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消息，发出去该有多好

1、 扫视车厢里，目及之处有人歪着头呼呼大睡，有人忙碌地敲击着键盘在列车上加班工作，有人怀抱婴儿，有人面无表情发呆，更多的人正在竖拿或横拿着手机，从手机屏幕这个狭小洞口钻进另一个广袤无垠的虚拟世界。尽管一切场景平常无奇，但凌雪却感觉一切昏黄，好像自己戴上了一副土黄色镜片的眼镜。

2、 凌雪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就像赌场上的老千，始终在用不可告人的千术生存，但每时每刻都害怕被人发现、揭发。 凌雪能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有很多缺点的人，但过度爱惜羽毛的习惯让自己不能容忍别人丝毫的指摘。凌雪在想，生活中，自己似乎每天都在和别人斗，无论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是原则事项的争论，自己都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反对。

3、 我好像只有看到他难受的样子心里才觉得解恨，这种报复心似乎又没有尽头，就像一条金鱼，如果你一直投喂，金鱼就会一直吃，直到撑死为止。

4、 消息编辑完了，中途没有任何停顿，但在准备发送的时候，凌雪的大拇指却停留在绿色的发送键上久久按不下去。她看看窗外，又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紧闭嘴唇，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拇指上，可还是按不下去，一个声音在凌雪脑中盘旋回荡，震耳欲聋，“不能发，不能发，发了你就输了。”

备受打击的凌雪在北京心不在焉地办了几天事，带着无限挫败，坐上返回森西的高铁。

凌雪倚靠着车窗，双眼无神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心如死灰。凌雪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过这种阴暗低沉的压抑，她感觉自己跌入了人生的低谷，似乎还有那么一些绝望。转头再扫视车厢里，目及之处有人歪着头呼呼大睡，有人忙碌地敲击着键盘在列车上加班工作，有人怀抱婴儿，有人面无表情发呆，更多的人正在竖拿或横拿着手机，从手机屏幕这个狭小洞口钻进另一个广袤无垠的虚拟世界。尽管一切场景平常无奇，但凌雪却感觉一切昏黄，好像自己戴上了一副土黄色镜片的眼镜。

凌雪面容悲哀，她很久没有这样一副愁容满面的表情了。即使在面对生意场上的各种繁琐的事物，即使面对刘忘归整天沉沦忧郁的状态，她都没有真正的发愁过，她觉得这一切要么有信心应对，要么觉得与自己无关，无需焦虑。但是现在她体会到了什么是手足无措，好像小时候有一次找不到妈妈时那种无助和焦急。

老杨的性取向带给她的是一次完全出乎意料的打击，而老杨与她谈话中对她性格的分析，则是一种人被揭露后的羞耻感。

第一层的打击来自老杨自身。

凌雪非常清楚自己失败的婚姻令人沮丧。她不知道刘忘归是否还能走出阴影，回到年轻时阳光向上的样子，那样，生活才可以走上正轨，但她十分坚定地相信，知道只要自己不做什么决定，这段婚姻是可以一直维持并延续下去。老杨是凌雪的一个精神寄托，尽管她一直把二人的关系看成是兄弟般的情谊，但这次的冲动证明了她心底里对老杨心存爱意。任何的迷茫、难题甚至生活中的琐事，凌雪都可以放心大胆地和老杨倾诉。每次倾诉她都觉得问题得到了解决，不用再去烦恼。但现在，她不知道今后还能否和老杨毫无戒心地相处，他们互相都知道了最不想让对方知道的事情。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自己崇拜并爱慕的老杨竟然是一个对女人不感兴趣的人，而自己却在一个微醺之夜做出了让自己后悔不已的事情。每当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巨大的羞耻感就会袭来，仿佛无数人在嘲讽自己，凌雪恨不得用一个黑布罩把自己罩起来，不要一点光线，隔绝一切。

第二层打击是老杨对自己性格深层的揭露。

老杨对凌雪性格的分析句句戳中她柔弱的内心，而这也是凌雪多年来努力隐藏的部分。凌雪很清楚自己对最爱自己那群人的任性和不在意，只知道向最亲的人毫无遮拦地发泄自己的情绪，根本不在乎对方的感受，但是她忘记了情感需要保养，需要修护，最爱的人也需要爱护，尤其是那些本已十分脆弱的亲人。

