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三十年,农民工写下千字文:母亲的坟头草青了又黄,余生再也没有妈妈可叫

六月的天,毒日头悬在头顶,烤得钢筋发烫,空气粘稠得像胶水。高考的日子,连风都带着焦灼。我站在工地,汗珠子砸在干裂的水泥地上,“滋”一声就没了影。

“老王,喘口气!”老张粗着嗓门喊,顺手把个破收音机撂在水泥堆上。电流声嘶嘶啦啦,却清晰地吐出几个字:“高考作文题,《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铁钎,猛地捅进心窝!我正弯腰去扛那袋百十斤的水泥,身子却僵了。袋子“噗通”砸地,腾起一团呛人的白灰,瞬间迷了眼。心在腔子里擂鼓,喉咙像被铁钳死死掐住,喘不上气。

“咋了老王?”老张的声音隔着灰雾传来。

我张着嘴,发不出声。滚烫的液体混着汗水和灰土,在脸上冲出沟壑。三十年的堤坝,被这简单的四个字,轰然冲垮。

老张愣了下,默默递过来一截几乎捏不住的粉笔头。粗糙的粉末嵌进指甲缝。我死死攥着,仿佛攥住了三十年前那个同样酷热的午后。

灶台边,母亲瘦小的身影在蒸汽里晃动。汗顺着她凹陷的脸颊往下淌。她吃力地揭开那口沉重的大铁锅盖子,滚烫的白汽“呼”地扑出来,熏得她侧过头。

锅里,稀粥清得能照见人影。她小心地撇着上面稍稠一点的部分,盛进我碗里,吹了又吹:“快吃,吃了有力气读书。” 然后,她拿起锅铲,细细地、用力地刮着锅底那层薄薄的、焦黄的锅巴。刮下来的碎屑,被她珍惜地拢在手心,一点点送进嘴里,慢慢地嚼。

“滋啦——”锅铲刮得太狠,发出刺耳的声响。她眉头一皱,仿佛那声音刮在了心上。

“妈,你也喝点粥吧……”我那时不懂。

她总是对我笑,带着点隐秘的满足:“妈不爱喝粥,就爱这口锅巴,香,脆!”

那口铁锅,乌黑、笨重,是我们家沉默的顶梁柱。母亲纤细的手腕每次端起它,都颤巍巍的。滚烫的锅沿,在她瘦弱的手臂内侧,烫出一圈又一圈浅褐色的烙印,像永不褪去的刺青。

这口锅,熬过清汤寡水,煮过别人丢掉的烂菜叶,炖过连狗都嫌弃的骨头渣。它盛着我们所有的穷,也熬着母亲全部的心血。锅底越来越薄,母亲的背也越来越驼。

直到那个冬天,锅底终于漏了。细细的水流滴在地上,也滴在母亲心上。她看着那水渍,愣了很久,最终只是长长地、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像抽走了她最后一丝力气。不久,她就像一盏熬干的油灯,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三十年。

坟头的草,青了,黄了,又青了。

那个词——“妈”,在我嘴里彻底生了锈,凝固成一块千斤巨石,死死堵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扯得生疼。

日子像沉重的磨盘,把当年那个想靠读书改变命运的少年,碾成了一个沉默的装卸工。肩膀磨出了铁板似的硬茧,手指粗糙得能刮破砂纸,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净的黑泥。疲惫和尘土浸透了骨头,连同那份尖锐的思念,也被深深埋进心底最硬的角落,不敢碰。

我以为它死了。

可这截小小的粉笔头,却像一根引信,瞬间引爆了所有!

我猛地蹲下,背脊弯得像张拉满的弓。粗糙的水泥袋,就是我的纸。粉笔尖划过袋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我的母亲……”

歪歪扭扭的字,在灰白的水泥袋上艰难爬行。那些尘封的记忆,裹挟着滚烫的咸涩,决堤而出。

写她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缝补我破烂的书包,针脚细密得如同她的心事。

写她为了省下给我买作业本的五毛钱,顶着毒日头,来回走了十几里山路,去更远的集市。

写她病得蜷在冰冷的土炕上,枯瘦如柴的手,还固执地指着墙角那个上了锁的小木匣——里面,是她用油纸层层包裹,为我攒下的几块皱巴巴的毛票……

每一个字落下,都像在撕开结痂的伤疤。汗水和泪水混着粉笔灰,糊满了脸。视线模糊了,手却停不下。粗糙的袋面磨破了指尖,渗出血珠,混在粉笔灰里,留下淡淡的红痕。

工地的喧嚣,不知何时消失了。汗流浃背的工友们,慢慢围拢过来。老张用他那双搬惯了钢筋水泥的大手,狠狠抹了一把脸。有人别过头,轻轻咳嗽。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泥浆,只剩下粉笔划过袋面的“沙沙”声,像孤魂在呜咽,啃噬着每个人心底最软的那块肉。

终于,粉笔头耗尽,最后几笔,是用指甲硬生生刻下去的。我停下麻木的手,目光死死钉在最后那行字上:

“……三十年了,妈。坟头的草青了又黄。这世上,我再也没有妈妈了。”

积蓄了三十年的悲恸,像山洪,冲垮了最后一道防线。我像个被遗弃在荒野、终于找到家门却只剩断壁残垣的孩子,双膝一软,“咚”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头深深埋进臂弯,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

一声嘶哑的、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撕裂出来的嚎哭,冲破喉咙,砸在滚烫的地面上,在空旷的工地上回荡:

“妈——!!!”

这声迟到了三十年的呼唤,不再是生锈的铁块。它是从生命废墟里喷涌而出的熔岩,滚烫,灼痛。

三十年,坟头草青了又黄。

思念从未离开,只是被生活的尘埃厚厚掩埋。

那口沉默的铁锅,手臂上褪不去的烙印,刮锅底时刺耳的声响……都是母亲用尽一生,刻在我骨头里的密码。

原来,最深的痛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个再也喊不出口的称呼,在心底日复一日地无声溃烂。她带走了世上唯一唤我乳名的声音,也带走了我回家的路。从此,人海茫茫,我只是一个没有来处的孤儿,在时光的荒原上独自跋涉。坟头草岁岁枯荣,而我心头的雪,再未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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