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了,杉木村委会依然灯火通明。
外面寒风凛冽,会议室里烟雾缭绕。中间的大条桌上,整整齐齐码放着两尺多高的档案袋。
村支书向前两眼通红,情绪激愤。
“怎么回事?一个孤老头你们都做不通工作,接下来还怎么干?脱贫攻坚、疫情防控、人居环境、村组公路……哪一样拖得起嘛?”
他说话的时候,坐对面的副主任、副书记一干人轻轻把头埋下,档案袋就遮住了脸,继续刷手机。
坐在他身旁的是村主任孔有范,猛吸一口烟,用手往上推了推眼镜,似乎还在等向前继续发话。
向前定在那里,没再说话。这一年,事情太多,工作太累了。面前这几个人,每天都忙得上窜下跳,陀螺般地转,一刻没闲。作为领头雁,他愧对大家,除了压任务,可口饭没让大家吃过一顿,周末没给大家休息一天。
死一般的沉寂,被突然响起的鼾声打破。综治委员陈爱民摊在椅子里,睡着了。
向前猛拍桌子,旁边人赶紧将陈爱民扯醒。
“明天,施工队就要进场了,陈四顺那棵杉树死活不让砍,通村公路怎么修?他是你叔,你负责把他拿下”,向前狠狠盯着陈爱民,下了死命令。
“我最近天天往他家跑,还自掏腰包买包谷酒陪他喝,可每次一说到正题他就说醉了,改天再谈,我有什么办法嘛?”,陈爱民一脸委屈,怯怯地说。
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天亮了,一阵喇叭声将众人惊起。莫不是什么检查组突然袭击来了?
向前冲出会议室,噔噔噔跑下楼,一辆灰白色的小汽车正对着停在大门口,一个帅气的年轻人走下车。
“向书记吗?我是县农经站的小吴,吴世新,来协助你工作”,未等向前开口,来人已经自报家门。向前赶紧推开大门,伸出手迎了上去。
小吴停车的时候,向前的电话响了,是镇长打来的。原来,小吴昨天刚到镇里挂职副镇长,镇长让他负责协调杉木村修路征地的事情。没想到,今天一大早就风风火火赶来了,真是雷厉风行啊。
领吴副镇长与大家见面后,向前打电话让老婆做早饭。村委会没有食堂,他们一班人都是下班回家吃,加班就泡方便面或者硬扛着。
两人正吃着面条,陈爱民气喘吁吁地跑来,说施工队已经进场,陈四顺跑去阻工了,直接就躺在挖机下面,寻死觅活的。
陈四顺今年七十二岁,孤身一人,是村里的特供户。
大炼钢的时候,生产队砍树炼铁。开始的时候拣杂木朽木砍,后来产量上不去,指标完不成,就啥树都砍,啥铁都砸,一切为了“赶英超美”。
四顺家有棵一抱粗的杉树,是他爷爷种的寿材木,因为死的早,没赶上。他爹就计划着,再长些年,够做两口上好的棺材,老两口一人一口刚好。
几千年的传统,事死如事生,中国人历来重视。帝王将相死后用一等的楠木,楠木可以千年不朽。普通民众用杉木,也能保证上百年不腐。
晒谷场上,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广播震天响,这里现在已经是一个规模宏大的炼铁厂。上百眼土炼窑横竖齐整地排开,又浓又黑的硫烟直冲云霄,似乎要接通地狱和天堂。
队长吹哨集合,五六个腰圆膀粗的汉子围拢,听令散开,向村口冲去。
四顺爹跪在杉树下,眼泪吧嗒吧嗒直下,不停地哀求大家。队长大手一挥,两个汉子上前,就把四顺他爹拎小鸡儿般提溜到一边。一群人刀斧齐下,眼看着大树就要倒下了……
四顺爹仰天长啸,走向崖口,再没回头。
乱石杂陈的谷底,四顺娘扑在血肉模糊的丈夫身上,嚎哭一阵,瘆笑一阵……当天夜里,就喝了敌敌畏。
可怜的四顺,打此成了孤儿。他去过队长家几次,每次都骂了队长祖宗十八代,每次都被队长家三个儿子打得鼻青脸肿。后来,他不再去队长家了,也几乎不出门。偶尔,会去杉树桩子旁,呆坐半晌。后来,杉树桩子竟然发了芽,慢慢又长成了大树。
向前正讲的意犹未尽,吴副镇长打断了他,大声说:“让挖机开走!”
向前愣了一下,陈四顺也坐了起来,呆呆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
吴世新给陈四顺递上一支烟,点上,坐在老人身旁。
抽到第三支的时候,陈四顺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吴世新立即拉着他的手,说:“叔,我们先回家,好吗?”
陈四顺的家就在离杉树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村里选址给他盖房子的时候,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要离杉树近。
房子看起来还不错,与村里其他房子一样的民居风格,一进两间。院坝也还算干净,只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推开房门,吴世新几乎要将刚吃下去的面条吐出来,他强压着,往里走。
房间里乱的无法形容,墙壁上挂满了各种颜色的塑料袋,皱巴巴脏兮兮的。靠南墙有一张塌了一角的木床,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铺陈已经看不出花纹,乌黑压压的。床头边上有两口黢黑的锅,锅里有些浆糊状的东西,都发了霉。北墙角一只塑料桶,大半桶发黄的尿,散发着阵阵恶臭。
看着吴世新难受的样子,向前狠狠瞪了陈四顺一眼,“村里什么都给你办了,怎么那么不自爱?”
吴世新没说话,卷起袖子,开始收拾房间。向前无奈,也跟着干。两个人忙活了大半天,一身灰尘,两手油污,连鼻孔都是黑的。
看着整齐有序的房间,吴世新开心地笑了,“向书记,今天在老陈家做饭,一起吃,你去搞点肉来”。他随手递给向前一张钱,向前哪里肯接,一溜烟跑回家拿去了。
几十年来,四顺家里第一次来了客人,他更是第一次与人同桌吃饭。吴世新不停往他碗里夹菜的时候,他哭了,像个委屈的孩子。吴世新深情地望着他,“叔,对不起,这些年你受苦了”。
接下来的几天,吴副镇长也不提修路的事情。每天早晚准时去一趟陈四顺家,拉拉家常,抽几只烟,两个人无话不谈。
这可急坏了向前。他终于忍不住了,“领导,这路不修了?”。吴世新头也没抬,“修路为了什么?不就是让群众生活得更好吗?”向前不语,人家毕竟是镇派干部,怎么做,总有他的道理。
又过几日,吴副镇长正在会议室给村两委讲十九大精神,陈四顺轻轻推门进来,怀里还抱着一个黑黢黢的布口袋。他站在门边,不敢上前,吴世新大步迎上去,拉着他坐在自己旁边。
“叔,有事吗?”他轻声说。
……
陈四顺抖抖索索打开布口袋,一层层揭开,拿出来一沓钱,没抬头,颤颤地说:“这些天,吴副镇长与我说了很多,我惭愧啊。我这辈子,心里光装着仇恨了,没看见党的好政策,自己都是国家养着的人,不知好歹呢。人死了就是泥土,我也不要什么杉木棺材板了,树今天就去砍。我这些年捡废品凑的身后钱,小8000块,不多,给村里修路用”。
吴世新早已泪流满面,他站起来,深深地向老人鞠躬。
向前他们也围了上来,满心愧疚。眼前的老人,曾经那么不谙世事,不与人往来,少不了被村干部吆喝斥责。他的孤寂,他的苦痛,有谁去关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