而老杨的分析比凌雪认识的更深刻，那就是凌雪始终没有把爱当做感情的基石，没有把关怀、温暖、包容、欣赏、共情当做婚姻的养料。她把感情当做生意一样交易，你怎样对我我就怎样对你，评估价值，公平交易，从不缺斤短两。她把自己的标尺强加给对方，如果符合我的标尺，我就认可你，否则就像是失控的老师对待差生一样的否定和打击。

凌雪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就像赌场上的老千，始终在用不可告人的千术生存，但每时每刻都害怕被人发现、揭发。

凌雪能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有很多缺点的人，但过度爱惜羽毛的习惯让自己不能容忍别人丝毫的指摘。凌雪在想，生活中，自己似乎每天都在和别人斗，无论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是原则事项的争论，自己都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反对。

在与别人发生意见分歧的时候，她会用各种方法来努力让对方接受自己的意见，不管这个人是朋友、亲人、父母、伴侣、领导，只是不同的人会用不同的方式：对于地位高于自己的人，她会用迂回兜圈子的方法，转来转去让对方接受自己的意见；对于地位平等的人方法就更多，开玩笑、讲道理、辩证法、以退为进，或者撒娇发嗲、假装生气、利益威胁无所不用其极；对于像店里的雇员那些生活中地位低于自己的人，方法就简单很多，她不想在这方面多费心思，那就是全面否定加上“你必须按我说的做”的命令；对于最亲近的人，比如父母、丈夫，方法近似于上一种，简单粗暴，可能偶尔有一些关心和所谓的妥协，但本质上没有区别。

想到这些，凌雪感受到一种千夫所指的惧怕感。她眼睛盯着窗外，不敢看车厢里面，好像一个犯了大错而且已经被所有人知道实情的孩子，内心充满了惶恐。

凌雪感到理亏词穷，不想面对任何人，似乎每个人都可以控告她的霸道和自私。她人生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对别人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尤其是自己的丈夫。这些年，和自己相处时间最长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刘忘归。成年以后，父母只是隔段时间联系一下，自己没有什么机会冲他们耍脾气；朋友、合作伙伴这个圈层，很多人相处久了都不能忍受自己的处事方式，断了来往，但凌雪从没觉得这和自己有关，都是因为别人心胸狭窄。只有刘忘归，自己的丈夫，这么多年一直伴在身边，不离不弃，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和生活的一部分。

凌雪回忆，刚认识老公的时候，他那么阳光积极，对我百般呵护，有求必应，毫无怨言，可是后来，他好像渐渐变了，他不再那么开朗，变得闷闷不乐，很难看到他笑，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会提出自己的观点，似乎我讲什么他都认同，即使不认同他也只是不讲话，不再跟我理论。这些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经过了几次激烈的争吵？我实在想不起来。还记得在吵架时，他求我原谅，可是本来不赖人家，明明是我的错，但任性和霸道让我没有做出任何的关心和退让，即使是在事后，我也没有一言一语的抚慰，仍然步步紧逼，用各种冷嘲热讽、语言暴力刺激他，我当时觉得好爽快，好解气。但是回想老公当时的样子，太让人心疼了，他就那么忍受着。当时的我为什么那么冷血和残忍，对自己的丈夫这么狠心呢？如果是他这样对我，我可能早就跟他拜拜了吧。

凌雪继续想，我的做法有些过于无情，我当时到底怎么了？是一个什么样的恶魔住进了我的内心里呢？如果老公的父母知道了我那么欺负他们最爱的儿子，会怎么样？一定心疼得心里淌血，恨不得撕碎了我。老公当时哀求地看着我，眼神可怜无助，只有我们两个人，我那个时候尽情地发泄，像个女王一样傲视一切地站在宝座上。那个时候的我看到眼前的场景一点都不难过，甚至很开心，因为我该发泄的都发泄出来了，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什么暴力的事都做了，看到了所谓的臣服。老公没有办法，跪在我面前，希望事情赶快过去。可是，老公到底犯了什么错呢？好像没有，都是因为我的任性和自私。我踢他，抽他耳光，他不愤怒，只是停止了哭泣，脸色变得苍白，面如死灰，偶尔轻轻闭上眼睛，泪珠一颗一颗滑落，真的好让人心疼。我当时好像也有点害怕，怕他反击打我，如果有第三个人站在旁边，或者换做我是第三个人看着另一对情侣这样的情形，我都恨不得上去抽那女人两个耳光。太欺负人了，爱呢？温情呢？同情心呢？怎么能这样践踏另一个人的自尊呢？我一定还会对那个男人说，你还是个男人吗？她都这么践踏你了，你为什么还这么怂？这么窝囊，这值得吗？

