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态是帝国政治中最高深的学问,稍有不慎,就会陷入“两难”境地。因此,如何拿捏分寸,就显得至关重要。上回(详见《来,跟曾国藩学习汇报的艺术》)我们以指导曾国荃写奏折为例,分析了曾国藩汇报的艺术。今天,我们就以拒绝“抢功”为例,来聊聊李鸿章表态的艺术。
1
同治元年(1862年)5月,曾国荃进驻雨花台,兵临天京(即今天的江苏南京)城下。此后,击退了太平天国名将忠王李秀成的几次反击,基本上站稳了脚跟。
但是,天京毕竟是太平天国经营了近十年的都城,城防坚固,重兵集结。因此,一时之间,难以攻克。于是,曾国荃秉承湘军“结硬寨,打呆仗”的传统,开始围困天京,想着耗也能耗死太平军。
同治二年(1863年)10月,李鸿章率领的淮军收复苏州。同治三年(1864年)2月,左宗棠率领的楚军收复杭州。对于曾国荃来说,这既是一个好消息,又是一个坏消息。
说它是好消息,因为从此以后,自己不必再担心江苏、浙江方向的“援贼”,可以心无旁骛地围困天京。说它是坏消息,因为攻克天京可以说是平定太平天国的标志。目前,东南地区三座重镇已经收复两座,唯有天京还未攻克,朝廷恐怕不会有耐心任由自己“结硬寨,打呆仗”慢慢耗死太平军了。
果然,一个月后,同治三年(1864年)3月,曾国荃就接到了朝廷的上谕:
“金陵城大而坚,围攻不易。诚恐各营将士号令不一,心志难齐,曾国藩能否亲往督办?俾各营将士有所秉承,以期迅速奏功。”
上回(详见《来,跟曾国藩学习汇报的艺术》)说过,湘军是曾国藩在家乡湖南依靠亲戚、朋友、师徒、同乡关系组织起来的,凝聚力、组织度很强,并不存在“号令不一,心志难齐”的情况。可是朝廷却以此为理由,希望“曾国藩亲往督办”,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是对曾国荃的一种委婉的暗示、无声的催促。
曾国荃感到肩上的压力骤然增大,下令加紧攻城。但是,湘军在武器装备方面远远落后于淮军,洋枪、洋炮很少,特别是没有“开花大炮”,因此,往往采用“穴地攻城”的办法(“穴地攻城”原本是太平军发明的,即从城墙附近开始挖地道,一直挖到城墙下方,然后在地道中填满火药,将城墙炸塌)。
本来,“穴地攻城”的办法曾国荃屡试不爽。但是,在天京城下,却不管用了。一方面,天京毕竟是六朝古都,城墙高大坚固,想要爆破本就十分困难。另一方面,此时的天京守将是太平天国名将忠王李秀成。他的作战经验非常丰富,通过分辨地面上野草的枯黄程度,就能准确判定下面地道的位置,往往是地道还没挖好,湘军挖地道的工兵就被太平军“包了饺子”。
就这样,大半年下来,火药消耗了十几万斤,工兵阵亡了几千名,天京城墙依然完好无损。曾国荃气得肝病复发,每天看谁都不顺眼,下属、仆人被他骂了个遍,就连路边的野狗见了他都得躲着走。
2
但是,朝廷却不肯放过曾国荃。无论是垂帘听政的两宫太后,还是总理朝政的恭亲王,都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完成“中兴”大业了。眼看曾国荃大半年劳师无功,他们认定湘军暮气已深、不堪大用。相比之下,淮军则朝气蓬勃、正当其时。因此,产生了调遣淮军“助剿”的念头。
同治三年(1864年)4月,淮军攻克太平天国在江苏境内最后的据点常州。朝廷随即发来上谕,与李鸿章商讨“(淮军)会攻(天京)”事宜。
李鸿章深知,天京是曾国荃的“心病”,也是曾国荃的“禁脔”。
因为,在平定太平天国的各项功劳当中,最显赫的无疑就是攻克天京了。当年,咸丰皇帝甚至有过“先克金陵者封王”的许诺。要知道,自康熙二十年(1681年)平定“三藩之乱”以来,朝廷可还从来没有封过异姓王。虽然这个许诺朝廷未必会兑现,但是,封侯拜相、入凌烟阁总没问题,绝对算是光宗耀祖、遗泽后人了。
