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丨青春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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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在响彻天宇的锣鼓声中,东风机械厂的工人们自发排成长队分列在厂区主路两旁,脸上洋溢着激动和自豪的笑容。男工人们穿着蓝色的粗布工作服,不少人还戴着灰色、蓝色或绿色的解放帽,女工人们大多都梳着两支麻花辫,身穿蓝色工作服和塑料底布鞋,每个人都高高举着手中红色的《毛主席语录》,一边挥动着小册子一边齐声高呼着:“毛主席万岁!”“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十几辆绿色的“解放牌”卡车车头披着彩带,装载着工厂新上的重型机械设备,在振奋激昂的锣鼓声中,从工厂南大门缓缓驶入,从悬挂着“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几个大字的铁架牌坊下依次通过。

湛蓝的天空白云如絮,阳光照射在几排崭新的厂房上,新安装的窗户玻璃明亮闪耀,空气中飘散着新刷不久还未散尽的油漆味道……

车间前广场上停着吊车,在巨大的吊车轰鸣声中,男工人们齐心协力喊着号子,使用简单的撬棍和平板车等工具,拼着一股力气,硬是依靠肩扛手抬,把吊车卸下来的车床等重型机械设备依次挪入车间指定位置。

工厂大喇叭里传来女广播员那嘹亮的呼喊声在整个厂区回荡:“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

女职工们站成几排一同为干活儿的男职工加油打气。队伍领头的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女职工,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衬衣,黑色裤子和黑色的系带布鞋,梳着两支麻花辫,在整个团队中十分引人注目,她高举着攥成拳头的右手,带领女职工们大声有节奏地喊着号子:“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一位浓眉大眼的年轻男职工因为体力过度消耗挥汗如雨,他脱下蓝色外套甩在一旁的木箱上,穿着胸前印有红色五角星的白色背心,裸露着臂膀那结实的肌肉,和工友们用撬棍一寸寸挪动着巨大的钢铁机器,带头大声喊着:“同志们!加油!胜利就在前方!”

男职工们齐心协力吆喝着号子,巨大的机器设备渐渐挪进车间大门。

“白背心,加油!白背心,加油!”那位带头喊号子的女职工和其他女职工一起为工友们加油打气。

“白背心”被那清脆嘹亮的“加油”声吸引住了,他撩起背心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目光投向声音的出处,那位带头喊号子的女职工正微笑着望着他,向以他为首的男职工们振臂高呼。

女职工那张清秀的面孔以及面孔上流露出的笑容,让“白背心”的心如同埋在土里的种子遇到清泉浇灌一般开始蠢蠢欲动。

遇见,有时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我们把其称作“缘分”。

生活中不乏偶遇,两个从不相干的人从相识到熟悉必定会经过一个开始的过程,其中必须有一方采取主动,否则就没有开始。有开始不一定会有故事,但没有开始就一定没有故事。

也就是从这天起,“白背心”和这位漂亮的女职工有了开始,后面还产生了一段轰轰烈烈的故事。“白背心”的名字叫李红星,女职工名叫王文娟。

故事发生在1968年春天,东风机械厂正式开工投产第一日。

自从看到过那位女职工以后,对方那清秀的容颜、美丽的身影便深深烙印在李红星的脑海里。

工厂已经开工三天了,在厂区,在食堂,在一切能与人发生偶遇的公共场所,李红星却再也没有遇见过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难道那如花绽放般的美丽笑容,仅仅只是出现在自己生命里的惊鸿一幕?那一天,当李红星和工友们把机器抬进车间安装好以后,由女职工组成的拉拉队已经散去。

她是谁?在哪个车间或是哪个科室?当所有信息归纳起来最终答案为空白的时候,莫名的忧伤逐渐涌上李红星心头。

车床的机械轴高速旋转着,固定在车床上的机械零件源源不断翻卷出螺旋状的铁屑。李红星听人说,全厂共有600多名职工,大部分是经过招工和提前培训进入工厂的,多数都是本地人,其中也有一部分知青。

厂子里有锻工、车削、机加工、组装、热处理等十几个车间,还有厂办室、技术、制图、供销等多个科室,另外还有食堂、库房、锅炉房等非技术生产部门,女职工至少也得两三百名,要想从中找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两个字:很难。

要想见到想见的人,只剩下一种很小的概率,就是“遇见”。但“遇见”这两个字始终充满不确定性,如果双方没有约定,需不谋而合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相遇,非常凑巧。但“凑巧”也有一种人为制造的可能,那就是在特定时间和特定地点去创造。

厂区宿舍正在建设,除了三班倒的工人,白班下班时间都固定。傍晚时分,李红星提前到厂门口外去等工人下班,希望可以看到那个令自己思念的女职工。

下班铃声响过之后,远远看到很多工友奔向车棚。不一会儿,永久、飞鸽、凤凰等不同品牌的自行车大军便一齐涌向工厂大门,这其中有可能会看到自己想见的人。

很多女职工的工装一样,辫子也几乎都一样,要想从中分辨出自己要找的人,必须全神贯注。自行车车流源源不断丛李红星身旁经过,眼前突然一亮,因为他终于在人海之中发现了心中一直在等的那个人。尽管只见过一次,但她美丽的面容始终萦绕在李红星的脑海里。

那个女职工和其他女职工有说有笑推着自行车向工厂大门口走来。看到她,李红星的心中充满激动和兴奋,但他知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是不能主动和她开口讲话的,这种主动搭讪陌生女性的行为很冒失,如果被多事的人发现并传将出去,会成为严重的作风问题。

然而那位女职工并未留意到李红星的存在,即便从他眼前经过,也没有顾上看他一眼。

难道工厂卸机器设备那一天,“白背心,加油!”那句话,并非是有心对着自己喊的?李红星的怀疑是对的,事情非常简单,一群人当中就李红星脱了工作服穿着白背心,还带头喊号子。为了给全体男职工加油助威,李红星的白背心自然成为了那位女职工所关注的“醒目标志”。

李红星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失落。

李红星没有再提前下过班,也再未见过那位女职工,那位女职工对他来说仍是谜一般的存在,他对那位女职工的倾慕仍然不能释怀。

月底厂里组织全体职工大会,礼堂内人头攒动,主席台是由木板搭起的一米多高的台子,座位是按照车间排序的,李红星位于左侧观众区第二排。

当厂领导作完以“抓革命、促生产”为主题的讲话后,工人宣传队上场进行“汇报演出”。

在手风琴和口琴的齐奏声中,十几位穿着绿军装、戴着解放帽和红袖标的年轻女工排着整齐的队伍,胸前捧着红色的《毛主席语录》小册子,迈着坚定有力的脚步从主席台一侧幕布后鱼贯而出。

她们齐声高声喊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在舞台正中排成队形,一边跳着“忠字舞”一边唱着:“太阳出来照四方,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

李红星突然激动起来,因为在舞台表演的女职工当中,他惊讶发现了那位让他曾经朝思暮想的女职工,位于队列的第一排。

李红星的身旁恰是工宣队男演员的坐席,他主动向一名男演员询问那位女职工的名字。

“同志,第一排左数第三个女同志跳得挺好,你认识吗?”