回想着自己的所作所为，凌雪有些不寒而栗，不认识自己了。她平时从没有主动回忆过这些往事，偶尔闪现也会很快忘记，觉得事情过去了，无所谓。我生气，我发泄，理所应当，人就应该活得真实。老公没有发火那是他度量大，不计较。再说，他反不反抗是他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现在，凌雪在听了老杨的分析后，知道了老公并不是自己认为的那样是个窝囊废，而是在为了这份爱而包容，他一直在等待我的转变。

凌雪对自己说，是的，好像就是经过了几次激烈的争吵后老公变得沉默了。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被我折腾成火山爆发：有一次他给我买了一顶帽子我不喜欢，我就一次都没戴过。后来他让我试试看，我就大发脾气；有一次他提起某个女明星好看，我就百般折磨他、讽刺他；有一次在外面吃饭，他点的饭我不爱吃，我就把那碗饭戳个稀烂，一口不吃；有一次我在他旁边和王木君打电话，聊了很久，说说笑笑，有些话有点过分，他问了几句，我就用特别侮辱男人自尊的话挖苦他；有一次我们俩在商场遇到一个他的女同事，他没介绍我，我回去就跟他天翻地覆。

我好像都想起来了，每一次我都闹得昏天黑地，我为什么就不能退一步？我为什么就不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我为什么一直在发泄？老公好像都没什么辩解，开始争执几句，看到我哭了，他就一句对自己有利的话都不说了，一个劲儿地哄我，认错。那声音真的很温柔啊，我为什么就不能给人家一个台阶下呢？我为什么不赶快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呢？我好像只有看到他难受的样子心里才觉得解恨，这种报复心似乎又没有尽头，就像一条金鱼，如果你一直投喂，金鱼就会一直吃，直到撑死为止。

是的，从那以后，老公变了。他开始不怎么爱笑，不再运动、不再听歌、不再讲笑话，不再反对我，每次我做出的决定他都特别支持。有时是开心地支持，有时不那么积极，但总保持微笑。他不再跟我发牢骚，我越来越少听到他抱怨什么，直到彻底消失。

我一直以为老公是成熟了，男人年纪大了就寡言了，对我言听计从也没什么不好。老公不就应该这样吗？

凌雪跟自己说，婚后的这些年，我好像从没有认真关心过他，站在他的角度想想他的心情，问问他有什么困难。即使他跟我倾诉什么的时候，那一定是他反复鼓起勇气后的举动，我也总是极不耐烦。如果他讲的烦心事与我有关，我会马上否定他，让他先承认我没有错，此时，我应该先去关心他才对呀，我为什么总是先想到自己。我从没有给他做过一顿饭、洗过一次衣服，从没有因为他而放弃过任何事，即使他遇到十分紧急的事需要我帮忙，我也不会耽误自己的减肥、美容。我为什么会这么自私？也许我的心里有些看不起他，总觉得我赚钱的比他多，他多做一些是理所应当。

每次回到家，他要么安静地看书，要么愣愣地看电视、看手机，我问什么他都特别积极地回答，可以迅速从沉默转换到兴奋状。他说的话都是我想听的，偶尔发现他好像有不同意见，都能感觉到他欲言又止的抑制感，那个样子真的有点让人心疼，像个孩子想跟妈妈说我想吃一块糖，但是又怕妈妈打说不出口。

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的强势和无理取闹，让老公失去了和我讨论分歧的信心和勇气。每次他的异议，只是给我提供了一个说明自己正确的靶子，我会用攻击、否定的方式，用嘲讽、不屑的表情来打击他，久而久之，他已经放弃了表达。当有分歧的时候，无论他表达什么意见我都会怼回去，一概不认同，开始可能还会用合理的道理跟他讲几句，但不超过三个回合我就会不耐烦地发火。因为我发现发火是可以让他马上闭嘴、放弃异议的最便捷的方法。而我，每次只要火气起来，都会闹个没完没了，否则不会结束，我要把憋了一段时间的话一次发泄完，八竿子打不着的我也会硬联系起来。

是的，老公渐渐不愿意跟我交流了，好多次从商场的洗手间出来，看到他坐在那等我，表情那么无助悲凉，看到我来了，又强打精神，恢复微笑。我伤害他太深了，我看到他开车时，有时好像在自言自语，又轻轻摇头。

