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你是谁？”
“你又是谁？”
“你可以唤我……镜……”
“镜？”
“我就是你，只是你，却不是我……”
……
1
“你到底是谁！”
四周，一片死寂，黑暗中，唯有他的声音仿佛在空旷的房间中回荡。不知是第几次从睡梦中惊醒，这些天，他总是做着一个奇怪的梦。梦里，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常常在想，那个人是谁，他，又是谁？
“林倾陌，你去把这个报告改一下，没问题吧。”疑问的语句，命令的语气，段子凌，如他的名字一般，盛气凌人，即使他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只是心头还是莫名窜出一种火气，却被强行压制住，沉着声音道“知道了。”
“兄弟，多谢了。”段子凌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本班长就先去打篮球了。”他冷冷地望着远去的背影，嘴角缓缓勾出一道讽刺的弧度。呵，班长，不过如此。
夜，月色似水。他揉了揉微微发涨的太阳穴，手指缓缓滑过鼠标，又细细检查了一遍耗掉他大半个晚上的报告——明天交给段子凌，就算大功告成了。存好报告，收了电脑，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眼睛有些干涩，无意间瞥到一旁镜子里的自己，眼下乌黑的两个眼袋，眼上爬了几条细微的血丝——已经多少天没有12点前睡过觉了，他微微叹了口气，背过身去。身后镜子中的他，似乎也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一束灯光打在镜子上，泛出诡谲的光芒，只是他不曾留意到。
熄了灯，倏尔，渐渐有了鼾声……
“你其实本可以拒绝段子凌的不是吗？”隐隐约约地，那个无数次在睡梦中出现的身影，只是这一次，声音却缥缈得宛若从远处传来。一片迷雾中，他看不清那个身影，但他却无比地肯定，镜，又来了。
“有什么用呢？他那般高高在上，自是前呼后拥，总会有人肯帮他的。”他苦涩地一笑，“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认识他，什么哥们，什么兄弟，都是假的，左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2
那一年，他正当年少；那一年，段子凌正值轻狂。
听说，初中的友情，会是这一辈子最珍贵的友情。
“哎，你叫什么？”
“林倾陌。”
“我叫段子凌。”那日阳光恰好，段子凌笑得灿烂，带着少年的青涩与特有的张狂，搂着他的肩膀，“以后，你就是我哥们儿了！”
“好！”
后来，他们总是形影不离，以至于有人半开着玩笑道“我说你俩啊，干脆在一起算了。”
他俩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地叫道“你哪凉快哪呆着去！”
“我们这叫哥们儿，懂不懂！那种可以把背后交给彼此的兄弟！”段子凌不依不饶地追在身后拉着那个人，非要说过明白才肯罢了。他笑着拉住他“算了算了，他说着玩的。”
“哼，要不是看在倾陌的份儿上，决不饶过你！”
“好好，只有林倾陌管得了你。”那人跑开前，不忘抛下一句话，又险些被段子凌踢了一脚。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他渐渐生了嫌隙，又或者，只是他单方面地开始疏远段子凌。段子凌还是当年的段子凌，林倾陌已经不是当年的林倾陌了。
倾陌，这个名字，似乎注定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昔日里无话不谈的哥们儿，最终渐行渐远，形同陌路。当年光景，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空。
“林倾陌，你知道吗？我终于签约了！咱们高中一定要继续在一起哦！”那天，段子凌兴奋地拉着他，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待他终于发现他的沉默，他却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有意思吗？”
“你……”段子凌那双好看的眸子里尽是讶然，“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有意思吗！是不是就是因为你处处压我一头，你才肯认我这个哥们儿的！你所谓的友情，不过是为了满足你可笑的虚荣心吧？”
“林倾陌！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呵，”他冷笑，“不然呢？你以为别人和你说的话我没有听到吗？是啊，我本来就是用来衬托你的完美无缺的，无论我怎么努力，只要在你身边，所有人眼中都只有你！”
“所以你嫉妒了？”
“就是嫉妒了又怎么样！”他一拳挥过去，却被段子凌牢牢架住——他忘了，段子凌还是跆拳道黑带。
“倾陌，我一直把你当初最好的哥们儿，没有之一。”段子凌平视着他的眼睛，澄澈的眸子，一如当年初见时的阳光。