那名男演员瞥了李红星一眼,他并不了解李红星的意图,还为自己是工宣队的成员感到骄傲,于是语气中带着自豪感告诉李红星:“她叫王文娟,大家都叫她王娟,来自天津的知青。”

听到女职工是知青,李红星的心瞬间凉了半截,因为他明白,知青是和自己“阶级不同”的。据他所知,知青们大多来自大城市,受教育程度、生活观念都和本地人存在差异,也没有共同语言,对女知青有非分之想,无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李红星没有再接着问,怕那位男同志会误会。他的心也因此开始惆怅,情绪变得十分低落。

世上最令人绝望的事,就是当美好的事情即将发生,却转瞬化为泡影。

李红星决定不再去想王娟。那只是一个美好的梦而已,当梦中人醒来,才知道梦是虚无缥缈的。

李红星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上班早来晚走,工作也变得十分努力。机械厂成立以前,他曾在一家乡镇工厂学过徒,加上他本身就是一个细心的人,生产机械零件非常标准,产量也是全车间最高的。月底的时候,车间主任在车间会议上表扬了李红星,并发了奖金。

然而李红星并没有因此感到开怀,每当寂寞的时候,他的脑海里还会时不时闪现出王娟的倩影,那个叫王娟的女子,真的在自己的记忆里抹去了吗?心动总是来的容易,也许就在一瞬,忘记似乎需要相当漫长的过程。

一天上午,李红星正在车床前专心工作,眼角的余光突然扫视到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抓起了堆放在他身旁刚生产出的一个机械零件。

抬头望去,李红星的心几乎都要跳出来了,是那个叫王娟的女子,此刻正安安静静站在他身旁,用游标卡尺测量着他生产出的零件。

难道,这是在做梦吗?

“非常标准。”王娟说,然后将零件放回原处。

望着近在咫尺的心上人,李红星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突然变得心慌意乱起来。

她穿着和自己一样的蓝色工装,胸前佩戴着红色的毛主席像章,朴素的工装难以掩饰她的美丽,眼睛明亮犹如清幽的潭水,鼻梁小巧挺拔,白净无暇的脸庞看不到一颗痣,额前垂着整齐的刘海,两支麻花辫子泛着乌黑的亮光。

这是李红星第一次和自己偷偷喜欢的人如此近距离的在一起,他曾经幻想过无数次“遇见”,却没想到事情会发生的如此神奇。

王娟见李红星木讷地看着自己,以为李红星对陌生人很拘束,为缓解气氛,对着李红星轻轻抿嘴一笑。

李红星见过很多女人的笑容,但眼前女子的笑容无疑让他沉醉。

“同志你好,我叫王娟,生产科的,来自天津。”王娟自我介绍着自己。

李红星恍然大悟,眼前的王娟是到车间进行成品与半成品抽检的,这是生产科的职责。

生产科在工厂南区的两层小楼,和生产区隔着一道围墙,生产区的工人很少去那边,李红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厂区里轻易见不到王娟的原因。

“你好,王娟同志。”这是李红星的开场白,语气由于紧张还磕磕绊绊的。

“我找车间的赵文亮主任,发现他不在,看到你的车床离赵主任办公点很近,于是就随便看看。”

随便看看?李红星宁愿相信王娟是有意的,他注意到王娟的腋下夹着一卷图纸。

“王娟同志,又有新的零件要生产吗?”

李红星本想说点儿别的,却言不由衷扯到了工作上。

王娟说:“机加工车间这一批零件差不多达到库存标准了,科长让我送新图纸过来。”

李红星说:“赵主任刚刚出去,如果墙上的小黑板上没有写着去哪儿,估计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好的,谢谢你,我去他的办公室等一会儿。”

难道盼望已久的“遇见”就这样匆匆结束了吗?李红星顿时心生懊悔,甚至后悔为什么要告诉王娟车间主任的行踪。争取,往往就在一时的决定。

“王娟同志!”

王娟匆匆收回已迈出的脚步,转身面对这个认识还不到三分钟的小伙子,她不知道这个小伙子还有什么话说。

“你……你家是天津吗?”

“对的,我是天津杨柳青的。”

“什么时候来到我们当地的……”

“去年来的,原来我在城关公社,机械厂建成之后就分配就到这边来了,一直在边干边学。”

“你大城市里来的,文化程度一定很高吧,我初中毕业原来在家种地,在一家乡镇工厂学过徒,工厂招工就来上班了。”

“怪不得你技术挺好呢,我刚才看了别的机床,次品率很高。”

听到心上人这样称赞自己,李红星很高兴。他说:“对待工作一定要态度认真,哪怕一颗螺母也要严格按照尺寸生产,不能给国家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你思想觉悟很高,事实上我只上了两年高中,后来因为学校闹革命,于是就响应国家号召和一批同学们上山下乡了。”

“伟大领袖挥手让我们到哪里去,我们就到哪里去,听毛主席的话,跟党走。”李红星说。

“是啊,毛主席说过,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只是……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王娟的眉头皱了一下,随后她觉察到了自己的口误,因为回家这句话要传出去,会让人抓住把柄,会成为思想问题。

“我随便说说的,你不要当真。”王娟急于解释。

“不会的,我不会和任何人讲的,我理解你的心情,毕竟谁都故土难离。”李红星安慰她道。

“谢谢你。”王娟感激地说道。

“我……我们以前见过。”李红星支支吾吾说道。

王娟一脸疑惑,静静地等待下文。

“一次是你在会堂表演节目,还有一次……”

事实上李红星岂止见过王娟两次,但他不能说出在工厂门口等着见她的事情。

“另一次是?”王娟很疑惑,在会堂表演节目的时候有目共睹,全厂都见过,这很好解释不足为奇,但李红星说的另一次,让王娟好奇。

“记得厂子安装设备那天吗?就是在这个车间门口,男工人们用撬棍和平板车往车间里运设备。”

“对呀,那天我和很多女工友们给大家加油鼓劲呢。”

“你还记得你当时喊过什么话吗?”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不是这一句。”

“我还喊了啥?”

“你是不是喊过‘白背心,加油!’”

王娟先是低头陷入沉思,随后昂起了头,惊讶地说:“我好像回忆起来了,你就是那个‘白背心’!”

“我叫李红星。”

厂里正在开展“生产标兵”评选活动,每个生产车间分配一个名额,以个人产品产量和质量取胜。车间工人的工作积极性提高了不少,李红星借来工具书进行技术钻研,出勤率、产品生产量和质量均保持全车间前列。

有人为了荣誉争得头破血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但李红星和别人的出发点不一样,他并非在意那张盖着鲜红印章的奖状和奖品,而是想通过自己的能力得到某些人的关注和青睐,这种动力源自于王娟。

爱情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它能让人产生美好的幻想,也能转化成为催人奋进的动力。也许只有出类拔萃、与众不同,李红星才觉得自己和王娟“差距”会少一些。

李红星没有把车间里的任何人当做竞争对手,而把李红星视为眼中钉的是同车间的工友王根强。论技术,王根强和李红星相差无几,王根强原来在轴承厂做过车工,因机械厂的工资待遇好调到机械厂来的。王根强非常看重荣誉,此人向来深藏不露,平时和李红星表面关系很好,但背地里总是不露声色较劲。

李红星一天能生产30个左右同型号的零件,王根强就是加班也要和李红星追平,但是他有一点比不上李红星,那就是次品产生率比李红星要高。

产品数和质量检验都是隔天由后勤人员来统计的,一般工人们当日生产出的零件都在自己车床边码放,第二天进行入库统计。

为期十天的评选生产标兵期限即将截止,王根强和李红星的产量不相上下,但王根强内心很焦急,为了超过李红星的产量,他总是一直加班到车间空无一人。

他每天都偷着数李红星生产的零件,自己一定要比李红星多生产两个,在总量上占据评选优势。统计日期截止的前一天傍晚,王根强依旧是全车间最后一个走,当他用卡尺测量李红星产品的时候,突然惊出一身冷汗。

原来王根强只顾着急,记错了图纸尺寸,与李红星当天生产的同一批零件比图纸相差了1毫米,这无疑会产生一批废品,这样自己肯定会输给李红星的。

一个邪恶的念头从王根强心中涌起,他趁着车间无人,悄悄将自己生产的废品和李红星的成品进行了调换。

第二天的统计结果公布,李红星昨日生产的零件将近一半不合格,给国家财产造成了损失。车间主任很恼火,他找到李红星询问哪里出了问题。

李红星疑惑不解,每个零件在加工时都是经过卡尺测量后生产的,但零件将近半数都误差了1毫米。1毫米看似误差不大,但后果是与其他车间生产的零件无法进行组合,多1毫米还可以返工,差1毫米只能报废。

