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崔疤子蹲在黎中江的木工房的马凳前吧嗒着旱烟,他嘴里含着的旱烟杆是秦巴山区的烟民人人都拥有的那种传统烟杆,中间是竹杆,两端套着金属烟咀和烟锅,烟锅前端吊着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烟子烟卷裹好的手工烟卷和点烟用的火柴。他吧嗒着的烟锅里残留的半截烟卷上的火焰早已熄烬,一点烟子也没冒了,但他仍在不折不扣地,一张一弛地吧嗒着,而且比熄火前吧嗒得还要攒劲,似乎要用通过加速吧嗒来将熄灭的火焰重新给吧嗒出来。三寸黄铜烟嘴几乎全部斜插进了右嘴角里,只露出一个黄色的金属边儿,像有钱人镶在嘴里的金牙,故意露出来显摆。他耷拉着的有点松驰的隐略的似疤非疤的右脸皮,被深刻而急促的“吧嗒”吧嗒出一个很深的漩涡,定格在他那张瘦削而苍白的的脸庞。
崔疤子炯炯的眼神此刻也像他的烟锅里的烟卷正在渐渐熄灭。良久,他用右手的大拇指环扣住食指和中指夹住的烟杆上的烟锅,使劲往外一逮,把紧吸在嘴里的的黄铜烟嘴“啵”的一声拨了出来,像从母狗尻子里断然生拔出正在交媾的狗肾,一泡满积于口腔的清口水从嘴角滋的一声喷射出来,若久憋于马口的一泡尿喷薄而出,喷射到离马凳不远的墙上,他赶紧用左手掌揩擦掉四下残漏于嘴角的口水,吃力而绝望地站立起来。
站在马凳前干木工活的黎中江极其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喉咙管里发出两声严厉的干咳,显然是对这一股喷薄而出散发着刺鼻低劣叶子烟味的清口水发出的下不为例的最后通碟。
在此之前的整整一个时辰,崔疤子像一只蟾蜍蹲在那里,他一边吧嗒旱烟,一边不时喷射着清口水,一边伺机和眼前这位他称为“老表”的人搭讪,然而,黎中江一直倒腾着手里的活什,自始至终都没搭理他,让这个进门时被他称了一声崔疤子的中年人倍感尴尬与局促。
黎中江是土城这条街上名匠,全称应该是著名木匠。因为活儿好,到他这儿定做家具的人几乎都是县委和县革委那些穿四个兜军干服且左上兜挎一至两支钢笔的干部。在土城西门大街,黎中江的木工房俨然成了国家干部接待中心。
对蹲在自己跟前足有个时辰的崔疤子,他是不屑的,反感的。崔疤子一进门就一口一个老表地喊着,开始他还随口叫他找凳子坐,可这崔疤子犯贱,非要蟾蜍般蹲在那儿,像蹲在他面前拉屎一样,渐渐他的情绪由反感变成了厌恶。这年头,以舅子老表名目跑到他这儿来蹭吃蹭喝的多的是,不隔三就岔五,他没有精力和耐心来应付这些不速之客的骚扰。对于今天闯进来的崔疤子自然也不愿例外。
黎中江眼皮也不抬地撮着嘴皮吹着口哨,他时而端起黢黒的8字型墨线盒给卡在马凳上的木条子弹墨,时而拿起锯子下料,把锯成长短不一、形状各异的板块置于马凳旁触手可及的地方,又不时拿起斧头劈削木头上墨线以外多余的赘肉。他对崔疤子那些讨好卖乖的恭维话连嗤之以鼻都不屑嗤出来。
黎中江把一块木方条卡在马凳的铁爪子上,这种生铁爪子呈V字张开,嵌在马凳顶端,如同当下人们照集体照时对着镜头用两个手指比划出的那个“耶”字,他把木条子卡在“耶”上,顺手从马凳旁边提起一把木工推板,贴在木条的脊背上,像个娴熟的按摩师,把双手按在趴在按摩床上的客人的背上,从腰际向前发力,缓缓往前一推,一道刨花就从推板的刀膛里飞卷出来。然后,他很优雅地把推板退回到“客人的腰际”,又用力向前一推,刨花又飞卷出来。一来一往、一反一复,一串串刨花脱落在马凳下面,累积成白哗哗一堆。而在崔疤子眼里,这些刨花像一个个人生的问号在他的眼前飞卷,眼前这些不断出现的问号,在马凳两旁堆集成山,让他百思不解,终于在他喷射完最后一泡口水,缓缓站起来的时候,从他的眼角掉下问号下面的一滴……
崔疤子是专程来县城的土城攀亲的,或者干脆说就是来投奔黎中江的。他是从锅儿湾走了几十里山路进城来找表哥,脚上磨出了好几个血泡。
其实他昨天晚就到了县城,他到土城西门时天已黑尽。他在黎中江门外轻轻敲了一下门,没有回应,他又憋着嗓子喊了一声老表,他感觉里面有一种刻意停下来的安静,当他正准备再重复一遍的时候,突然觉得这样不好,万一表哥此时此刻正在跟表嫂做那个事情,这一敲岂不是闪了他的尿经。于是,他知趣地收回了手。
在黎中江木工房背后,是老党校遗址,现人去楼空。崔疤子溜跶到这里,竟有了这个意外的发现,他摸黑爬上了这栋废弃别墅的二楼,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他决定先将自己在这儿安顿下来再说。更加意外惊喜的是,他借着烟锅发出的光亮,在一个角落里找到好几套军用棉被,把灰尘一掸,竟是崭新的。除此之外,他还在楼上找到了不少的生活日用品。其实这些东西都是前几年搞武斗时一个叫“主力军”的派性组织留下来的。这里曾是主力军直属连的连部。