当年,曾国荃孤军深入,在天京外围尚未完全扫清的情况下,冒险进驻雨花台,就是为了抢占先机,向淮军、楚军,也向朝廷表明,未来攻克天京的头功是自己的,谁也别想抢走。说起来,这种行为和野狗在树下撒尿标记领地并无本质区别,“吃相”很难看。但是,考虑到曾氏兄弟在创建湘军、南征北战中的付出和贡献,曾国荃会有此种行为,倒也能够理解。
自己和曾国藩有师生之谊,和曾国荃也有朋友之义,将来,更要同朝为官,因此,是万万不能和曾国荃抢这份头功的。
于是,李鸿章马上写信给曾国藩,就“助剿”一事向他表明立场:
“廷旨有令敝军会攻之说。鄙意苦战日久,宜略休息。且沅丈劳苦累年,经营此城,一篑未竟;不但洋将常胜军不可分彼功利,即苏军亦须缓议。是以常州奏捷后,不敢轻言越俎。朝命亦未敦促。富将军(富明阿)遽欲会攻,诚为有损无益,似宜拒之。湖州之贼尚无去志;左帅(左宗棠)屡云逼城,其实距城尚远。昨来咨,属勿会攻,请苏军进长兴以扼其喉。月初当派刘、王、郭、杨四军图长兴,以避协攻湖郡之名,而为进趋广德、泗安之势。届时,如金陵未克,必须炮队往助,只要吾师与沅丈一纸书,七月中旬可派鹤弟(李鹤章)带数将前去”。
开篇就先声明“令敝军会攻”不是我本人的意思,而是“廷旨”的意思,我本人绝对没有“横刀夺爱”的想法。
接着顺势指出“不但洋将常胜军不可分彼功利,即苏军亦须缓议”,强调曾国荃围攻天京多年,即将大功告成,未来攻克天京的头功应当归于曾国荃,他人不应插手。
接下来这段很有意思。当时,在湘军、淮军、楚军中,湘军的处境最差,还在天京城下苦战。楚军的处境尚好,基本荡平了浙江,只剩下湖州还未攻克。淮军的处境最好,已经荡平了江苏全境。对朝廷来说,自然是“能者多劳”,既然淮军的本职工作做完了,就帮帮其他同事吧。
对朝廷而言,湖州的重要程度显然远远不及天京,因此,希望李鸿章首先西进“助剿”天京。但是,对李鸿章而言,南下“助剿”湖州会得罪左宗棠,西进“助剿”天京则会得罪曾国荃,按兵不动又会得罪朝廷。于是,“三害相权取其轻”,只能选择得罪左宗棠了。
不过,正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李鸿章也不愿和左宗棠发生正面冲突,于是“月初当派刘、王、郭、杨四军图长兴,以避协攻湖郡之名,而为进趋广德、泗安之势”,有南下“助剿”湖州之实,而无南下“助剿”湖州之名。这样一来,淮军没有余力再西进“助剿”天京,自己也不至于把左宗棠得罪死了。
最后一句“届时,如金陵未克,必须炮队往助,只要吾师与沅丈一纸书,七月中旬可派鹤弟(李鹤章)带数将前去”是一句客套话,表示只要曾氏兄弟一声令下,淮军的炮兵随时可以支援天京战役。
3
就这样,李鸿章给曾国荃又争取到一个月时间。奈何“穴地攻城”的办法实在是不灵了,一个月转眼过去,战事依旧毫无进展。
同治三年(1864年)5月,朝廷又发来一道上谕:
“李鸿章所部兵勇攻城夺隘,所向有功,炮队尤为得力;现在金陵功在垂成,发、捻蓄意东趋,迟恐掣动全局,李鸿章岂能坐视!着即迅调劲旅数千及得力炮队前赴金陵,会合曾国荃围师,相机进取,速奏肤公。李鸿章如能亲督各军与曾国荃会商机宜,剿办更易得手,着该抚酌度情形,一面奏闻,一面迅速办理。曾国藩身为统帅,全局在胸,尤当督同李鸿章、曾国荃、彭玉麟,和衷共济,速竟全功,扫穴擒渠,同膺懋赏。总以大局为重,不可少存畛域之见。”
对比前一道上谕,这道上谕的口气就严厉多了。
“一面奏闻,一面迅速办理”,直接堵住了李鸿章的嘴,让他别再申辩,迅速西进“助剿”天京。“曾国藩身为统帅,总以大局为重,不可少存畛域之见”,则暗示曾国藩,朝廷知道曾国荃的那点儿小心思,但是,攻克天京不是你们曾氏兄弟的私事,而是朝廷的公事。如果作为前敌总指挥的曾国荃还将天京视为“禁脔”,拒绝“助剿”,那么,作为全军总司令的曾国藩可就是“缺乏大局意识,大搞山头主义”了。
这道上谕一下来,曾氏兄弟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拒绝“助剿”的理由了,现在,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李鸿章信守诺言上了。