挨了车间主任的批评之后,李红星情绪十分低落。他仔细回忆自己是否一时马虎记错了尺寸,但他也知道因为自己的失误,生产标兵的荣誉将拱手让人。

车间会计把评选数据报到生产科去了,王根强的产量排在车间第一名,李红星是第二名。

李红星闷闷不乐,拼死拼活干了十天,最终却看着做好的嫁衣穿在了别人身上,他坐在车间前空地的一根枯木上抽起了闷烟。

他并不妒忌王根强,王根强平时和自己关系不错,见面经常开玩笑,还经常把自己带来的好吃东西分给李红星。李红星没有香烟的时候,王根强打开自己的烟盒一次就分给李红星几支。两人都有一定的实践基础,也一块儿钻研过技术,王根强也是车间里的生产能手,得第一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李红星是个好人,但他并未真正了解王根强,那是一个表面和善却笑里藏刀的人。李红星把王根强当朋友,但王根强却不是李红星的朋友。

好人的思想必定有单纯的一面,否则成不了大家公认的好人。坏人只能在部分人心中成为好人,但绝不是公认,因为坏人的思想一定不纯。

李红星根本预料不到评生产标兵的事情会发生转机,但幸运之神还是向他招手了,所谓好人必有好报,因为他遇到了贵人,这个贵人恰巧是王娟。

当我们在某些事情上遇到绕不开的坎儿,能够雪中送炭的人就是我们生命中的贵人。贵人是在你摔倒后扶你起来的人,看见你摔倒幸灾乐祸的人是小人,你正要爬起来接着把你踹趴下的是恶人。

生产科负责汇总数据的是王娟。在看到机加工车间报上来的数据时,王娟产生了疑问,第一名与第二名仅有十几个零件之差,第二名的李红星前九天几乎没有废品,最后一天却生产了将近半数的废品。王娟见过李红星产品,所以对他很关注,她仔细查看机加工报来的个人日产量数据汇总,再进行认真比对,便从中发现了端倪。

两个人的日产量不相上下,李红星的日废品率从未超过1%,且一直稳定。而第一名叫做王根强的工人日废品率在10%左右上下浮动,最后一天的生产合格率达到100%,李红星的废品率则超过50%。也就是说,李红星根本没按图纸尺寸生产。

零件尺寸是固定的,一个零件不同的直径、边角和凹凸部分都有不同的尺寸,除非记错了某个尺寸或者是卡尺出了问题。但综合李红星的日常数据,加之对李红星的印象,王娟认为李红星是一个工作严谨的人,这是一个不应该出现的明显失误,她怀疑有人给李红星的产品做了手脚。

王娟把情况上报给了科长,并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其他车间的数据没有什么问题,第一与第二均差距较大,没有可比性,但这个叫李红星的小伙子实在输得有点冤。

科长上报给管生产的副厂长,评选小组经过研究做出了决定:机加工车间第一名和第二名进行重新现场评比,规定时间1小时。

通知下达到机加工车间的时候,王根强冒了一身冷汗,他知道自己从时间、数量和质量方面均低于李红星一头,但厂里既然决定了,如果自己不同意,就是明摆着和李红星过不去。

生产科长和王娟来到机加工车间做评委,车间库房给李红星和王根强重新分配了原材料。这次评比使用的是新图纸,生产的是从未生产过的新零件,比赛标准是一个小时内生产的零件数量和质量。

生产科不是吃素的,他们会根据操作流程和产品质量进行检验。参赛者用同型号车床,使用相同工具,经过生产科的公平校对,然后比速度和质量。

车间里工人们围成一圈观看两人比赛。伴随着车床的轰鸣,两名参赛者按照日常操作流程开始比赛,李红星表情沉着稳重,王根强却魂不守舍。

一个小时时间结束了,经过生产科长和车间主任评审,李红星共生产零件5个,质量全部合格,王根强生产零件3个,其中一个次品。

胜者无疑是李红星,生产科长当众宣布李红星为机加工车间生产标兵,工友们热烈地鼓掌。

看到王娟脸上面带笑容并鼓掌,目光里充满欣赏和鼓励,李红星的心比吃了蜜还要甜。

王根强忍心中怒火,满脸堆笑走到李红星身旁和他握手。

“红星,祝贺你获得咱们车间的生产标兵,咱们两个关系这么好,谁是第一都无所谓,我输得心服口服,你本来就是车间的技术尖子,我今后要多向优秀同志学习,共同进步。”

说完这番言不由衷的话之后,王根强的心里从此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尽管王娟没有告诉李红星重新组织比赛的缘由,李红星觉得王娟一定为自己出了力。生产科长又不认识自己,要不是王娟,生产科绝对不会为了第一与第二的一点点差距重新组织这次比赛。

在车间门口,生产科长和车间主任闲谈起来,这给了李红星感谢王娟的机会。

他感激地对王娟说:“谢谢你,一定是你给了我重新评奖的机会。”

王娟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说:“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一切要从实际出发,你本来就十分优秀。”

生产科长和王娟走了,李红星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着王娟,目光流露着感激与不舍。只有善良的人才更懂得他人的善良。

李红星的名字登上了厂里的宣传栏,也获得了“生产标兵”的大红奖状以及厂里颁发的印有厂名和“奖”字的搪瓷茶缸。李红星非常感激王娟,心想有机会一定要报答王娟。

工厂宿舍落成了,宿舍在工厂南区西侧,是四排崭新的砖瓦房。男女宿舍各两排,中间隔着一道月亮门,厂里规定知青优先分配宿舍,然后再轮到本地路途较远的职工。

李红星在农村的家离工厂并不算很远,大约十几里路,原本他每天上下班都习惯回家,除非遇见天气不好的时候在厂食堂吃顿午饭,除了加班之外,晚上不管多晚都一定回家。

为了赶生产进度,机加工车间开始实行三班倒。为方便工作,李红星申请了宿舍,这样一来阴天下雨也不用来回跑,其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在宿舍区可以经常见到王娟。

职工宿舍是四个人,宿舍的陈设是四张木床加一张三屉桌和一个衣物柜,厂里对知青有优待条件,知青宿舍只安排两个人合住,同宿舍的都是知青。

李红星从国营商店买回了搪瓷脸盆、毛巾、肥皂、暖水壶等生活用品,用自行车从家里驮来了被褥。

因为工厂三班倒的缘故,舍友们大多也凑不齐,除了中午,一般晚上过夜的也就两个人,有时就一人。

同在一个宿舍区,李红星和王娟见面的机会也多了,去食堂打饭或者回宿舍的路上经常会遇见。他每次见了王娟都会主动问好,王娟也对他很热情。

有时不用上夜班,李红星也不想回家。女宿舍前的空地有两张乒乓球案台,是工厂用砖和水泥搭起的简易球台,没有球网,分界线通常码放一排砖,晚饭过后,女职工们经常打乒乓球。

男宿舍这边则只有单双杠,远没有女宿舍那边热闹,因为都是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有几个男工经常去女宿舍那边和本地女工打乒乓球,其中也轮换着男知青和女知青,大院里总是充满欢声笑语。

李红星也买了球拍,但一直打不好,事实上让李红星下定决心买球拍的原因是,他见过王娟打球,并且打得不错。

女宿舍那边平时人太多,像李红星这样的水平是不敢上阵的,但李红星很想和王娟有机会能单打一次球。

一天傍晚,经常打球的几个男工凑在宿舍一起喝酒,李红星不会喝酒也不喜欢热闹,像往常一样来到了女宿舍前的空地,发现只有王娟在单独练球。

见到李红星,王娟主动和他打招呼:“平时经常见你来看球,很少见你打,一起打几局如何?”

