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住着个六爷,爷爷还在那会,他经常找爷爷喝酒,爷爷不在了,他自己把酒也戒了。爷爷喊他“六爷”,他喊爷爷“老朱”,但后来觉得难听,就改成了“朱老”,他俩喝得来,也聊得来。
我关于爷爷的印象很浅,有件事却很深:爷爷去世的那天,家里来了好多人,我口渴,闹着要吃西瓜,爸起腿就是一脚,然后一身孝袍跪在爷爷床前,默默地不哭。那一脚足足让我疼过了一整个夏天,至今难忘,就这样,我深深地记住了爷爷,可他长什么样子却再也想不起来了。
爷爷是当地有名的拳师,拳打的好,常听人说爷爷打拳似罗汉附体,金刚缠身,一招一式,风云变化,惊雷闪电。可我一次也没见过,原因很简单:爷爷那事之后再也没打过拳,那事发生那会我爸也只是个刚刚会打酱油的孩子。
说也奇怪,爷爷去世后,我竟然痴上了打拳,自己打了十年,六爷看了我十年。
有次我问六爷:“爷,你看我这拳怎么样?”
六爷爷用拐敲了敲地,扬手颤颤巍巍地指着我说:“你爷那拳打的是真漂亮!你呀……”突然不说了,把目光由我脸上移到草垛,切着草垛的顶抛向远方,那一刻六爷像一个不争气的孩子,眼角流了泪,“娃,我给你讲讲你爷爷吧!”
就这样故事开始了。
爷爷年轻时,村上来过一只花斑豹,村子里的人都躲在家里,隔壁老邢头的一只腿叫豹子叼了去,幸亏及时被人发现才算保住了半条命。爷爷听不得人家惨,伸手抓住打拳时用到的腰带,用力一扎,收腹,跺脚,大地都被蹬出了窟窿,满腹的勇气都死死地系在肚子里,赤手空拳出门去,擎天敲山气势来,不多时,村上的人都往老邢头家跑,只见那只花斑豹像一张松软薄饼平铺在地上,脸上烙着一个清晰而深彻的拳头印,我爷闷头着头不说话,对着老邢头屋里喊了一声:“老邢,我把这混账就搁这儿了!”
抗日战争那会,鬼子好像穿上了无敌盔甲,不久江山沦陷大半,鬼子那会不是人,下手狠,心黑,老百姓吃了大亏。
那年夏天,鬼子包围了村子,说要有一个八路杀了七八个鬼子躲进了我们村,地主直接放弃了抵抗,把村上唯一的六把枪插进了粪堆,爷爷虽一身武艺但最后被鬼子用枪抵着额头时还是怂了,带头向鬼子下跪,喊了万岁,我想爷爷膝盖触地的那一刻整个人其实已经死了。鬼子绕着村子搜了半天连个屁都没找到,家家户户的东西都被鬼子戳腾坏了,可爷爷家有个牛棚,因为那会人都快吃屎了,哪有东西喂牛,爷爷好酒,于是改了酒窖,说是酒窖,也就挂个名,多年就一口大酒缸在那,缸里落了几尺的灰。一个鬼子发现了酒窖,要下洞。爷爷知道这鬼子下了酒窖,那口缸肯定保不住,再说这缸是祖传的玩意,坏不得,想到这,爷一下蹿腾起来,直接拨开了脖子上的几把刀,大喊皇军万岁,然后拳脚追风,手眼如剑,阵势里藏着千军万马,锐斧削山。这下可惹毛了鬼子,对着爷连开三枪,爷左右撩云,上下推月,竟然毫发无伤,突然地主说着蹩脚的日语告诉鬼子,爷爷是想给皇军表演武术的干活,算是给皇军的礼物的干活。鬼子信了,个个看的痴迷,就把下酒窖的事给忘了。爷爷耍了俩个小时,鬼子看了两个小时,爷爷耍了一下午,鬼子看了一下去。
后来皇军里面一个背着天线的年轻鬼子,在老鬼子耳边嚼了两句耳朵,老鬼子下令全军出发,放过了全村老小,临走前还给爷爷一个“呦西”点赞,就这样村子躲过了一截。后来爷爷再也不打拳了,别人问时,他就说打伤了,再打没意思。
我问六爷:“爷,听说您不是本地人,你怎么认识我爷的?”
六爷大笑三声,得意地说道:“当年你爷一套拳救了那口祖宗缸,顺道把缸里的我也给救了。”
我问六爷:“爷真的再也没有打过拳了吗?”
六爷一声长叹,悲怆地说道:“是的。”
可只有我知道,曾经在某个夜里,我看见一个老头,在一片清亮的月光下,紧握双拳,脚拨星斗,地上的黑影似龙似虎,如刀如剑,变化无穷,势破长天,我不禁喊了一声“爷”,只见一道光从我的眼前一闪而过,等我回过神来,月朗星稀,院子空荡荡的。
那年爷爷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