“对不起……”良久，他缓缓放下手，“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听到那番话，又……”伸出另一只手，手里，试卷上鲜艳的红叉，“可能……我和你考不了一所高中了……”
“不会的，失误而已，还记得当初，许多题都是你教我的。”
“可是……”我不记得了……欲言又止的话，最终却化作唇边一缕苦笑。
“实在不行，你考到哪里，我便陪你去哪里！反正，你是我哥们儿！”
3
后来，他和他都考上了本校，段子凌更是被选为班长。看着段子凌在台上发号施令，肆意而张狂，一如曾经，只是他……
时光，磨平了他的棱角，他再也不会因为别人的哪一句话，非要去找谁理论理论，更多的时候，他总是静静地，一个人，酸甜苦辣，尽数咀嚼，外人眼中，他似乎不会生气，那般沉稳内敛，而又处处圆滑寻不出一丝错处。有时候，他觉得或许是从前的自己已经死了，现在的自己，左不过是占了这副皮囊罢了。
隐隐约约想起，第一次梦到镜，正是高二最繁忙的那段时间……
“从前仰望你的人，终于有一天变成了你仰望他，”镜的声音，宛若一柄利刃，一点点戳碎了他的所有伪装，“其实，你是恨他的吧？”
母亲早上的话历历在耳“林倾陌，你看看人家段子凌！”
还有老师的谆谆教导“林倾陌啊，你可要好好和段子凌学学！”
即使是追了他五年的女生，也一副嫌弃的样子开玩笑道“你说说你，再看看人家，明明和段子凌是哥们儿，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段子凌！段子凌！都是段子凌！
“你恨他夺取了你的所有光彩，你恨他一步一步把你的自尊踩在脚下，你恨他粉碎了你的所有骄傲！”
“别说了！”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道，“镜！别说了……别说了……”
“为何？你甚至连你恨他都不敢承认，你就已经输了……有时候，承认恨一个人，也是需要勇气的……”
“他，是我哥们儿啊……”
四处寂然。他缓缓起身，望向窗外树影斑驳。。
“镜，你说，我是不是错了？”无人应声，唯有风声呼啸。
4
“段子凌，报告改完了。”他把U盘递过去，淡淡道，“没别的事儿我先走了。”
“别啊！你帮我这么大一忙，我请你吃饭吧。”
“不必了，”他回身，掩去眸子中的冷淡，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不是还要负责班里的其它事情吗？怎么好耽误你。”
“唉，真是抱歉啊，等忙过了这阵子，咱们俩一定要好好聚一聚，不过话说回来，咱们已经很久不在一起了。”
“都忙嘛，没事儿，过阵子，我还有一个作文比赛，然后就又期末考了，考完了假期，又是接连不断的补课……”
“倾陌，有时候我感觉你总是在躲着我，可是让你帮什么忙，你却总是做得完美无缺，可是你我之间，总是隔着什么，像是一堵墙，又像是在两个世界里。”
“子凌！你想多了。”他淡淡一笑，“拜拜，我先走了。”他欲转身离去，却又回身，“你说过的，我们是哥们儿，永远都是。”像是说给子凌，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5
夜，又一次笼罩。
“你在躲避什么？”
“能躲避什么呢？什么都躲避不了。”他轻叹，“所谓的哥们儿，兄弟，就是一个谎言，骗过了所有人，差一点，连我自己也骗过了。”
“可你骗不了我，因为我就是你。”
“你知道吗？他没有错，错的是我……”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最大的错，便是不应该如此耀眼。”
林倾陌和段子凌是哥们儿，全世界都知道。林倾陌恨段子凌，只有镜知道。
“倾陌，你负责的那个班会的报告……”班主任叫住了欲走的他，却在他转身时猛然对上那双死水微澜的眸子，不由打了个冷战。
“不是我负责的，主负责人是段子凌，他是班长。”一样乖巧的姿态，乖巧得近似敷衍，一样平淡如水的声音，更透着一分冷漠，一样恭恭敬敬的语气，恭敬得有些虚伪，一字一句，第一次，他这样反驳一个人，用如此稀疏平常的话，莫名地不相称，却又奇妙地和谐。
“什……么？”班主任声音一抖，仿佛没有听清。
“老师，这不是我的义务，这是班长段子凌的任务。”字字清晰入耳，声音不大，却震人心弦，“他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了我？”
“没，没有，只是这种事情不都是你……”班主任似是斟酌着词句，“没事儿，你可以走了。”
“谢谢老师，老师再见。”一个潇洒的转身，他翩然离去，无人处摊开手掌，指甲在手心，划了一道长长的痕迹。
跑到空旷无人的地方，他肆无忌惮地大笑着，笑得眼前一片朦胧。
6
“林倾陌，你帮我个忙……”
“抱歉，我没时间。”他丢下一句话，正要转身离开，却被段子凌抓住肩膀，他只觉得肩膀一痛，条件反射般地甩开，眼中的厌恶与不耐烦尽数迸出，直直插入子凌的心间。
“倾陌，你……”
“抱歉，”一瞬，段子凌只觉得一个恍惚，面前的林倾陌似是换了个人，此刻的他，神色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平淡，唯有一双幽黑的眸子透出深不可测的光芒，彰显着方才的一切并不是幻觉，“什么事？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明天帮你。”
“不，不用了……哎等等！”段子凌顿了顿，“没事儿了，你去忙吧。”
“谢谢。”陌生的两个字。
“你说什么？”段子凌欲追上前，却生生止步，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人海里。