李红星自然求之不得,但也知道自己球技太差,于是抓着头皮支吾着说道:“我刚开始学,打不好。”

“是谦虚还是深藏不露?陪我打两局吧,没关系,不会的话我教你。”

这句话触动了李红星的兴奋神经,他迫不及待地说:“好,我去拿球拍。”

“不用了,我这里有。”

王娟转身回宿舍,不一会儿便拿来了球拍递给李红星。

虽然经常看别人打球,自己也偶尔练过,但李红星哪里是王娟的对手,连两个回合的球都接不住。

看到李红星每次都狼狈捡球,王娟被逗笑了。

“你呀,看了那么久,一直就没有学会要领,我教你吧。”

王娟开始耐心教李红星如何发球接球,而李红星却一直在走神,因为难得这样和王娟长时间单独在一起。

你在用心教我练球技,而我的眼里全是你。

终于练累了,王娟把球拍放在案台上,提出休息一会儿,李红星也跟着放下了球拍。

“在厂里吃住还习惯吗?”李红星关心问道。

“还可以吧,”王娟漫不经心地说:“厂里食堂的饭菜虽然寡淡但也凑合,不过包子实在不怎么样,也不知道做饭的马师傅和老刘跟谁学的,包子皮太厚一口都咬不着馅儿,哪像我们天津的包子,薄皮大馅都是油水。”

“你喜欢吃包子吗?”

“我最喜欢吃带馅儿的,包子饺子都喜欢。”

“你们那的包子很好吃吗?”

“当然,天津的狗不理包子从清朝就开始有名了。”

“你会蒸包子吗?”

“我蒸不好,我妈她老人家会蒸,可以和卖的包子相媲美,我蒸不出那个味道,在这里一般都吃食堂,自己也没机会做,你会蒸吗?”

“我不会,我从来没去过天津,你给我讲讲天津是什么样子?”

那一天,王娟和李红星聊了很多,李红星不仅知道了天津的风土人情和特产,也知道了王娟的家庭情况。王娟的父亲在天津一家国营纺纱厂工作,母亲是国营商店售货员,有一个姐姐已婚在天津工作,她们这批知青分别到河北省、陕西省和新疆上山下乡。

王娟也通过和李红星交谈得知,李红星家里弟兄三个,李红星排行老三,两个哥哥一个已婚在家种地且已分家,另一个因工作安排去了山东,李红星家里除了种着十几亩地,家庭成份是贫下中农。

自从得知王娟喜欢吃包子之后,李红星便一直记在心上。

王娟说过食堂的包子不合胃口,因此他突然萌发出一个念头,那就是学蒸包子。

李红星不会做饭,这件事对他来说非常困难,但李红星天生就有一种钻劲儿,尤其是当认定某件事的时候。

他给厂子食堂的马师傅买了两盒烟,让马师傅教他蒸包子,马师傅是一个好说话且热心肠的人,就收下了这个“徒弟”。于是李红星便成为了食堂后厨的常客,每到食堂蒸包子的时候,李红星就一直跟着马师傅学和面调馅儿,一直瞒着外人。

他还借来了《大众食谱》,里面有关于包子的做法,每隔几天他都要回家蒸包子并亲自动手,以至于李红星的娘认为他不知为何开始顾家了。

李红星蒸的包子一次比一次好吃,就连老爹老娘都称赞不已,不过二老心里也有些添堵,虽然李红星每次都蒸不多,但对于农村人来说,每次都会用掉不少细粮,还要经常买肉,会让人觉得“不过日子”。

马师傅尝了李红星蒸的包子也说味道不错,李红星说食堂也可以按照食谱上的方法做。马师傅却说:“我也知道食谱上的方法好,但只适合饭店和家庭,食堂做的是大锅饭,要都像书上那样做法,用多少配料掌握什么火候,费工费时费料,厂里要知道我这样‘不过日子’,我这个大师傅就别干了。”

学蒸包子的这段日子,李红星依然会不露声色去女宿舍打球,有时候也会单独和王娟打球,他很珍惜和王娟的每一次相处。但他从未告诉王娟自己正在偷偷学蒸包子的事,想再练习一段时间,让王娟品尝到天底下最美味的包子。

喜欢一个人,就会关心她的一切,但最近一段日子,李红星经常会闷闷不乐。因为他去女宿舍那边,常见王娟和一位男知青单独打球。

王娟见了李红星依旧很热情,还把那位经常和自己打球的男知青介绍给李红星认识。那位名叫刘鹤的男知青也来自天津,住男工宿舍,因为和李红星的宿舍不是一排,所以二人只是面熟却没有过任何交流,厂子又这么大,认识所有人是不可能的事。

刘鹤是一个颇具幽默感的小伙子,经常会把王娟逗得“咯咯”直笑,每当看到王娟和刘鹤有说有笑在一起打球,李红星先是装作饶有兴致地看,不一会儿便黯然离去。事实上他非常明白,自己在吃醋,而他也从王娟看刘鹤的眼神中发现,王娟喜欢刘鹤。

近来经常听说有知青与知青谈恋爱的事情,他们都来自大城市,有更多的共同的语言,在外人看来,知青们的结合属于再正常不过的事。听说有的知青都准备结婚了,厂南区家属院即将完工,结婚的职工可优先安排分房。

人家都来自大城市,自然会没有距离感,或许那是城市人自然的交友方式,李红星经常这样想,也经常这样安慰自己。他认为王娟对自己一直都很好,还帮过自己的忙,也许王娟对谁都这样,因为她是一个心地善良、为人着想的好女人。

一天中午下班的时候,李红星在厂区里遇见了王娟,告诉王娟自己学会了蒸包子,就连食堂的马师傅都说好。

王娟不信,于是李红星说一定要让你尝尝我做的包子。

王娟开玩笑说:“好呀,那我就等着。”

为了做这顿包子,李红星特意和车间主任请了一下午假,回到家精心调馅儿,用的油和肉份量比平时都多,赶在厂子下班之前蒸了十几个薄皮大馅儿的包子,他给父母留下几个,为了能让王娟吃上热乎的,又特意用布包了一层又一层。

回到工厂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暗,李红星兴冲冲来到王娟宿舍门口喊王娟的名字,开门的却是王娟的室友,她告诉李红星王娟不在,说是到生产科准备明天的图纸了。

加班很辛苦,这个时候最需要有人关心,能吃到有人送来的热乎乎的包子,心里一定很感动,李红星这样想内心也很激动。

天已经黑了,他把蓝色的布包揣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那些包子。二楼生产科的灯光亮着,她正在加班,她是一个工作认真的人,说不定此时此刻正在认真用三角尺和铅笔画机械制图。

走上二楼的楼梯,李红星不敢发出大的动静,他不想打扰王娟专心致志的工作,轻轻走到生产科的门前,发现窗帘虚掩着,他想悄悄看看王娟在做什么。

当他的目光透过窗帘的缝隙中向屋内望去,却发现王娟和那个叫刘鹤的男知青正衣衫不整地拥抱在一起。

犹如天空突然落下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让李红星感到寒冷的不只是身体,还有那颗因为冰冻而产生龟裂的心。

李红星在楼下办公区的假山水池前伫立很久,慢慢地从怀里掏出那个蓝色的布包,双手逐渐放松抓力,让装满包子的布包沉入水里……

你喜欢的人对你没有感觉,你为她所做的一切却换来无休无尽的失望,世上最伤心的事莫过于此。

李红星非常失落,他对王娟已经不再产生幻想了。他不再去女宿舍看打球了,不加班的时候不管多晚都会回家。

而王娟一直蒙在鼓里,遇见李红星的时候依旧很热情。

“李红星,你最近总加班吗?怎么也不去我们那打球了?”