李鸿章没有让曾氏兄弟失望,他很快就给朝廷回信了:
“于攻克常州后,未敢遽议协剿金陵;一以臣部兵将苦战经年,伤病疲乏,未得休养,若遽令远出,诚恐再衰三竭,无裨大局。一以曾国荃全军两年围攻,一篑未竟,屡接来书,谓:‘金陵所少者,不在兵而在饷;现开地道十馀处,约有数处,五六月间可成’;如能及早轰开,自必无须协助。又、叠准曾国藩咨缄,属令派兵接防句容、东坝、溧水、高淳各处。又、叠准左宗棠咨商,拨兵进规长兴,以掣湖州贼势。臣因湖郡贼氛尚炽,实为苏省切近之忧,应先派劲旅进规长兴,协取湖郡。俟湖州克复,门户稳固,然后分兵会图金陵,方无后顾之虑。是以拣派郭松林、刘士奇、王永胜、杨鼎勋等军会攻长兴,现已进逼城根,势难遽行撤动。而苏、常新复,各郡县内防湖州窜匪,外堵金陵窜路,节节设防,未可一处空虚。常胜军裁撤后,英酋巴夏礼等方以松、沪腹地无备,日与饶舌,臣固未可远离,臣之兵力亦仅勉支堵剿。”
李鸿章这封回信非常严谨,从必要性和可行性两个角度否定了朝廷西进“助剿”天京的旨意。
必要性方面,一是“金陵所少者,不在兵而在饷;现开地道十馀处,约有数处,五六月间可成”,强调天京战役的短板不在兵力,因此,没必要西进“助剿”天京。而且,曾国荃“穴地攻城”的办法即将成功,朝廷应该再宽限一些时日。二是“湖郡贼氛尚炽,实为苏省切近之忧。俟湖州克复,门户稳固,方无后顾之虑”,强调湖州是楔在淮军后方的一颗钉子,只有先集中兵力拔掉这颗钉子,天京战役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可行性方面,“臣之兵力亦仅勉支堵剿”,通俗地说,就是“人手不足”,具体来说,一是淮军苦战多年,伤病将士很多,如果不让他们休整一段时间,战斗力会大打折扣。二是自己按照曾国藩、左宗棠请求,已经分兵接防句容、支援长兴,没法马上撤兵。三是苏州、常州刚刚收复,江苏全境都需要防御流动的太平军残部。四是常胜军解散以后,上海防守空虚,需要淮军分兵把守(这里多说一句,这个“常胜军”是太平天国进攻上海期间,上海商人为了自保组织的雇佣军,最初叫“洋枪队”,由美国人华尔统领,后来改名“常胜军”,由英国人戈登统领。李鸿章就是在与“常胜军”协同作战的过程中,直观地感受到了洋枪洋炮的威力,开始为淮军装备洋枪洋炮、聘请洋人教官,因此,某种意义上说,“常胜军”的出现助推了中国的军事近代化进程)。
都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上面的政策是“催逼”,下面的对策是什么?难道“硬顶”吗?当然不是,“硬顶”无异于公然抗命,是要掉脑袋的。李鸿章的对策就是“拖延”,一边历数不可行性,一边表态等到条件成熟就会立即执行。
4
前面那份上谕同样也发给了曾国藩,因此,他也得给朝廷回信。对照李鸿章和曾国藩的回信,你一定也会感叹二人配合之默契:
“自苏、常攻克之后,臣本拟咨请李鸿章亲来金陵会剿,特以该抚系封疆将帅之臣,又值苦战积劳之际,非臣所敢奏调,是以未及具疏上陈。函询臣弟曾国荃,亦以师久无功,愧悚无地,不敢更求助于人,近于畏难卸责、始勤终怠者之所为。前接李鸿章来函,言苏军将士太劳,宜少休息,待会克长兴、湖州,再行选将拔兵助攻金陵等语。然使仅请派将前来,其知者以为怜该抚之过劳,信苏将之可恃;不知者以为臣弟贪独得之美名,忌同列之分功,犹非臣兄弟平日报国区区之意。合无吁恳天恩,饬催李鸿章速赴金陵,不必待七月暑退以后,亦不必待攻克湖州之时。”
上回(详见《来,跟曾国藩学习汇报的艺术》)说过,曾国藩被誉为“天下奏牍第一把手”,这份回信就充分体现了他的经验老到之处。
开篇就先声明“自苏、常攻克之后,臣本拟咨请李鸿章亲来金陵会剿”,你朝廷不是想安排李鸿章西进“助剿”天京吗?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把主动权牢牢把在手中,堵住朝廷指责自己“缺乏大局意识,大搞山头主义”的可能,这就是三十六计中的“反客为主”。
既然有这个想法,又为什么没执行呢?
