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儿童与孤老人

竹林村最著名的要算作杜爷爷的家。他生了独子,独子在城里打工,留下三女一男四个孩子给他照料。这些孩子在计划生育期间生下来,可以算作是整个镇子乃至全中的奇迹了。这五个孩子分别是:杜美一、杜美二、杜康凤、杜健龙。

1.杜美一

我沿着小河走到对面的坟茔中去。那是一个很安静的地方-----十岁的我最需要的精神后花园。

这是夏季一天最热的时候,我刚刚结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原因我不记得了,以往这样的争吵也经常出现。是的,同我的爷爷----腐朽地像这片坟茔一样古老的爷爷,争吵。

我挺喜欢打量我们村子里的这种布局:

两米宽的小河,把村子裁断了,分成几乎是相等面积的两块,小河的一边是广阔的坟茔,另一边则是村民们的住房。在坟茔的尽头处,是一座装着空调的寺庙。


我要是一个外乡人,我准会嘲笑这里------坟修得高大威风,坟对岸的房子与之比起来,显得有点底气不足。难道生存不比死亡更加重要,把坟修得再高有什么用。实际上,我只是一个小孩子,肯定不明白大人是为了显得阔气一些,显得为祖先尽孝道,才把坟修成这样。

清明节的时候,这些坟上面插了很多清明花,运气好的时候,还有鲜花。这些献给沉睡的祖先的礼物几乎都归了我们这些孩子。这只是它的馈赠之一,另外我还靠着坟头前面的墓碑认识了越来越多的汉字。此刻,我就站在我奶奶的坟前,她的墓碑静静地呆着,上面有她孙子的名字,五个孙子,最小的是我的弟弟杜健龙,但没有我杜美一的名字,也没有杜美二和杜康凤的名字。碑上刻的字体很漂亮,我一直想把汉字写得像这墓碑上一样,练了七个月都没有成功。

我爱我的奶奶,因为她死了。她在我妈妈嫁给我爸爸前一年死掉了,为此他们俩推迟了一年结婚,要是她不是那个时候死的,我是不是就不存在呢?这么说好像是她的死成就了我的生似的,显得我不太孝顺。其实,我发疯了似的爱着这个从未见过的奶奶,一有任何委屈,我都会来跟她倾诉,她是那么地慈祥,我可以无限想象她是怎样宽容地抚摸我的头。我很羡慕她:可以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着,接受活者的纪念。

爷爷从来不谈起他和奶奶的故事,就像爸爸和妈妈也从来不谈起他们年轻的时候恋爱的故事。我意识到,我是一个没有历史的人。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当我年纪更小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他们就像晒稻谷一样,把从前的日子晒得干干净净,然后迅速地把脱了水的稻谷装进袋子,扎上,继续忙碌而又无奈的日子。

爷爷的口头禅是“像你们这些婊子一样浪费,我们家迟早都要端着破碗讨饭去”!他活得很实在,六十多岁,身体硬朗,一早上可以担十趟粪,扁担把他的脊背压弯,他也毫不在意;最绝的是他骂人的技术,他会正面骂,更会侧面讽刺。

我讨厌爷爷。

偶尔,他也会对我们好一点,给我们吃小辈们在逢年过节时送给他的礼品,大多数是过了期的月饼,发了霉的桂圆干,以及化掉的糖果。大多数时候,我不会惹他生气,毕竟,孝顺长辈,还是要的。

听妈妈说,我出生的时候,他哥的孙子也出生,他跑过去抱那个非嫡亲的孙子,也不要抱我,这个嫡亲的孙女。这是我出生时的事,我当然不记得,自然不会算在憎恨他的理由里面。

他又在骂“婊子养的”!