“你说过让我尝尝你做的包子,可一直没见你带来啊,吹牛的吧。”

李红星每次都会撒谎敷衍王娟,甚至怕遇见王娟。做包子的人曾努力付出真心,说过想吃包子的人却未必有心。

为开展好当前革命工作,做到革命与生产两不误,县革委会派来了指导组进驻到东风机械厂,厂里成立了革委会。

县指导组的副组长是王根强的表叔,为了实现更好的“进步”,王根强通过表叔的关系调入了厂革委小组,做一些后勤工作。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工厂的宣传栏贴满了大字报,围墙上也书满了革命口号,工人们白天要工作,晚上科室和车间分别组织工人们学习伟人语录,机械厂的革命工作开展的如火如荼。

自从“革命工作”开始以来,厂里突然多出了很多与当前“路线”背道而驰的“坏分子”,罪名也光怪陆离。厂里经常开办批斗会,大喇叭临时广播让全体职工参加,被批斗的人有李红星认识的,也有陌生的,但都是本厂的人。

批斗会经常在工厂礼堂和生厂区的广场举办。主席台上遍插红旗,高音喇叭里传来的最高指示和批斗词激情高亢,台下职工对台上“罪人”们的“声讨”一浪高过一浪。“罪人”们脸上涂着墨汁,戴着用报纸做成的“高帽”,有的头发被剃成“阴阳头”,他们脖子上挂着用纸板或木板做成的“罪名牌”,大气不敢出一声低头接受着“革命群众”的愤怒声讨。“反动学术权威”“反革命分子”“坏分子”“走资派”“头号特务”等罪名让李红星一直都看不懂。他认识的一名叫李国发的老工程师,为人和善,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很多人都评价是个热心肠的人,不知怎么就一下子成了“反动学术权威”,还有人声泪俱下的上台揭发他的“实质问题”,控诉“罪行”最厉害的人还是他曾经的学徒。

李红星不认为自己会犯上那些“罪名”,只要专心做好本职工作,多学习伟人的话,按照伟人的话去做,平时少开口议论“敏感话题”,麻烦自然不会找上门。

和王娟“恋爱”的那个刘鹤调到市里去了,李红星听说后内心很复杂,不知是该喜还是忧。但王娟从来没有喜欢过自己,这一点几乎是肯定的。

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阴沉的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李红星没有雨具,没有夜班但也回不了家,看天气雨短时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于是临时决定晚上住宿舍了。

食堂开饭时间比厂子正式下班时间提前十五分钟,为了方便倒班工人。开饭时间快到了,在宿舍一直闷到傍晚的李红星不想和其他下班工人一起挤着去打饭,于是拿起饭盒,头上顶着一块纸箱板匆匆跑向食堂的方向。

厂区宿舍有一个夹道通往食堂的后门,原本宿舍区和食堂是有一道围墙相隔的,不知是谁将墙头拆掉了一个能容人通过的豁口。出了这个豁口,便是磨工车间与食堂外墙之间一个长约十米、不足一米宽的夹道,出了夹道一拐弯就是食堂的后门。

工人们打饭一般都走食堂正门,必须从厂区大道走,宿舍区的工人原来打饭须从宿舍区东门出来,往北走几十米后进入厂区的中门,然后才能和其他职工一样走上去往食堂的路,比其他职工走路要远。后来不知是谁想出了这条“捷径”,把墙头拆出一道豁口,总之这样对于宿舍区的工人们打饭十分方便。

厂办室是不知道有这道豁口的,否则早就派人堵上了。住在宿舍区的人都知道这条近道,食堂大师傅知道也不管,所以宿舍区的工人打饭一般都走这里,打了饭就直接端回宿舍了。

李红星头顶纸板一路小跑着从那个豁口出来,然后没跑几步便突然在夹道里遇见了从食堂往回走的王娟。

王娟穿着青色的碎花短衫,黑色的长裤,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面容依旧流露着让李红星心动的清纯,尽管李红星知道自己与王娟已“没有可能”,但仍然感到自己那颗曾经碎过的心条件反射跳了一下。

都是同志,遇见之后表面上需保持礼貌。

“食堂今天晚上吃什么?”李红星友好地问道,他注意到王娟手里拿着铝制长条饭盒。

“包子。”王娟回答他。

包子?李红星一愣,心弦就像被眼前人的指尖轻轻拂过一样。曾几何时,一个内心情感丰富的小伙子,为了自己的心上人,用了很长时间学会了做她最喜欢吃的包子,可是做好的食物却最终没有送到心上人手上。

“很好啊,是你最喜欢吃的东西。”李红星这样说,本想就此和王娟擦肩而过各走各路,然而王娟却停下脚步未动,当他看到王娟眼睛的时候,却发现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现着一种异样的光芒,似乎有话要说。

“你……”王娟望着眼前的李红星,脸上不知为何开始泛起红晕,语气也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李红星停下脚步,睁大眼睛注视着王娟的脸,他的内心非常疑惑,因为他不知道王娟的下文是什么。

这是一次意外却又充满命中注定的相遇,阴冷潮湿的夹道中站着两个面面相觑的人,头顶是一道狭长的灰色天空,千百条雨线从这狭小的空间急速垂直下落,在两人头顶各自的雨具上尽情跳动着,溅出颗颗细小的水花。

“你……今晚还回家吗?”王娟吞吞吐吐地说。

“今天下雨,没打算回去。”李红星答道。

“你宿舍里有谁和你作伴?”王娟又接着问道。

这就和平时遇见的打招呼有些不同了,通常礼节性的问话一问一答就应该结束了,然后各走各的。

李红星不知道王娟葫芦里卖什么药,疑惑地回答道:“就我自己。”

“喔。”王娟就回答了这一个字,然后对着李红星微微一笑,低下头侧了一下身子,意思是给李红星让路。

从王娟身旁走过,李红星依旧疑惑不解,当他转身凝视王娟的时候,王娟背对着他撑着雨伞,心事重重离去。

食堂里的包子依旧是老样子,依旧是一口咬不着馅儿,李红星在宿舍回忆着不久前与王娟的不期而遇,遇见时王娟脸上流露出的那种不易察觉的神情,让他预感到王娟有话要对自己说。只是预感,他想不出这次遇见与平时每一次遇见究竟有什么不同之处,但就是难以释怀。

天色已经黑了,李红星就这样一直躺在床上想,他回忆起了与王娟相识的一幕一幕,从工厂开工那天起王娟给自己加油,到两人一次一次的遇见,再到一起打乒乓球,然后“偶然发现”她和刘鹤的事。

他经常听说宿舍区某些男职工与女职工“相好”的事,从来没有听过有人说起王娟和刘鹤怎样,他们除了一起打乒乓球,也极少见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难道他们之间“相好”的事是秘密的?一直在掩人耳目?或许只有和王娟一个宿舍的那个叫李丽花的知青知道吧。

忘记一个人就必须忘记“曾经”,然而忘记“曾经”似乎没有那么轻易,“已发生”和“从未发生”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这也是李红星的心结。

李红星听到了轻微敲门声,刚开始疑心是幻觉,当他从床上坐起身的时候,清清楚楚听到确实有人在敲门。

是谁?平时其他宿舍的男工友总是直接推一把就进,也不管屋里人正在干什么,有时候插着门还会大声砸门。

门是虚掩着的,李红星一边穿鞋一边喊着“请进”。

门被缓缓推开了,眼前的人让李红星吃惊却又隐约感到在意料之中。因为开门的是王娟,她的手里还撑着傍晚那把黑色的雨伞。

“进来吧。”李红星热情招呼道,就算来个普通人,都得一样热情。

王娟把伞收起,进入了李红星的宿舍,站在屋里却没动,显得很拘谨。

“请坐吧,”李红星客气地对她说道:“你坐我的铺吧,我坐对面的铺。”

招呼王娟坐下,李红星拿起暖水瓶,用那个获得“生产标兵奖”的搪瓷茶缸给王娟倒了半茶缸水。

王娟表达着谢意,轻轻坐在了李红星的床头。

李红星在她对面坐好,客气着对她说道:“你是第一次来我们宿舍,有什么事吗?”

