梦,一路风尘,匆匆走向那不可知的命运。
她的车队一路远行北上、东去、沾染着来自咸阳、南山和渭水的气息,同所有的王侯之女那样,作为诸侯们邦交伐谋的棋子,走进燕这个西周武王分封的老牌诸侯国,也走向了属于她的时代剧目。
燕国,蓟城。表面上看起来很静,可她总觉得这平静的水下面深藏着汹涌的暗流,暗自忖度,秀眉深锁,已经远离家乡千万里,秦国的父王和弟弟不知怎样?迟疑中,记起父亲离别前的谆谆教诲,脑中浮现出秦国宗室们眼中殷切的目光。今日,已去国千里,旅途艰难……一定不能被人送回家去,为了父亲,也为了秦国。
她的马车缓缓驶入燕国都城,这个有着九百年记忆的老城,天空干净旷远,城邑清净平和,人们几百年如一日的忙碌着普通的衣食住行。她静静的看着,浅浅的微笑,不动生色的走神,直到被一声忽如其来的叫嚷打断。
——咸阳苏秦求见公主,代交秦军之密信。
她不知道,这个打断她思绪的人,最终成为了伴随她在燕国,在这乱世,甚至整个生命长河中与她相伴的最璀璨的一颗星辰。
二
在秦赵碰壁的苏秦历经了坎坷的征途,满载一路风霜,他身后灰尘再次落下的地方,已经是燕国的国土。
苏秦出游数岁,大困而归,几经波折,饱尝了家人的不解和挖苦,屡次被诸侯不屑拒绝,他心中涌动着如潮水般的不甘苦涩,但不甘心就这样回头,不甘忍锥刺之苦,昼夜不息,不甘曾以天下为棋局,纵横捭阖的梦想,经历了周、秦、赵等国一一婉拒推辞,比起体肤上的磨难,更加困顿刺痛的,是自己的心。
漫无目的的游荡在燕国街市,苏秦被人群挤到了蓟城最繁华的一条街市上,在熙熙攘攘的黔首中,他方知原来是秦国公主嫁来三月,现正要去行告庙之礼,周围百姓你一句,我一句,都好奇这位异国公主究竟何等佳人,倾城颜色。
秦国,是他心里黯淡的影子,可这位公主为何……
刺耳的车辙滑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马蹄和鸾铃声渐行渐远,他突然拨开人群,奔跑去赶车队,开道卫士大声呵斥,他充耳不闻,陡然长跪在道路间,大喝:
——咸阳苏秦求见公主,代交秦军之密信。
顷刻间,他被利落地捆扎结实,直接拎到那辆华美的轩车前,但是他未漏出一丝窘态,毫不胆怯的昂着头,正视前方,铿锵的说道:“行人苏秦,奉秦君之命出使,有帛书呈上。”
侍从将书信递上,苏秦死死地盯着这位公主,捕捉着她脸上任何微妙的变化,他压抑着就要喷涌而出的血液,仿佛怀揣着几十年的梦想和热情将要遇上知音,他知道,他的命运,他的未来,他的生死,都在她接下来的反应中。
公主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份旧迹斑斑的绢帛,良久,她抬起眼睛,与他对视。
他看到,秦国公主原本冷若冰霜的脸上,竟然绽放出一抹微笑。
闭上眼睛,心底的巨浪停止翻涌,一切都归于平静,他释然,这是自己看过最美的笑容。
三
她细细打量跪在她面前的人:衣衫破旧,须发凌乱,乍看就是个落魄黔首,但细看他
的衣衫是士才可以着的深衣,腰间有组玉并带着剑,声音夹杂着一丝因旅途和虚弱造成的沙哑,说一口纯正雅音,吐出的每个字有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她从未见过如此犀利坚毅的眸,这个人的眼睛,有着洞悉世事的锋利。
来不及多想,她打开那份绢帛。
——雒阳苏秦置燕君策
非咸阳?亦非行人署之人?然而,这个人竟然如此从容笃定,在她的探寻的目光下无丝毫退却。
片刻,她了然,什么特使,眼前这个家伙,就是一个孤注一掷,胆大包天的策士!
