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半球的天气热得快要把人融化,我拎着箱子从布里斯班青旅转到了黄金海岸民宿处。开门的是身高近两米的中年房东Chris,简单介绍家里设施后,他又飞快回到了他的小房间全神贯注地对着电脑了。我放好行李,大口喝着水,看到房间里成套的床上用品还有床边橘色石头灯笑了。看不出来那个高大寡言的房东居然有这样的情调。
天气实在热得不行,我决定多待一天好好休息。我敲了敲Chris的门,开始了我们的第一次对话。
Chris,我能多待一天吗?
额,应该可以。
好的,那我这就给你钱。
Chris接过钱,有点不好意思,很礼节地问道,你去了哪些地方?
只有冲浪者天堂啦,你们这里实在热得可怕。我回答。
唔,我有段时间没去看萤火虫了,如果你想去,我今晚有空,可以带你去看。
我叫道,太好了!几乎跳起来,给了他拥抱跟他说谢谢。
Chris撮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就是我得把车先收拾下。
我想到路过他房间看到一地衣服鞋子飞的场景,他的车如果也是这样那我也不意外了。
在房间啃了面包,7:30一过,我就跟Chris上了车。车里冬天的毛绒坐垫还没换,再考虑到只有他一人做房东,心里已猜出大半。Chris拿出手机,语音道,去春溪公园。试了几次手机都没反应,他又不好意思地笑了。大概第四次语音终于成功导航。在路上得知身边这位家中如打劫一般脏乱的男人是个科学家,天天坐在他的电脑面前,鼓捣各种电路。
我在做一个项目,关于智能mouth guard的,就是打橄榄球时嘴边防护的那个东西。他介绍道。
怎么个智能法?可以问去春溪公园的路吗?我揶揄道。
哈哈,也许可以。它可以检测受到的撞击,来预判佩戴人会不会摔倒或昏迷。
好厉害,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电子工程。
我猜你上学时一定是三好学生。
Chris略点了头,嗯,是的,不费吹灰之力。毕竟…在澳大利亚呀,大家都很懒嘛。听到澳洲人自己吐槽自己人我都笑了。
开了四十分钟左右后,我们到了春溪公园。入口处已有好多人,大家打着手电黑夜中前进,各国语言混杂。沿路标而行,不出一会儿,就听到流水潺潺。我们站在护栏旁边,水气扬起染上脸颊。抬头望去,在高挺的树间漏下点点星光。
真美,弄的我都想住下来了。你们的国家公园全都免费吗?我问道。
对呀。Chris对这个问题有点意外。
我们那有的公园是要门票才能进的。我解释道。
Chris笑了,那我还是住澳洲算啦。
又往前走了些路,水声更大了,顺着手电方向望去,旁边便是一条瀑布,一泻而下。水花溅到手边的围栏上,呼吸的空气都感觉湿润了很多。Chris引我再向前走,便是萤火虫洞了。
向下走过两层台阶,头顶的岩洞便现出一串微蓝的亮光,那是停在洞外的萤火虫发出的光芒。一进洞内,就听得周遭人的惊叹。快把手电关掉!旁边的妈妈叮嘱孩子。大家都纷纷关闭手电,为了不影响萤火虫发光。洞高三米不到,但很宽阔深邃,中间是一块围栏围住的观景台。头顶岩石忽高忽低,形成大大小小的萤火虫聚落。岩壁侧面也停着萤火虫,让人置身在萤火虫微光的世界中。仔细看每个萤火虫发出的亮度和颜色也略有不同,向四处望去,仿佛在银河中。而洞穴的右侧便是另一个洞口,泻下一帘水幕。点点蓝光在水气中氤氲变换,在水声中听到众人的赞叹。我在洞内待了好久都不忍走出去,观景台上来来去去变换方向看着头顶的萤火虫星空。
Chris提议出去走走,我便跟了出去。在林间,时而头顶会有垂下的树枝,我轻巧避过,Chris这个大高个就得弯腰躲过了。我笑他是个巨人,Chris挠挠头又不好意思起来。我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这么高。
基因占大部分吧,我爸爸这边都接近190,而我又比他们都高。
你喜欢喝牛奶吗?
不喜欢,乳糖不耐受,没怎么喝过。
我惊一声,哈,我还以为是你们西方人都喝牛奶才这么高的。那你有什么最喜欢的食物吗?我来研究研究你,探索下长高的秘诀,日后好让我的孩子长高些。
Chris哈哈大笑。我喜欢吃鸡蛋,一天好多个。炒蛋,煮蛋,煎蛋……
我懂了!以后我要让我家孩子拼命吃鸡蛋!!