崔疤子遭到了他在城里唯一可以称得上亲人的黎中江的冷遇,心情沮丧到了极点,心中生发出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的悲怆。
本来他在踏进黎中江的家门之前,设想了一个类似失散亲人见面的感人场景:首先是表哥黎中江一阵惊喜,大喊一声“世元,你怎么来了?!”,然后就是泪如泉涌地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彼此相拥而泣,然后再是执手相看、嘘寒问暖。紧接着就是表哥吆喝老婆:“耕贤,赶快去厨房弄几个下酒菜。”再然后,当然就是两兄弟推杯换盏,直至酩酊大醉。最后一个然后呢,理所当然就是表哥收留了他。从此他就可以在土城安身立命了。他正是怀着这样的憧憬从锅儿湾一路走来的。
然而,美好的憧憬瞬间灰飞烟灭。
当他从黎中江眼中半点挽留自己的迹象也没看到,表嫂曾耕贤连影子也没出现,他的心里自然就凉了大半截。
人的虚荣心和自尊心常常互相鼓舞,又常常相互作祟,崔疤子心头正是处于这种矛盾状况。他不愿在这个六亲不认的家伙面前丧失自尊,他要维护一个乡下人的尊严。在他蹲了半个时辰而未见黎中江问他吃饭没有的时候,他突然大声说道:“唉,刚才我在河街国营食店吃了八个肉包子,吃得垒饱,肚皮胀遭球了,现在都还在打闷心嗝。”但他说话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打嗝,而是被自己的假想诱惑得吞了一网清口水下肚。话音刚落,黎中江恰巧打了一个葱油蒜香混合型的嗝,好像正是崔疤子所说的那种货真价实的闷心嗝。
崔疤子不由自主地深嗅一口,仿佛沉浸在这个饱嗝所散发出的令人昏厥的气氛之中,他情不自禁地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喉结处像传动轴一样鼓动了几下。
他站起来的时候虽然内心充满了悲愤,但仍然是扶着自己的膝盖缓缓地站起来的。也许是蹲的时间太久,大脑缺氧的原因,他打了一个趔趄。他把旱烟杆在腋下蹭了一下,说:“老表,那我就不麻烦你了,我先回家了哟。”
“回家?”黎中江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把刚推过的木条拿起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着大门外的光线,乜斜着看了又看,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哦,慢走,不送。”
崔疤子走到门口,突然又退回一步说:“黎老表,我就住在你屋背后头,党校的二楼。有空过来耍哟。”
黎中江用鼻子轻篾地嗡了一声,显得十分不耐烦。崔疤子在老表前加了一个黎字,故意通过这个“黎”字来拉出一种距离感,以此表达出心头的不满。他把这个黎字说得很重,近乎咬牙切齿。
崔疤子说他住在党校,这在黎中江听来真是个笑话,那是猫和老鼠捉迷藏的地方。党校早就搬走了,搬到离县城东北边的塔子梁上。崔疤子住这个地方,因为传言文革时期造反派在二楼剥过人皮,人们途径这里都是绕道而行,没人在意这么一个荒凉的鬼地方。尽管如此,土城的人仍然习惯把这片废墟叫做党校。
崔疤子所说的二楼是废墟上一栋废弃的木板穿架房的夹层,很低矮,类似于现在一些楼房的转换层,最多也就算LG层。二楼由几根檩子棒棒撑着,年久失修,显得摇摇欲坠。
崔疤子在未经任何单位和个人允许,其实也无须任何单位和个人允许的前提下入驻了“党校二楼”,这个听起来很洋气的二楼,实际上连楼梯都没有,崔疤子是来自锅儿湾大山里的人,什么悬崖绝壁没见过?他像猴子一样在党校二楼轻而易举地如履平地地爬上爬下。崔疤子的悍然入驻,使原先驻扎在这里的欢天喜地的老鼠们被迫仓皇出逃、背境离乡,留下来的小股势力也不敢与崔疤子这个大活人抗衡,而是纷纷潜伏进了阴暗角落。
崔疤子刚满39岁,身强力壮。他在将近不惑命之年的时候,怀揣着梦想、理想、抱负和追求,单枪匹马来到了县城,虽说遭遇老表的冷漠无情的对待,但他毕竟万里长征迈出了第一步,在县城安扎了下来,而且是县城中的县城——土城。
崔疤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固定的寓居地,这在那个“叫花子占岩洞——先来后到”的时代,无疑是一个奇迹,这是一般的乡下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在理想与现实的路上迈出了实质性的一步。