2.杜美二

我姐说,她有一条很惊人的发现。我们竹林村,几乎所有的女孩子都有弟弟,但是几乎所有男孩子都没有妹妹。她说的很绕,我想了好半天才想明白----我们家不就是这样-----我有一个弟弟,杜美一也有一个弟弟,杜康凤也有一个弟弟,但是杜健龙就没有妹妹。我在家排行老二,我叫杜美二。

我杜美二发誓,有朝一日,若能够离开竹林村,就绝不回来,绝不。

今天早上,我去叫杜健龙起床,我们都已经吃完了早饭,他还没有起,若是我躺在床上,爷爷就要扯着嗓子叫我起来剥蚕豆。杜健龙是我们家唯一不需要剥蚕豆的孩子。他五岁了,可还总是尿床,我掀开他的被子的时候,手还没摸到床单,就一股奇异的味道扑过来,“糟了”!我实在气不过,这已经是这个星期第三次了,伸手就想揍他。

杜健龙这时候突然睁开眼睛,就像一个猴子似的窜出去了,我在后面紧追不舍。这小子,爸妈都不在身边,爷爷宠的他无法无天,这么大还尿床,我一定要给点颜色瞧瞧。他一气儿跑到灶屋去,我也毫不示弱,大声喊姐姐也跟着一起逮住他。灶屋跟正屋连接的,是一条很狭小的过道,那是什么?爷爷泡的药酒。不好,那小子撞上去了。“砰”!爷爷的叫骂声跟着玻璃碎的声音混杂起来,刺耳。他又骂我,明明是杜健龙闯的祸。我没有姐姐那么大胆,不敢跟爷爷正面对骂,只傻愣愣地站着,抹眼泪。药酒里的根根须须,还有失去生命的蝎子,分成两截的蜈蚣,不知名的各种毒虫,都跑了出来,躺在我的脚下。我吓坏了。它们张牙舞爪,它们说,你死定了。

我。不知道那些最恶毒的词汇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不过我敢肯定是,在我出生之前,它们历经浩浩汤汤的历史长河,在一代又一代竹林村人的嘴巴里,越变越毒。很多村民习以为常。我受不了。我还是一个孩子,孩子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爷爷的嘴巴一开一合,我望着他变形的口腔,沾着刚吃的正在发酵的食物的味道,真难闻。

杜美一性格暴躁,她就像炮仗一样,一点就着。爷爷你凭啥骂美二啊,你明明也看到了是杜健龙打翻的药酒啊,上次没证据就诬赖我和美一,弄丢了你的梅花起子,这次你都看到了……

我很感谢姐姐,真的,每次都是她救的我。我看她偷偷抹眼泪出去的时候,就知道会是这样。爷爷把姐姐也骂哭了。

杜康凤不能理解局面,她躲在门后观看这一场骂战,杜健龙则一直在抽着鼻子,没有哭。杜康凤和杜健龙是双胞胎,杜康凤真可怜,她是妈妈买一赠一的赠品,杜康凤还小,她不知道自己多可怜。

有传言说,我还有个妹妹的,送人了。杜美一问过妈妈,她一向胆子大,妈妈只叫她不要瞎说。这就成了一桩悬案。

姐姐杜美一回来了,我不知道她这一下午是去了哪。她的脸色已经没有戾气了,很平静很冷漠。杜美一是那种我又爱又怕的姐姐,她脾气暴躁,总是皱着眉头,眼睛像是冒着火;在学校里,她还经常和男孩子打架,不过她的学习倒是很好,她在写作业的时候,也是眉头紧锁,全身紧绷绷的,似乎也是带着恨意。也许,她也想离开这里。我恨的是爷爷,她恨的是整个竹林村,她比我拥有更强大的力量。

3.杜康凤

第二天清早,爷爷像往常一样去街上买菜了,我和杜健龙坐在后院里,玩手拍手的游戏。这个游戏很无聊,我宁愿择菜也不想玩。

大姐杜美一和杜美二正在择菜,豇豆。本来我也要做的,她们叫我和健龙玩一会儿。一条豇豆长长的,正在姐姐的手里飞快地折断,变成我的中指一样长的小段,她们的手法很漂亮,一旁的筛子里摆的,整整齐齐的,长度几乎相等的豇豆。再过两三年,我也可以办得跟她们一样,漂亮。这种活儿,爷爷总要我们做,至于怎么做,他也从来不教,好像一个人,生来就会扫地洗碗择菜似的,一旦做的不好,他就把姐姐们骂得狗血淋头。我就没有姐姐们那么倒霉了,二姐会教我做,大姐会护着我不要我做。

杜美芳的爷爷突然出现,他骑着电动三轮车,从后院的小路经过,不怀好意的说,今天在街上看到你们家的美三。

大姐杜美一的手颤抖了一下,她把豇豆都弄洒了,接着,就像一阵风一样地跑出去。美二说,你们在这里玩,不要乱动啊,我跟大姐有点事。难道她也要跑吗?