一路聊着重新回到入口,待回到车上,Chris提议可以顺路去他的秘密基地看看,在那儿可以俯瞰到整个黄金海岸的夜景。我欣然应允。驶出三十分钟后,我们来到一片高处的草地上。草坪上已经停着三四辆车了。Chris嘟囔着,怎么都知道这地方了,我还以为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呢。
我们下车后,眺望整个城市在夜间的活力。车流,路灯,霓虹灯都在毫不掩饰地释放自己的光热。
你看,闪着红光的那个地方就是冲浪者天堂。Chris指着一处跟我介绍。
唔,好美。要不要坐下?我想更加接近土地一些。
我们坐下后,旁边车里的人开始笑着叫着。Chris望了一眼,告诉我说,他们在吸大麻。
我一下来了兴致,拼命用鼻子吸着空气,终于找到了一丝气味。我们闻到了会high吗?
Chris望着我笑了。并不会,量太少了。
过了一会儿,旁边车里的人已然尽兴,开着车子大叫着脏话飞驰。Chris望着他们远去,解释道,这是我们澳州特有的再见表达方法。
我们一齐笑了,这时身边的树上跳下了一只负鼠,机敏地向前探索,大约是发现我们并没有什么可偷的,又飞快地往树上窜去。
你现在的房子是你自己买的吗?
嗯,26岁的时候买的。
哇,十年前你就能自己买房啊。全款吗?
嗯。
哇,你们科学家工资好高。
其实那时候我在一家公司上班,做技术支持。工资可以,但让我觉得无趣,我不能做我喜欢的事情,我就辞职了,变成自由职业者。
那收入跟以前相比呢?
不如从前,所以你看,自从买房后,我就很穷啊。Chris吐槽自己。
哈哈,原来中西都一样。当房东应该是你做的最久的工作了。
Chris手拽着地上的狗尾巴草笑得不行。
Chris,我发现你比我想象得要幽默。我以为科学家都很严肃的。
Chris眼神收了回去,有点受宠若惊。唔,幽默是好的。便低下了头。
过了一会儿,Chris放佛鼓起了勇气,继续道,其实我以前不是这样。14年我才发现我母亲是个控制狂。而之前我一直以为人应该就是那样生活的。那年她得了阿兹海默症,无法掩饰她的很多想法,她对人对事的控制展露无遗。我反思自己,发现自己太过理性,控制欲也很强,就像一台机器。你知道吗?我长期睡眠有问题,常常躺在床上,大脑却运转得飞快。我找不到自己大脑的开关在哪里,即便大家都叫我科学天才。
听到这里,有点心疼起旁边的大高个了。
后来,我开始学习你们中国人的“气”,直到我能够感知到我体内的气。我发现那之后我只能记得重要的事情,其他的事情都开始变得模糊。我能感知到自己的大脑变得不那么敏锐了。让我觉得有些害怕,可我也开始找到大脑的开关了。我能够像婴儿一样熟睡。我这样一个完全理性的人开始掺夹着精神方面的东西了。
他没有看着我,而是一直玩弄着自己的手关节,缓解紧张。我明白他今日的吐露应该耗去了不少的勇气。我也鼓起勇气,问他,我可以问你一个私人的问题吗?
Chris抬头,可以。你问吧。
我尽可能地将语言表达委婉,问道,你那么的理性,那会对女生有浪漫的感情吗?
他愣了一下,说有。又重新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我意识到我的话也许唐突了,他一定是经历了一段撕心裂肺的感情,不忍再探。我们换个话题吧,我其实饿了。我冲Chris说道。心里希望他别再想过去了。
Chris又抬起头,看了看时间。超市都关门了,就便利店还开着了,回去的路上有个麦当劳。看你想吃什么了。其实我觉得有点冷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这时注意到他微拱的背,一定觉得冷很久了,但他却忍着没告诉我。
我们回去吧。我拍了拍身上的土,起身回到车上。
一路上,我能感觉到Chris在努力活跃气氛,放佛在弥补刚才对话中的悲伤。
我想如果没有今晚的夜行,我只会拎着箱子去到下一个城市,对Chris没有太多的记忆。而现在,我知道了他的悲伤,他的努力,他的恐惧,他的腼腆,一个鲜活的有血肉人,而不是冰冷的科学家了。
Chris,明天我就要离开了,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