首先,“该抚系封疆将帅之臣,非臣所敢奏调”。按照清代行政管理制度,巡抚是主管一省事务的最高长官,从二品,可以通过加兵部侍郎衔,高配成正二品。总督则是主管几省事务的最高长官,正二品,可以通过加兵部尚书衔,高配成从一品。虽然总督的品级比巡抚高,权力也比巡抚大,但是,二者都是封疆大吏,都直接向朝廷负责,并无统属关系,总督不是巡抚的上司,巡抚也不是总督的下属。其实,朝廷设计这样的行政管理制度,也正是为了让总督和巡抚相互制衡,避免地方势力坐大。因此,曾国藩说自己“不敢奏调(李鸿章)”,表明自己此举是尊重中央权威,等于是抢占了“法律制高点”,强调自己没办法奏调淮军助攻。
其次,“亦以师久无功,愧悚无地,不敢更求助于人,近于畏难卸责、始勤终怠者之所为”。曾国荃及麾下湘军将士围攻天京已久,始终未能攻克,深感惶恐、愧疚,因此,更加不敢求助于外人。否则,不就成了畏难不前、推卸责任?不就成了善始而不善终?曾国藩当然知道,这个说法是骗不过朝廷的。但是,这样一番既自省、自责,又自励、自强的话说出来,等于是抢占了“道德制高点”,朝廷如果继续强令淮军助攻,未免就太不近人情了。
最后,“前接李鸿章来函,言苏军将士太劳,宜少休息……合无吁恳天恩,饬催李鸿章速赴金陵,不必待七月暑退以后,亦不必待攻克湖州之时”,曾国藩在先后抢占“法律制高点”“道德制高点”的基础上,继续“反客为主”,先是列明淮军助攻的种种现实困难,接着恳请朝廷调遣淮军助攻。这样一来,就把朝廷拖入“两难”境地。如果继续强令淮军助攻,那么,淮军还需要修整,湖州也尚未攻克,如果淮军由于休整不足损兵折将,或者湖州的太平军趁机突围出去,你们谁负得起这个责任?如果不再强令淮军助攻,那你们就不能再诽谤曾国荃“贪独得之美名,忌同列之分功”了。反正,好话坏话都让我说了,看你怎么答复。
总而言之,李鸿章表态,曾国藩配合,两人联手做了个局,给曾国荃又争取了两个月的时间。
同治三年(1864年)7月19日,曾国荃再度祭出“穴地攻城”的法宝。这次,他一次性动用了3万斤火药,终于炸塌天京城墙。随后,大批湘军顺着城墙缺口涌入,天京由此陷落。
不久,朝廷发布上谕,“曾国藩锡封一等侯爵(一等毅勇侯),曾国荃锡封一等伯爵(一等威毅伯)”。
参考文献
[1] 谭伯牛.战天京——晚清军政传信录[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21.
[2] 钱仲慧.李鸿章与曾国藩兄弟的“金陵之争”[J].炎黄春秋.2020,(10):81-86.
[3] 翁飞.李鸿章为官之道[J].决策.2009,(04):64-65.
[4] 王艳娟.湘军将领曾国荃及其所部湘军述论[J].军事历史研究.2008,(02):140-145.
[5] 张蕾,刘斌.天京城墙及其在太平天国战争中的军事防御作用[J].江海学刊.2003,(04):153-156.
注1:题图及文中插图均检索自必应图片、百度图片,著作权归作者所有。
注2:请您帮忙点亮右下角的“赞”和“在看”,您的支持是我更新的最大动力,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