只剩下我和杜健龙。

一点都不好玩。

……

我认识杜美芳,她是大姐的同学,跟我们家还有亲戚关系,不过亲戚太多,我也分不来。杜美芳的爷爷可小气了,一棵那么大的枣树,他又吃不完,我们去打枣,他拿着一根粗粗的竹竿赶我们,竹竿落到大姐头上,嘣嘣响,肯定很疼。他说女孩子读书浪费钱,决定让美芳读完小学就出去打工。

村子里像美芳爷爷一样的爷爷很多,我爷爷也是这样想的,不过,我爸爸会挣钱,肯定会让我们多多读书的。

不晓得读书好不好玩。

我明年就可以跟杜健龙一起上小学了。

4.杜美一

“美芳爷爷,你说看见我们家谁了?”我和杜美二跑到美芳家问。

“美三现在长得跟美二一模一样,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绝错不了。你们不知道吧,美三出生之后就到处送人。

先前是过继给你爸爸的远房堂哥,他妻子嫌美三爱哭,又送了回来;后来又交给姚墩蔡婆婆喂养,你妈每个月给她三百块钱,她无儿无女,相处久了很喜欢美三,想把美三留下,本来都谈好了,结果谁知道半夜发了心肌梗塞,没福气;最后是给了镇子的另一边一家姓刘的人养,就是现在的美三的家。

在街上看见美三的时候,她蹲在那家卖肉的铺子前面哭,很多人围着看,问她,她说那人要把她丢了。一个劲儿哭,脸都涨红了。大热的天,看她哭得衣服都汗湿了。看得好造孽啊。”

听着美芳爷爷越说越起劲,隔壁的婆婆大婶也端着碗过来围观。

我气得浑身发冷,说不出一句话来。拉着美二就离开了。背后是一群啧啧的议论声。

竹林村,计划生育管得最严的那几年,没生到儿子的家庭,就想尽千方百计,拼命也要生个儿子。有跑到外地,生下来再回家的,也有照B超发现是女孩就打掉的,怀上了男孩,怎么也要生下,罚钱多,不要紧,还有什么比一个儿子更贵重呢。如果一个男孩子的名字叫做“三千”“五千”的,一点都不稀奇,那都是他出生时罚的钱。

我是女孩子。我是一个被生下来的女孩子。竹林村有多少没有被生下来的女孩子,我不知道;竹林村有多少女孩子,生下来又被遗弃的,我也不知道;竹林村有多少女孩子,能顺利读完初中,我更不知道。我常常莫名其妙地生出一股子恨意,从念书之后,这股恨意就伴随着我,折磨着我。现在,通过美三,我终于知道我的恨意的来源。

美三是我的妹妹。没有见过的妹妹。我要去见她。可是啊。年龄,总是束缚着我,使我不能够做我想做的事。憎恨,也束缚着我,使我容易做错事。可是,我要去见她。

5.杜美二

这个跟我长得很像的,是美三,肯定,无疑,我一眼看到就非常确信了。只有亲妹妹,这样的血缘,才会长得如此相像。她脸蛋红红的,哭得睫毛打湿了,头发跟我一样又细又软,淡黄色的。她穿着枚红色底子淡黄色的波点小衫,底下是七分白色短裤,粉红色的拖鞋,很脏。她还在抽泣着,显然吓呆了。她看到我的时候,眼睛闪出一丝疑惑,很显然,她也看出我们的相像。

她倚在门框里哭,非常无助。

我回头看了一眼美一,忽然发现她平日的戾气完全消失了,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柔情,即使她仍然蹙着眉。

我,美一,美三,我们仨静静地呆着,哭声仿佛不存在,我们都在等待着谁的开口。

这时候,爷爷说话了。

爷爷说,×你妈逼的,竟然把我孙女儿丢在大街上,跟畜生有什么两样。爷爷说,老子不信,多养一个还能养不起,也就多添一双筷子。爷爷说,以后别让我看见你姓刘的,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爷爷说,我们杜家没人好惹的,竟敢这么欺负人,混蛋!

爷爷又在骂人了……

6.杜美一

爷爷又在骂人了。爷爷把美三带回来了。就这一件事,我可以原谅他对我们所有的不好。

我慢慢走近美三,她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鸟儿。我轻轻抱着她,说“美三,不怕,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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