王娟用手轻轻转动着茶缸,低着头却很久没有说出一句话。

李红星不知道王娟发生了什么事,她平时不是这样的,尽量用缓和的语气安慰王娟。

“你怎么了?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我们在那个夹道遇见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好像有话要说。”

李红星的声音刚刚落下,却见王娟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李红星有些慌,这让他更加摸不清头脑。

王娟哽咽着说:“红星……在机械厂里的男同事中,你……是我最熟悉,也是最信得过的人,我求你一件事,请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什么事?慢慢说。”李红星的内心就像打翻了五味瓶,王娟的眼泪让他的心一下子就变软了,他知道王娟一定遇见了什么绕不开的坎儿。

“我……我怀孕了。”

这句话虽然简短,却犹如平地惊雷,把李红星震得头脑发蒙。他吃惊地望着眼前的王娟,甚至怀疑王娟是在开玩笑,然后他开始沉默不语,表情极为复杂。

“红星……也许你觉得很震惊,但事情确实发生了,我已经两个多月没来例假了,还经常恶心干呕。”

“男的是谁?是刘鹤?”李红星的语气努力保持着平静。

“你知道?”王娟惊异地看着李红星的眼睛。

“我猜的,因为……他经常和你打乒乓球……你的眼里写着喜欢他。”

李红星的心情很沉重。王娟低头不语,隔一会儿便用手抹一下眼泪。

“说吧,你找我做什么,让我帮你什么?”李红星慢慢说道。

“他已经把我给甩了,我……我想让你陪我去打掉这个孩子,我需要有个男人陪我去医院,否则和医生解释不清,你是我信得过的人,我想你也一定会替我保密。”

李红星沉默了,他的心情非常复杂,他恨那个叫刘鹤的知青,夺走了他最喜欢的女人的贞操,陪人家男人的女人去打胎,这算什么事啊。

但得知王娟的难处,他又于心不忍。毕竟,自己以前是那么喜欢王娟,并为她默默付出过许多……

而王娟也帮过自己,以前很奢望能和王娟无话不谈,分享彼此心中的秘密,现在终于有机会一起分享了,然而这个秘密却令人无法承受。

王娟通过观察李红星的表情知道他很为难,也不清楚李红星是否会拒绝。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小声而又委屈地说:“算了吧,这件事确实让你为难,我让李丽花陪我去吧。”

就在王娟起身的同时,李红星却斩钉截铁说道:“我陪你去,也答应你,从此为你保密。”

未婚先孕,让人知道了丢人也得丢死,吐沫星子淹死人。就在这个雨夜,就在工厂很少有人外出的时间,李红星骑着他的自行车,后座上带着帮他打伞的王娟,奔向了县里的医院。

医院知道他们要做流产,让李红星提供结婚证明,李红星哪里拿的出,好在医院对这种事司空见惯了。

“还没结婚吧?是你对象?几个月没来例假了?”医生自然会有一连串的问题。

王娟低着头不发一语,李红星非常尴尬,为了保全王娟的脸面,只能违心回答医生的问题。

“是我对象,大概三个月了。”

“年轻人啊,光顾一时痛快了吧,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注意。”

医生说话一点也不留情面,从抽屉拿出登记表,扔在李红星面前让他填写姓名、年龄、住址和工作单位。

红着脸的李红星在登记表上按照医生的要求进行了登记,然后拿着医生开好的单子去交费。

办完手续后,医生把王娟带到诊室里间的检查室了,李红星坐在诊室外走廊的长椅上等待,他一支接一支抽着闷烟,感觉时间是那么漫长,内心十分纠结。

当诊室门打开的时候,王娟用手扶着墙壁,脸色煞白没有一丝血色,医生又给开了一些消炎药,叮嘱李红星服用时间和用量。

从医院出来,淅淅沥沥的雨依旧再下着,坐在二八自行车后面的王娟一直为李红星撑着伞。她非常感激李红星,李红星并不知道王娟的伞其实有意偏向着他,王娟的半个身子一直淋在雨中,雨水顺着她的发梢不停地滴落在蓝色的碎花衬衫上,雨水虽然冰冷,但她的心暖暖的。

到了离厂门口不远的地方,为了不引起门卫注意,二人经过商量,由王娟打伞先独自进厂,李红星隔一会儿再进。

李红星突然发现王娟的衣服已经湿透,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王娟,你刚做了手术,怎么这么不知道爱惜自己身体!”李红星又急又气嚷道,这一刻,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痛。

王娟在雨中撑着伞,真诚地对李红星说道:“谢谢你红星,在这个厂里,你是对我最好的人……”

此时的李红星真想破口大骂那个刘鹤,可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默默望着身体虚弱的王娟步履蹒跚离去。

王娟已经回宿舍了,李红星一直为王娟的身体担心。夜已经很深了,他不方便到女宿舍去问候王娟,也怕被人发现遭人非议。那会儿王娟说过让他不要担心,同宿舍的李丽花会照顾她的,李丽花是王娟最好的朋友,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是信得住的人,对所有事情都会保密。

李红星躺在宿舍的床上辗转难眠,王娟做完手术后那虚弱的身体和痛苦的样子一直在眼前浮现,他真想把那个不负责任的刘鹤暴打一顿,但此时他心里最放不下的还是王娟。或许,不管发生了什么,他对王娟的那份感情依旧没有改变,这一切只因当时那一眼最美的初见。

喜欢一个人,虽然一时不能接受那些伤痛的过往,但伤口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愈合,再次获得新生。

接下来的几天,不管王娟在不在意,总之李红星主动承担起了照顾王娟的责任。他知道食堂的饭菜很清淡,王娟做了刮宫手术后又需要补充营养,于是便在中午或晚上到厂外的饭店去买饭,在宿舍区人少的时候给王娟偷偷送去。鸡汤、肘子、鸡蛋挂面、姜汤等补身子的食品一样不少。因为李红星向老娘问过女人坐月子吃什么,李红星的娘不知道儿子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还以为儿子是一时好奇闲打听,因为还没有人给儿子说亲。

为了不在人前露出破绽,王娟只是请了几天病假,看到李红星对自己这样好,想要告诉他自己身体没有大碍,让他不要来了,却又有些于心不忍,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盼着李红星来。

有时候李红星偷着到王娟的宿舍送饭,李丽花便会找个理由躲出去,给他们两个留下交流空间。

连李丽花都看出来了,李红星喜欢王娟,因为她能读懂李红星对待王娟的眼神和语气,她也看得出来,李红星在的时候,王娟的眼中多了几分柔情。

一天中午李红星问王娟晚上想吃什么,王娟想了想,然后对李红星说:“你不是说过你会蒸包子吗?我想吃包子。”

不知王娟是否真有意,但李红星却默然了,包子对他来说是一个充满沉重的回忆。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次他精心为王娟准备了自己蒸的包子,却在送包子的过程中偶然发现了王娟和刘鹤偷偷约会的事情,那些本来要送给心上人吃的包子最后沉入水里喂了鱼。

“好,晚上我一定让你吃到我蒸的包子。”李红星向王娟信誓旦旦保证。

还和第一次为王娟蒸包子那样,李红星回家蒸了十几个包子,当他品尝包子味道的时候,却不知为何总觉得不如那一次好。

这就是用心与走心的区别,配料和上次一模一样,上一次是纯粹的偶然,而这一次却是偶然中的必然。

咬了一口李红星蒸的包子之后,王娟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想不到你蒸这么好,你不会是在外面偷偷买的吧,不管如何,总之我很喜欢。”

“喜欢就多吃几个。”李红星面带微笑,暖暖说道。

“我记得你说过不会做饭啊?真的是你做的吗?”

“是我做的,没有骗你。”

“你什么时候学的?”