当黑暗与寂静再一次笼罩这片冰冷无情的城市，有一个人醒着，却恍若睡去；另一个人已沉沉睡去，却依旧醒着。
如他所料，梦境中，镜在等他。
“好险，差一点，就忍不住了。”他长舒了口气，随意地坐在镜的旁边，对着那张熟悉的面容，或许他已经习惯了镜在身边，尽管，他依然不懂，如果镜是他，他又是谁？
“为何要忍？他已经不是你哥们儿了不是吗？”
“人情世故，不过是维持着表面的关系罢了。”他的神色冷酷而陌生，“你全都知道了？”
“嗯，知道了你在暗中把班会报告失误的责任全推给了他，知道了你开始不动声色地将你之前的所有功劳一点点抢回来，也知道了你装作无意地利用段子凌之前无心的抱怨挑拨离间……”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唇边溢出一丝苦涩，却旋即淹没在大大的弧度里，“都是他做的事情，所以他谁也怨不得。”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你锋芒毕露，也可以这么可怕；也从来不知道，你骨子里的冷，原来是这般的不念情义。”
“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就是你，不是吗？”
“我是你，你却不是我……”镜喃喃自语的话，他不曾听到，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镜没说完的话，还有一件事。几天前，他利用段子凌的信任，将他填报的志愿改了，是了，他是那样得居高临下，初中是那样，如今高中还是那样，他不甘心！段子凌曾无数次在他耳边喋喋不休着要考X大，他却残忍地将其志愿改成了Y大。那么多年哥们儿，他太清楚他了，段子凌的成绩，拼了那么多年数学竞赛，落下了大片大片的课内知识，单靠裸分是一定考不上X大的。
7
一直到高考，他再也不曾找过段子凌，段子凌，也再也没有找过他。有人心血来潮突然发现，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说一句话了，追着问他，他只是笑笑“都忙嘛。”
很快，再也没有人问他了。高三的忙碌，压着所有的人。段子凌和他，其实并不在一个班，有时候见到，他总是避着段子凌，于是更多的时间，他将自己埋在题海里，偶然有人说起，他上了高二之后出奇地勤奋，简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闻之他略微苦笑，只有他知道，他真正是在做什么。
高考后，他一出考场，却猛然发现段子凌在等他。
“你躲了我一年，或许，该做个了断了。”这一年，他成熟了许多，却发现，段子凌也成熟了许多。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一片空旷的荒地，蜘蛛在一处废旧的残垣角落织着一层层惨白的网，一阵风吹过，竟将它困在自己织的网里，林倾陌觉得，自己就是那只蜘蛛。
“做什么？打一架吗？”他不以为意地斜睨着一旁的段子凌。
“你打不过我。”没有炫耀，只是陈述事实。
“是呵，”林倾陌轻哧，“你还是那么拽。”
“改掉我志愿的人，是你吧？”
“是。”简单直白的答案，他又想起镜已经一年没有出现了，最后出现的那一天，镜对他说，当你有一天可以承认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喜欢谁，恨谁，那么你才算真的成熟。
“谢谢。”出人意料的回答，段子凌笑笑，夹杂了些物是人非的味道，“我们还是哥们儿吗？”
“你觉得呢？”
“不是吧。”“不是了。”异口同声的话，仿佛当年的默契。
“再见。”有一种再见，其实叫做再也不见。
“后会无期。”
段子凌一拳锤在他的肩膀上，声音有些哽咽“你个混蛋！”
“谢谢，再见。”
“打了那么多年的数学竞赛，到底却算不清，朝朝暮暮和天长地久之间，差了几年几天几个小时零几分几秒……”段子凌的声音，消散在风中。
小时候，总是盼望着成熟，等到有朝一日真的成熟了，才发觉教会自己成熟的人，却要离开了。人这一辈子，遇见了太多太多的人，许下过太多太多的永远，也经历过太多太多的悲欢离合，有些誓言，彼此都明白是当不得真的，就像有些人，明明知道不应该恨，却忍不住去恨。可是，装的太久，总是会累的，所以大抵也会有那么几个人，是真心的吧。即使是多年以后，青丝变白发，想起多年前曾咬牙切齿恨过的人，再之前，也是真心相待的。
尾声
“镜！”
“呵……”镜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其实 我是你的执念，当着一切都消失时，你也该放下了，而我，也该消失了……”
“怎么可能放下，一个人只要活着，就必定会有执念。”
“你明白这个，便已经不需要我了……”镜欣慰地笑笑。
“等等！”他恍然惊醒，“啪——”的一声，在黑暗中格外刺耳，他打开灯，一面小巧的镜子摔在地上，上面，一条细小蜿蜒的裂纹。
多年前去世的祖母的声音仿佛历历耳边，她交给他这面镜子时，曾说“这面镜子，可以照到你心中所有的执念，可能是求之不得，可能是恨……”
镜子破碎时，你就要一个人，好好地走下去……
那时的他是怎么回答的呢？“我才不会一个人走，段子凌会陪着我的！”
关了灯，黑暗中，两行清泪泫然而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