崔疤子是锅儿湾一个的农民,他称为老表的黎中江,早前也是锅儿湾的人,而且是他的发小,还是同庚。小时候崔疤子和黎中江在一起放过羊、打过柴。黎中江也没少吃过崔家的粗茶淡饭。据他妈说,小时候还吃过他妈的奶。在黎中江木工房马凳前蹲着的时候刚,他几次想触及这个话题,刺激一下这个忘恩负义、为富不仁的东西,但终因黎中江撮着鸡屁眼式的嘴皮吹口哨,没有机会只能欲言又止了。
黎中江十三岁那年,也就是刚解放那年,经亲戚介绍进了县城,拜土城著名的曾宪国曾木匠为师当学徒,曾木匠膝下无子,只有一个比黎中江小一岁的女儿曾耕贤,黎中江聪明好学,吃苦耐劳,不仅手艺学得扎实,而且懂得孝敬师傅师母,接人待物也十分得体,几年之后他出了师,也遵从师傅的旨意,入赘做了师傅的上门女婿。几年后师傅师母先后驾鹤登仙,黎中江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也就成了主人。黎中江年轻力壮,吃得干得,妻子曾耕贤从小身体羸弱,这些年被黎中江搞出了严重的妇科病,且越来越严重,越来越招架不住黎中江强烈的性要求,自己主动提出搬到了土城小北门外父母留下的另一处老屋居住,实际就是夫妻分居了。
黎中江在土城的木匠中手艺好是公认了的。他做的家具榫头牢固,表面光滑,样式新颖。土城的林漆匠、孙漆匠、袁漆匠都愿意漆他做的家具。在城口流传这样一句行话:改匠怕木匠,木匠怕漆匠,漆匠怕灯亮。说的就是工木手艺的彼此关系。
黎中江的母亲也姓崔,是崔疤子隔房的姑孃。崔疤子叫黎中江老表不是随便就表起的,而是有根有脉,有凭有据的。但是在那个吃供应粮,人人生活都很艰难的年头,谁愿意轻易沾惹这些穷亲戚呢?
崔疤子的际遇是当年农村人进城都可能遇到的事情,不足为怪。他明白,人穷了走到哪里都没人待见。但他他不正是为了改变自己贫困窘迫才出来闯荡江湖的吗?于是他又释然了。
不久前,他80岁的母亲去世了,安葬完老母,他在母亲坟头连磕三个响头,双手一拱:“妈,过去,父母在不远游。现在我要去县城了,去找表哥黎中江,他在土城发达了。我也去跟他混。”
——崔疤子从小就对县城尤其是土城充满了憧憬。
十三岁那年,崔疤子随母亲第一次进城,从河街登上西门一百零八步梯子进了土城,西门城楼耸立在他眼前,他感觉像进了金壁辉煌的玉皇殿。
中午的时候,黎中江的师傅曾宪国招呼他娘俩吃饭,米饭、白面馒头,还有很多好吃的菜,他觉得这是他出生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曾师傅的女儿耕贤在给他递饭碗时无意碰到他的手指,他心里麻撸撸地流过一道暖流,这种感觉十分舒服,也是他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
离开的时候,耕贤又朝他笑了一下,他的心头又麻撸撸地流过一道暖流。
那个时候,崔疤子的脸还没有遭开水烫,还没有成疤子,还是个小脸蛋白白生生的小生。当时他好羡慕黎中江,他想,莫说是在这里当个徒弟,就是在这儿当牛做马他也心甘情愿。他暗自在心里面发誓,这辈子早晚要到城里来,做一个名正言顺的城里人。
忘恩负义,至少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的黎中江,给崔疤子吃了一个始料不及的闭门羹。
回到所谓的党校二楼,他实在是太饿了,从墙角那堆红苕中顺手抓了一根,用衣䄂搓了一下泥巴,哧扑哧地啃掉苕皮大嚼起来。肚子维稳后,他从悬在二楼的房门口翻身下楼,他必须尽快找到个可以解决糊口的事情做。他人生地不熟,除了黎中江他几乎举目无亲。
他突然想起来,他还认识东门口的谭木匠。以前,谭木匠经常在锅儿湾一带割大料。城口人把棺材称为大料,把做棺材叫做割大料。
谭木匠的手艺在土城可算是最差劲的。土城人称为手艺孬,孬得伤心。榫头槽眼经常公母不合,但他有他的办法,实在合不到就用钉子钉,所以他有一个外号叫钉子木匠。但谭木匠是一个很忠厚老实,也是出了名的仗义疏财的人。
谭木匠去年去锅耳湾给崔疤子母亲割大料时,就在他家住过半个月,东拚西凑总算把几块木料合成一副棺材,虽说有些龇牙漏缝,但毕竟可以为老人在阴间遮风挡雨。
眼下的崔疤子真的是走投无路了,他决定去投奔谭木匠。他暗自决定调整一种姿态,他要高调一点。把气质拿出来,他想起来一句话:天生我才必有用。想着想着,占了他右脸半壁河山的疤痕开始发出微弱的光芒。
他满怀着重树起来的信心,穿过西门城楼,向东门走去……(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