“自从我们认识以来,你第一次对我说喜欢吃包子的时候。”

听到李红星说完这句话,王娟脸上的表情突然僵住了,她手里捏着未吃完的包子,鼻子突然一酸。

她突然明白了李红星话里的含义。原来,喜欢一个人不一定需要甜言蜜语,不一定需要当面表白,但关心会一直默默存在。

“对不起,对不起。”王娟再也止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开始小声抽泣起来。

“好了,不要哭了,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李红星安慰着她。

“我恨刘鹤,他骗了我,他在和我好的时候同时喜欢着别的女人,后来通过关系调到了那个女人的单位……”

“你一直都没有和我说起过你和他的事。”

“那个女人是市外贸局的,她父亲是单位的一个头头儿,她来咱们厂子下基层锻炼过一个月,就在那个时候,刘鹤和她好上的。”

“你怎么知道的?”

“我曾经撞见过他们偷偷在厂区的角落约会……刘鹤就是一个欺骗感情的人渣,为了自己的前途不择手段。”

“好了,不要再提那些过去了,人生的路很漫长,跌倒了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忘记那些短暂的伤痛,不要回头去望跌倒的地方,继续走好余下的路。”

“红星,你对我真好,可是,我以前一直都没感觉到,我是不是傻,辜负了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

“这不怪你,谁都会有看走眼的时候。”

“你会嫌弃我吗?”

“不会的,我永远记得你第一次喊我‘白背心’的时候,从那天起,我就再也忘不了你了。”

“要不……要不……”

“你想说什么?吞吞吐吐的。”

“要不,咱俩好吧。”

李红星和王娟确定了恋爱关系,接下来的两个多月,他们难舍难分,恋爱关系也由秘密转为公开。李红星把王娟带到家里见过了自己的父母,老人家见了这么俊俏的未来儿媳妇,加上王娟非常懂事,也从心底喜欢上了这个姑娘。

李红星和大城市知青谈恋爱的事情在村里传开了。

“瞧人家老李家的小三,带着大城市的姑娘回家了。”

“这小子真有材料儿,让大城市的姑娘看上了。”

每每听到乡亲们的议论,李红星心里都会乐开花。王娟也带李红星去天津见了自己的父母,王娟的父亲起初并不乐意这门亲事,但母亲很开明,说只要女儿喜欢就由她了,最终做通了老伴儿的工作。

双方父母商量年底的时候就把婚事给孩子们办了,李红星也在厂区南家属院申请了房子,厂办室知道他们要结婚的事也批准了,李红星和王娟拿到了新房钥匙,在外人眼中一切看来顺风顺水。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世上有一种人最难防,这种人便是小人。

厂革委会的王根强对那次没有评上生产标兵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尽管他现在不和李红星一个车间了,但他见不得李红星有任何“露脸”的事。

只有无缘无故的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恨一个人,不一定非得有什么血海深仇,有时候仅仅只因为一件栽了面子的小事,就能让肚量小的人记恨一辈子。

王根强一直惦记着找李红星的毛病,却始终抓不到李红星的把柄。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但这句话如果用来形容王根强无疑是侮辱了这句话。

事情出于偶然,王根强到医院去看望生病的表舅,碰巧在妇产科门口遇见了自己的一名女同学,事情巧就巧在这名女同学恰恰是给王娟做人流的那名医生。

老同学相遇自然会热情交谈一番,女医生把王根强让入诊室,话题一直围绕着同班同学毕业之后的去向。正说着话来了一个病号,女医生把那个病号带入里面的检查室做检查,让王根强坐在诊室里等一会儿接着聊。

闲着无聊的王根强看到医生的办公桌上有一本台账,上面记录着来诊室检查登记的人员名字,出于好奇想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翻着翻着就翻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王娟。检查结果是“孕三月,自愿做人流手术”,工作单位是机械厂,而家属一栏签字人的落款是李红星。

王根强留心看了一下登记时间,就像发现了宝藏一样开始贪婪的两眼放光,他知道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

等到女同学从检查室出来,王根强的话题就绕到了这份登记表上,他哄骗女同学李红星是自己的好朋友,详细询问了王娟那晚来做人流手术的事,女同学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根据记忆一五一十和王根强讲了那天的事情。

王根强从女同学那里骗走了那页原始表,他知道“整”李红星的机会来了。有句话叫“欲加其罪,何患无辞”。王根强是厂革委会的,也亲自整过不少人,随便给人扣个帽子上纲上线相当容易,有时候他也知道某些人确实是冤屈的,但他始终认为领导的决定就是正确的,让怎么干就怎么干。

那张妇科检查登记表放在了厂革委会主任的案头。主任看了那张表,又听着王根强滔滔不绝地诉说,得知王根强想要“斗”李红星和王娟的时候,一个劲儿摇头。

主任说:“这张表能说明什么问题?他们是自由恋爱,这种事儿也听说过不少,就算是生活作风问题,人家也准备结婚了啊。”

“这可不是普通的生活作风问题,是乱搞男女关系,”王根强一脸严肃地说:“主任,你仔细想,王娟是什么身份?”

“知青啊。”

“李红星呢?”

“本地人啊。”

“这里面没有问题吗?”

“能有什么问题?”

“知青和本地人根本不是一路人,您见过有几个本地人和知青搞对象的?恐怕全厂就这一例吧。”

“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啊,万一人家知青就是喜欢呢?”

“主任,您还没有完全了解这件事,厂里人都知道李红星和王娟公开搞对象的事是两个月前,也就是说在这张人流检查表之后,您不觉得这件事蹊跷吗?”

“蹊跷什么?”

“我调查过了,有人反映李红星早前经常去女宿舍那边打乒乓球,打球的人一般都是本地人和本地人打,知青和知青打,而李红星专和女知青打球,其动机肯定不纯,涉嫌主动勾引女知青,王娟是被迫的,所以做了流产之后为了声誉不得不跟李红星。”

国家对于知青是有特殊照顾政策的,以前也听说过别的单位的人利用权力诱骗女知青的事情,上面的文件要求从严惩处。听王根强这么一说,主任忽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语气也开始严肃起来。

“照你这么一说,组织该对他们进行调查?”

“这好说,把他们单独进行审查便知。”

人最注重的就是脸面,因为廉耻心人皆有之,但有些人就是不要脸,还能把不要脸发挥到极致,王根强就属于这种死不要脸的人。

因为自己曾和李红星是一个车间的工友,为了“避嫌”,王根强指使革委会的其他成员分别将李红星和王娟带到革委会审查。

正在车间工作的李红星根本想不到会有大难临头,因为有两个穿着绿军装,戴着红袖标的大汉找到了他。

“李红星,我们是厂革委的,跟我们走一趟,有事情问你。”

李红星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事能和革委会打上交道,一脸迷糊问着:“有什么事?”

“去了就知道!”

稀里糊涂的李红星被押到审查室。他对面办公桌前坐的是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人,李红星见过这个中年人,却叫不出名字,但他在批斗会上经常见这个人主持。

黑框眼镜先是很和气让李红星坐下,然后对他说:“李红星同志,知道为什么把你叫来吗?”

“不知道。”

“有人检举你和王娟搞不正当男女关系,叫你来是想让你解释清楚,说清楚就让你走了。”

听到这番话李红星马上就懵了,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革委会会因为这件事找他,听说涉嫌搞不正当男女关系,李红星急于辩解:“我和王娟是自由恋爱。”

“自由恋爱?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两个月前?”

“你确定你没记错?是两个月前?”

“是的,我们都准备年底结婚了。”

“那么两个月前你和王娟是什么关系?”

“普通工友关系。”

“做普通工友的时候,你们有没有发生过男女关系?”

“没有。”

“你确定?”

“确定!”

李红星确实是实话实说,但老实的他忽视了问题的重要性,如果仅仅是自由恋爱,革委会岂能叫他来调查?