在这个风雨变幻,动荡不安的时代,一个策士即使有经天纬地之才,能言善辩,口吐莲花,但作为一介落魄的布衣,他只能先找到一个位高权重的人作为援引,才能施展自己的抱负。
秦公主与他对视,从他的眼光里看到了赌徒一样的执着,他是在赌自己敢不敢相信,而自己也是在赌,赌他可不可信。
策士?她想起了那个被魏国赶出,仓皇跑来投靠自己父亲的张仪,他向父亲惠文君呈上连横之策,短短几年时间,连横以秦为中心,联合山东任何一国,形成东西横线,分化瓦解山东六国,大刀阔斧的斫砍出烽烟战国的壮丽轮廓。然而,山东六国怎能坐以待毙,等秦分食,这个人,会是下一个张子,亦或他的宿敌?于燕国,于乱世?
她看着他笑了,给了他一条生路。
四
燕王宫大殿上,苏秦终于有幸面见了生平第一个愿意听他分析道理的国君。
在满座鄙夷的目光中,苏秦从容的落座,整理发冠,炯炯有神的目视众人,冷笑一声,后连连叹气。
燕文公本不愿见这位策士,若非太子执意推举,他才不愿意听他在这卖弄唇舌,不曾想,
这个在他眼前面如菜色,未见丝毫君子风范的策士竟然吐出了惊人之语。
“鄙人叹燕国虽物产丰饶,而不知危乱却在眼前;叹危乱近在咫尺,而贵国却浑然不觉。”
燕文公不悦,冷然道:“孤驽钝,愿闻其详。”
苏秦骤然从垫子上起身,向前数步,在满座惊异的目光中,不紧不慢的解开了右边的缨带,又解下左边的缨带。脱掉了上衣,最后,他敞开了内襟,在众人灼灼的注视下转身。
举座哗然,他的深衣里子上,纵横阡陌,细笔描摹,竟然是一副战国的烽烟画卷。那单薄的身影,看似弱不禁风,不曾想,那终日披山带水的信仰,却让人觉得他足够顶天立地,为世间大丈夫。
“燕,偏僻处东北一隅。东有朝鲜、辽东,北有林胡、楼烦,西有云中,九原,南有易水,地方千余里,带甲数十万,车六百乘,骑六千匹……”
他的声音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上陈燕国百年过往,时事利弊,揭齐、魏连横妨燕之祸;下述战国烽火,兵戈之灾,谏合纵破连横之策;寥寥数语,掷地有声,许久,空旷的大殿上鸦雀无声,燕国国君与朝臣皆心驰神往,暗自叫绝。
燕文公不曾想,居然有人比自己更了解燕国。他慢慢明白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意图。
燕国虽然远离战国狼烟的中心,但随着局势的变化,燕国迟早要在纵和横之间做出一个选择,而经过这个年轻策士之口,局面已经了然:魏、齐连横欲均分天下霸权,秦王利用三晋矛盾,掣肘二国,选择与齐国背后最放心不下的一颗火苗——燕,结盟,不惜送出了自己疼爱的长女,与之联姻。
燕文公从榻上坐起,看向苏秦:“依先生之远见,该当如何?”
苏秦拂袖一恭:“鄙人以为,破此连横,唯有合纵于赵。
五
可惜,她未曾料到,燕文公在采纳苏谋士苏秦之策的第二年便去世了,之后她从燕太子妃变成了燕国第一个王后,史称燕易王后。
世事难料,祸福相依,易王后更不曾料到,当年,自己同丈夫举荐的谋士苏秦竟然会再次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一起力挽狂澜,一同并肩作战。
燕易王即位十二年去世,自此燕国便陷入了长久的混乱。易王之子哙突发奇想,要将大位禅让给燕相子之,他不遗余力的将朝堂换成子之人马,但受到威胁的太子平和将军市率先发难,全国混乱,后齐国则趁火打劫,燕国内外交困,民不聊生,太子平、子之,傀儡燕王都先后死于这场混战。
而在这大厦将倾之时,是策士苏秦的合纵政策挽救了危如累卵的燕国,这些主要得益于他这些年极力促成的燕赵、燕秦联盟战线。
在燕国内乱发生的消息传出后,依托赵、秦二国,赵武灵王迅速从临近韩国接来了当质子的公子职,并派乐毅的儿子一路护送其回国即位。也就是燕易王后的儿子,后来赫赫有名的燕昭王。
刚刚经过战火洗礼的燕,国内民生狼藉,百废待兴,如何兴国?是摆在易王后母子面前的首要问题。
扫平战乱,制衡朝堂,复兴弱燕,短短几年,她仿佛再世为人。
这日,燕王后端坐在儿子燕王身边,静听着阼阶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她突然回想起数年前,第一次在蓟城嫁车上看到那个落魄布衣的情形,那时,他还曾谎称自己是秦国特使,这些,仿佛还在昨天……
苏秦到了,他恭敬的向王上和太后行礼,易王后妆容依旧清冷,秉秦人尚黑习惯,深敛凤目,一派庸俗之美,向苏秦垂询安邦定国之策。
他叩首,从容不迫的说:“太后应知,秦初为列国所卑,后为天下所惧,何也?乃五十年来,变法图强所致,今燕国欲兴,何不效仿栎阳徒木立信,以求贤达?”
