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妙笔:先说话还是先饮酒——《射雕英雄传》版本闲话

丘处机与杨铁心动手,杨铁心不敌,郭啸天劝开了。杨铁心就筛了三杯酒,自己先喝了一杯。旧版中写丘处机却「既不说话,也不饮酒」。修订版中改成了「既不饮酒,也不说话」。当时是杨铁心筛了酒要给丘处机喝的,按照事态发展的逻辑,「喝不喝酒」这件事应该是在先的。如果丘处机喝了酒,那么是喝酒在先。如果丘处机没喝酒,那么是没喝酒在先。因为无论丘处机说话或不说话,都是在「没喝酒」之后的。金庸先生把「既不说话,也不饮酒」改成「既不饮酒,也不说话」,显然是更精确的。

在第一回中,金庸先生类似的修改还有很多。

《射雕英雄传》修订版以张十五说书作为开场。修订版中说张十五「一件青布长袍早洗得褪成了蓝灰色」,新修版中「蓝灰色」改成了「蓝灰带白」。大概洗旧了的衣服都是带白的,修订版中金庸先生大概觉得灰色本就带白,足以表示洗旧了的颜色,但在新修版中还是更直接的改成了「蓝灰带白」。

张十五说了一段叶三姐一家在金兵铁蹄下的悲惨命运。说到叶三姐的弟弟叶四郎被金兵打死,叶老汉和叶妈妈扑了上去。修订版中写的是「搂住了儿子的死尸」,新修版改成「搂住了儿子的尸体」。

叶三姐拔刀为家人报仇,修订版中是「拔出那长官的腰刀,对准了他心口,一刀刺将过去」。新修版中「一刀刺将过去」改成了「挺刀刺将过去」。「一」替换成动词「挺」,精神劲道就全出来了,真是改一「挺」字而境界全出,改得好。

杨铁心、郭啸天夜遇曲三,郭啸天说人如果不专心一意,就可能一事无成。修订版中曲三说:「资质寻常之人,当然是这样,可是天下尽有聪明绝顶之人……」。新修版中改成了「资质寻常的,当然是这样,可是天下尽有聪明绝顶之人……」。以「的」替换了前一个「之人」,显然是为了避免和后面一个「之人」重复,使得句式有变化。

旧版中包惜弱与杨铁心是「新婚不久」,修订版明确了时间,包惜弱嫁给杨铁心「不到两年」,新修版是「只一年」。后面说包惜弱性格之时,说包惜弱不肯杀伤鸡鸭,要让它们寿终正寝,杨铁心对包惜弱很是宠爱,由着她性子来,所以杨家家中就有很多老母鸡,老公鸡。但一只鸡能活六七年,如果杨铁心家中由小鸡养到老母鸡,老公鸡,也要好几年。这显然不是新婚不久的时间。修订版中,就改成了包惜弱的娘家有很多老鸡老鸭,包惜弱嫁到杨家未久,「家中尚未出现老鸡老鸭,但大势所趋,日后自必如此」。

郭啸天死的时候,旧版说的是「瞑目而死」,「瞑目」就是闭上眼睛的意思,「瞑目而死」意思是说他闭上眼睛死掉了。但我们又有「死不瞑目」的成语,郭啸天之死,大概要属于「死不瞑目」的了,所以说他「瞑目而死」似乎不太妥当,修订版改成了「气绝而死」。

完颜洪烈带着包惜弱往北行,在长安镇投宿休息,完颜洪烈就给包惜弱买了一包括内衣、手帕、外套等从里到外一整套衣服。包惜换上衣服后,旧版和修订版都说说她「精神为之一振」,新修版改成了「精神为之稍振」。包惜弱当时刚经历了官兵围堵、丈夫去世,奔亡逃命,怎么能换上新衣服就「精神为之一振」呢?只能是「稍振」而已,新修版改的精确。

完颜洪烈带着包惜弱北行,旧版和修订版都说当时是「江南春意浓极的时光」,可是刚刚雪夜惊变,还是冬天下雪的时候,这才几天,就「春意浓极」了,所以新修版中改成了「正是江南春时将至」。