“你说两个月前没有和王娟发生过男女关系,那这张医院的妇科检查表怎么解释。”

当黑框眼镜向他出示了医院的登记表时,李红星顿时哑口无言,他知道,刚才所说过的话恐怕再也难以解释清了。

黑框眼镜还是异常和气地说:“这张表上签着你的名字,是你陪王娟一起做的流产,你说你和她两个月前只是普通工友,也没有发生过男女关系,那么当时王娟已怀孕三个月,她是怎么怀孕的呢?”

李红星沉默了,他知道如果承认了便会与刚才说的话自相矛盾,更加解释不清,如果把刘鹤供出来,说不定会给王娟带来麻烦,因为厂里斗过好几个有“生活作风问题”的女人。

“李红星同志,请交待你的问题,你说王娟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那么是谁的?”黑框眼镜很耐心。

李红星不语。

“那就是说,王娟是个乱搞男女关系的女人了?”

李红星还是不语。

“李红星同志,不说话就是对抗组织审查,你知道欺骗组织会有什么后果吗?”

“不知道。”

“老实交代问题!”黑框眼镜用力拍了一下桌子,顿时换成了一副凶恶面孔,声色俱厉喊道:“是你的你就承认!不承认王娟就是个乱搞男女关系的‘破鞋’!”

“你混蛋!”听到黑框眼镜骂王娟是“破鞋”,李红星怒不可遏,“蹭”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来。

屋外迅速冲进两个戴红袖标的彪形大汉,一左一右掐住李红星的胳膊,然后用力按着他的头认罪。

李红星拼命挣扎想昂起头,却被两名彪形大汉死死按着。

“李红星!把你勾引女知青然后骗其怀孕的事情交代清楚!”黑框眼镜大声喝道。

“你血口喷人!我没罪,我没有骗她!”

“你说你没有骗奸女知青,那么为什么是你和王娟一起去做人流!天下有这样的傻男人吗?今天你必须交代清楚!并和王娟划清界限!”

“我没有!我和王娟是清白的!”李红星拼命抬头喊道。

“不投降就只有死路一条!”黑框眼镜目露凶光,厉声喝道:“把流氓犯押下去!等他想通了再交代罪行!”

李红星并不知道,就在他接受“审查”的同时,王娟也在另一个房间接受“审查”,问的是同样的问题。审讯之时王娟终于明白了厂革委会的目的,一定要把李红星的罪名座实,王娟和审查人员产生争辩,她交代出是刘鹤致其怀孕的,但审查人员大声呵斥她“栽赃陷害”。

第二天上午,厂里的大喇叭突然中断音乐广播,通知全体职工到礼堂开会。

面对台下几百名职工,台上被斗的主角是李红星和王娟,李红星和王娟分别被戴着红袖标的彪形大汉押着胳膊按着头向革命群众“认罪”。李红星脖子上挂的牌子是“流氓犯”,王娟胸前挂的是“头号大破鞋”的牌子,除了牌子,脖子上还一左一右的挂着两只脏兮兮的破鞋。

会议由黑框眼镜主持,他首先长篇大论控诉了李红星与王娟的“罪行”,然后当着几百名职工的面对他们进行审问。

“李红星,想清楚了没有!认真交代你是怎么欺骗女知青的!”

李红星表情非常颓废,有气无力回答道:“我没有欺骗王娟,我们是自由恋爱。”

“胡说!你欺骗了她让她怀孕,强迫她和你结婚是不是?老实交代!”

“我没有!”

黑框眼镜疾步走到王娟跟前,大声喝道:“王娟!老实交代,你做人流的孩子是不是李红星的!”

王娟披散着头发,眼睛里充满无助和绝望,她咬着牙挤出两个字:“不是!”

“那是谁的!”

“我不是向你们交代过了吗?是厂子里原来的职工刘鹤!”

黑框眼镜大喝道:“你乱咬!刘鹤早就调走了,你说孩子是刘鹤的,谁能证明!”

“我舍友李丽花能证明!”

“把李丽花带上来!”黑框眼镜大声喊道。

全身剧烈颤抖的李丽花被人押了上来。

“李丽花,王娟说的是真的吗!孩子是刘鹤的,你能证明吗!”

李丽花惊恐地大叫着:“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认识什么刘鹤,不认识,你们放过我吧。”

黑框眼镜转身到桌子上拿出一封信,向王娟展示道:“我们已经调查过刘鹤,这是他们单位出具的盖着公章的证明信,他证明和你只是普通的同乡关系,从来没有和你搞过对象!”

王娟知道再怎么争辩也不会有用了,她的脸上露出了苍白无力的惨笑。

“王娟抗拒交代罪行,打倒破鞋!”

黑框眼镜带头振臂高呼。台下的职工们也跟着高呼“打倒破鞋”。

“是刘鹤骗了我!和李红星没有关系!”王娟拼命呼喊着。

“啪!”一个重重的耳光打在王娟脸上,她的眼前金星直冒。

“让他们跪下!”黑框眼镜喝道。

一个彪形大汉用力踹了王娟的腿弯一下,强迫她“噗通”一声跪下。

黑框眼镜又大声呵斥王娟:“我再问你一遍!流产的那个小杂种是不是李红星的!”

“不是!”王娟依旧倔强。

“啪!”又一个重重的耳光扇在王娟脸上,令她眼前一黑。一旁的李丽花被吓得当场尿失禁了。

“是不是!”

“不是!”

“啪!啪!啪……”耳光一个接一个且越来下手越重。

“是不是!”

王娟散乱的头发遮着面孔,嘴角开始流血,终于有气无力违心回答道:“是……”

听到王娟嘴里吐出的字,望着容颜憔悴的王娟,同样跪着的李红星眼睛里充满无尽的绝望……

厂里的处理决定出来了,李红星因为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被遣往外地劳动改造。

押送李红星的汽车驶出厂门口的时候,阴沉的天空下着雨,王娟孤独站在厂门口一侧,为李红星送行。车窗半敞开着,王娟看到了被押送的李红星,他的头发非常凌乱,胡子也很长,面色凝重,就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雨水无情的洒落在王娟单薄的衣衫上,淋湿了衣服,淋湿了面孔,更淋湿了那颗破碎的心。

她已经被勒令停止技术员的工作,被工厂分配到后勤科,工作是每日清扫厂内垃圾。“破鞋”的罪名,让她经常遭人指指点点,当面吐吐沫,被不正经的男工人调戏。

汽车从王娟眼前缓慢驶过,李红星从车里看见了她,她也从车外看到了他,目光彼此充满沉重,纵有千言万语,终不能开怀诉说,短暂的凝视,无声的语言,化做对往事的无限伤怀。

当押送李红星的汽车绝尘而去,王娟拼尽全力声嘶力竭呼喊着:“红星,我会等你回来的!”

这一等,就等了八年……

1976年,李红星的事情被平反,得知他将要回厂重新安排工作的消息后,王娟每天都会到厂门口等他归来。她并不知道,她所站的那个地方,在八年前某日工厂下班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善良的小伙子,也在同样的地方等过她。

李红星回来的那一天,厂里不少职工到厂门口迎接,因为李红星从来就无罪。当李红星下车的那一刻,王娟虽然答应大家不会哭,但是她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王娟默默地望着走下车的李红星,眼泪“唰”一下子流了下来,继而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

李红星站在她的对面,双方一直在默默凝视,世界很安静。

很久很久,李红星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谢谢你这几年依旧在等着我。”

“我一直在等你……等到头发都已经白了,我对不起你。”王娟抽泣着,柔弱的双肩不停地颤抖,满面泪痕。

李红星:“这些年,我一直都记得你当年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一直给了我继续活下来的勇气。”

“哪句话……”

“陪你做完手术后你说的那句话:‘咱俩好吧’。”

历史是一面镜子,它曾照亮过去,也照亮了未来。

THE  END

《青春嘹亮》

王府堂前燕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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