易王后不经意而尖锐的盯着眼前的人,她坚信,自己未曾赌输,苏秦曾将他的未来、生死、命运,全数交给了自己,而在更长的岁月里,他一直在用行动告诉自己,当初的选择没有错。
她轻启朱唇:“武安君之策甚好,我王将筑高台,卑身厚币以招贤者。”
但凡立事,都需要标志性的事物,后世广为流传的“黄金台”在燕国君臣的努力下建成了,“金台招贤”的深刻含义是燕国变法图强的决心,所以,黄金台不在台上,而在决策者的心中。
六
年轻的的燕昭王不同于他的父辈,他的血液里流淌着虎狼之秦,铁腕君王的决断,在母亲易后,乐毅,邹衍和外交大臣苏秦的共同辅佐下,燕国一步步发展强大,快速进入了战国诸侯争霸的国际轨道。
苏秦对这位少为质子,并对自已信任有加的君上报以绝对的期望和热忱。这日,他来向燕王和易后告别,临行之际,他问燕王:“大王可知尾生之事?”燕王询问,他望向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缓缓道“兰陵尾生与女子期于桥下,女子不来而水至,尾生静候不去,水漫过桥,尾生终抱柱而死。”
这个本登不得庙堂的男女相悦之事经过苏秦动听的嗓音娓娓道来,感染了在座的所有人,易王后起身,轻轻走到苏秦身边,苏秦抬头,与她的目光相接,对视良久。
苏秦叩首,向燕王和易后道“臣,愿如此人,与燕为信。”
七
他的后半生依然驰骋在列国之间,善辞明辨,目光如炬,以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斡旋在六国波云诡谲的政治舞台上,他打破了连横之势,挑拨齐秦两大国结盟,促成齐赵之间交好,他成了曾今声名赫赫,功臣名就的前辈张仪最大的对手,他身佩六国相印,看似无限风光,然而步步惊心,不敢丝毫懈怠。
在一切计划圆满之际,他选择只身赴齐,以自己为饵,获取齐王信任后,劝齐攻打宋,以削弱其国力,后马不停蹄的联合五国攻秦,最后调虎离山,在齐国攻打宋国之际,让燕王派乐毅出兵一血前耻,让燕的昔日大敌——齐,差点灭国。
《苏子兵法.用间》道:“燕之兴也,苏秦在齐”。苏秦以死间之身间齐数十载,将六国玩弄于鼓掌之间,最终实现了为燕国复仇的愿望。然而,当五国的军队挺进齐国都城临淄之时,这位无间者的鼻祖,多年以来悬在心上的利剑终于快要放下,而纵横家‘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的谶语将成历史。他走向了谋士生涯的终结,也是他早为自己写好的结局,在被刺杀后他仓皇赶回燕下都。
燕国的冬天总是如此寒冷,朔风哀哀,燕昭王匆匆赶来,苏秦艰难的吐出了最后的决定,请王上将他尸体以叛国罪人运回齐国。昭王忍痛答应了他的请求,他的眼神还在捕捉着……
在快要昏死过去时,一个轻柔的声音唤来,“武安君”。
苏秦身子一震,他用力攫取着着久违的温暖,又生出一丝说话的力气,“我……回来了,谢谢你。”他疲惫的笑着
“季子,为燕间齐数载,徒留骂名,不后悔吗”易王后轻声问。
“与燕为信,信如尾生……”他的手被握住,熟悉的感觉柔韧而温暖,躺在她怀中,如释重负的闭上了双眼。
苏秦的尸体被送回齐国,以叛国罪论处,车裂。他的一生备受人世无常,人情冷暖,后世说他以自己超然才华在战国纵横捭阖,却败给了自己的赌徒宿命。但细想,他早已为自己选择了结局,甚至粉墨登场贯穿了全剧,只因为他赌的不光是命,还有一个“信”字。士为知己者死,也许,初见到易王后的笑容时,苏秦就不曾后悔,永远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