其他修改

包惜弱出场时候,旧版说她是「绝世佳人」「临安府出名的美人」,修订版删去了这样的表述。原因可能是,若包惜弱真是「临安府出名的美人」,她不大会有机会跟着杨铁心平静度日。包惜弱美自然可以美,但不能「出名」。

杨铁心、郭啸天初遇丘处机,有心结交,结果丘处机以为他俩是朝廷的人,双方动起手来。杨铁心手腕被丘处机拿住,杨铁心运劲抵御,旧版中说「内力一用上手臂」就酸麻无比,修订版中把这「内力用上手臂」的描写删掉了。似乎是想表明杨铁心并不懂内功。

杨铁心、郭啸天初遇丘处机时,双方有些误会,动起手来。杨铁心不敌,当时又窘又怒。旧版中,杨铁心走入内堂,把这事儿跟包惜弱说了,包惜弱劝杨铁心先陪他喝酒,不要动手,准备了酒菜让杨铁心端出去,还拿了把匕首给杨铁心藏在怀里。这颇有点受了委屈找老婆的感觉,与杨铁心的英雄形象似乎不符,所以修订版中,这些内容都删掉了,改成了杨铁心自己冲进屋里拿了匕首藏在身上。

丘处机解下革囊,抖出里面的人头和心、肝之后,旧版中是丘处机把心肝切碎,拿心肝下酒,吃得干干净净。大概这段描写太过骇人,修订版中丘处机只是把心肝切碎,并没有吃。

丘处机赠送给郭啸天和杨铁心的一对短剑,旧版中描写的极为神异,是一对数百年前的神兵利器,「剑身周围光芒闪烁,似乎笼罩著一层轻烟薄雾」。丘处机希望郭、杨二家的孩子日后能用这对短剑为国杀敌。丘处机还说,要是以后孩子们学艺不精,拿了这神兵利器,还会有杀身之祸。大概是这段描写太过锋利,太过严厉,不够温馨平实。修订版中丘处机赠的短剑就没有那么神异,只是「冷气森森,锋利之极」而已。丘处机也只是希望孩子们以后用来杀敌防身,学艺不精反遭杀身之祸那段话也删掉了。这样一来,赠短剑才显得切近、平实、温馨。

杨铁心与宋兵相斗,旧版中用了一招「乌龙摆尾」,修订版中改成了「白虹经天」,大概是为了防止和「神龙摆尾」的招式名称重复。

旧版和修订版中,官兵捉拿杨提心和郭啸天,奉的是韩侘胄丞相的命令,完颜洪烈和韩侘胄有所勾结,所以完颜洪烈让韩侘胄下令是可能的,但韩侘胄向谁下令呢?难道直接向士兵下令么?这似有不妥,所以在新修版中,改成了士兵是奉临安府府尹的命令来拿人的。

杨铁心去救李萍时,旧版所两名士兵正欲图非礼,修订版中删掉了这条内容。如果两名士兵都想要非礼李萍,那么后来段天德把李萍带在身边那么久,为何就没有非礼李萍呢?所以金庸先生把两名士兵要非礼李萍的内容删掉,相应的,段天德带着李萍逃走时,修订版中添了一段内容,说李萍粗手大脚,容貌丑陋,令段天德不起非礼之心。这一删一增,显然是为了说明何以段天德带着李萍那么久却不非礼她。

杨铁心中箭后,把箭拔了出来,看到箭杆上刻了「完颜烈」三个字,杨铁心就把箭交给李萍说:「记着这个名字,叫你儿子替我报仇」。可能金庸先生觉得杨铁心嘱咐李萍让李萍的儿子替他报仇这件事有点怪,所以这段情节在修订版中被删掉了。

完颜洪烈救了包惜弱,带着她一路北行,到了嘉兴投店,完颜洪烈只要了一间房旧版中没有余话,修订版中加了一句:「包惜弱想要他另要一间客房,却又不知如何启齿才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事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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