我为什么从没想起过要关心一下自己的老公？看到一个人闷闷不乐不应该主动问候一下吗？难道我看不出别人不开心吗？当然不是，连我的店员不开心了我都会主动沟通、谈话。跟老杨、王木君打电话，从语气我都能听出对方情绪是低落还是高涨，我并不是没有感情。为什么我对自己的老公就不能心疼一些呢？不能敏感地发现老公不开心了呢？我也能看出他闷闷不乐的样子，但我为什么总是告诉自己，没什么，他自己的事，很快就好了。

我也曾冷冷地问过，你怎么了？我其实我并不想让他说太多，仅仅是希望他因为我的一句“关心”，马上开心起来，放下所有的不快，我并没有真正关心，并不想倾听什么。当我所谓的关心不起作用的时候，我就会先发火，扭头就走，把卧室门一摔，我想用这种举动告诉他，我生气了。同时，心里会纳闷，你有什么好悲伤的？

然而，回到卧室我做了什么？我根本没有生气。走进卧室，我会浑身放松地躺在床上，该做什么做什么，很快忘记外面那个苦闷的人。而其实，屋外的老公一定悲伤至极，因为他本就处在痛苦之中，我的举动无疑是在他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当时的我根本没有想到这些，反而觉得外面的人自己会好的，他又没有丢工作、没有亏钱、自己没有生病、父母也没有生病，有什么好难过的呢？如果真的遇到什么困难，我已经问过你了，你又不说，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与我无关，该做的我都做了，我也很累，哪能管得了这么多呢。

我为什么对老公的情绪变化这么无动于衷，没有一个妻子应该有的怜爱和温暖呢？即使是在他告诉我医院对他重度抑郁的诊断结果时，我依然是满不在乎。还在跟他开玩笑说我也应该去测一测，我也是抑郁症，当时，我还用“每个人都不容易”，想让他打消自己生病了的念头，因为我觉得他没有病，是在装病。那可是医院的诊断啊！我怎么都能不放在心上，我到底是怎么了？

凌雪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对别人的情绪很在意，却对老公不在意？我为什么会去主动关心别人却不关心自己的亲人呢？是什么让我会去主动关心别人的？凌雪继续往心灵深处探索，似乎找到了答案。

“我知道了”，凌雪对自己说。店员不开心我担心会影响店面的销售业绩，王木君情绪低落我担心影响我们之间的生意，老杨情绪低落我担心他没有精力帮助我。所有这些对别人情绪的敏感都是因为我担心自己的利益受损，他们的情绪变化会给我造成损失，我自然就会去主动询问，帮助解决，其实我是在为了自己。

而老公，他的情绪低落不会给我造成任何损失。他不会因为不开心对我发脾气，不会因为不开心而忽视我，不会因为不开心而少承担任何的家务，我的所有需求他仍会积极回应，我的沟通他都会认真倾听。唯独耽误的，就是他自己本该快乐的人生，但我又觉得那与我无关，所以我对于老公的快乐和痛苦根本不在乎。

我确实太自私了，这么多年的折磨让我的老公变了。我一直认为这是他自己的事，争吵的时候他曾经说过，这个世界太没有意思了，我当时觉得那是气话，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但是现在看，那是他绝望了，但又不得不咬牙坚持。我真的很对不起我的老公，我应该给他更多的爱和温暖。

天哪，这些年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凌雪感觉时间仿佛停止，也仿佛飞逝，很久很久她才从沉思中苏醒过来。不知是什么力量引导着她拿出手机，凌雪毫不犹豫、没有停顿地编辑了一条信息，她写道：老公，忙什么呢？这几天我出差你过得好吗？我现在正在回来的高铁上，刚才坐在车上我想了很多很多。老公，这些年跟我在一起，你受苦了，我觉得很愧疚。我的任性和霸道让你受了太多委屈，你忍耐了太多太多，都是因为爱我你才这么做的。我意识到了这些年你变得越来越闷闷不乐，越来越不愿意说话，不再像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么开朗。老公我知道，这一切与我有很大的关系。我真心希望你能开心起来，老公，我愿意做出改变，多关注你，多爱护你。老公我爱你，老公对不起。

消息编辑完了，中途没有任何停顿，但在准备发送的时候，凌雪的大拇指却停留在绿色的发送键上久久按不下去。她看看窗外，又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紧闭嘴唇，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拇指上，可还是按不下去，一个声音在凌雪脑中盘旋回荡，震耳欲聋，“不能发，不能发，发了你就输了。”

这时，悠扬的钟声响起，列车广播“森西北站就要到了，请您……”

凌雪做贼似的飞速删掉了消息，咬咬牙，抿一抿嘴唇，下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