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探望因病住进县城医院的哥哥,最近回了趟老家。与两年前那次探访相比,县城市容发生了很大变化,到了南门医院见到哥哥,尽管事先做好心理准备,还是被眼前景象惊呆了,打着点滴的哥哥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头发凌乱,胡子很长,神情呆滞,春节见面时活蹦乱跳的人,怎么突然之间就半身不遂,连翻身都要人帮忙呢。我看了一下床头病人的登记表,上面写着姓名:王永任,年龄:53岁,病症:脑梗死。暗暗打听一下主治医生,说左腿或许能恢复过来,左手彻底瘫痪。这就意味着从此哥哥再也不能劳动了,这对一个种田上来说是多么残酷!晚上见了一下从前的同事,竟然凑了一桌人,大家一算以前工作的那所农村中学有三分之二以上的老师陆续来到县城中学,坚守在原地不到五六个,流动规模真大。席间许多同事说明天冬至要回乡上坟,我突然也想回家给故去的父亲烧点纸钱,第二天早晨我将想法对哥说了,哥说好吧,你在这里也帮不了什么忙,就回家去一趟吧。
离开县城,车很快就进了山,山里给人的感觉明显不同。山路虽然弯弯曲曲,但路面平坦光滑,好像刚刚浇了柏油,乌油油的,车在上面行使很平稳。国家是富裕了,连一条内陆省份的乡间公路也能修成这样。由于实行退耕还林政策,森林的覆盖率比以前高了不知多少,再加上国家森林公园的缘故,这里的树木显得更多更密。车子在半山腰起起伏伏,很快到了鸡笼山脚下,枯水季节的半边月水库露出很大一片河床,水几乎退到库中心,过了S湾就到了关口村,下了车向西踏上了通往村里的刚修的水泥路,视野突然变得开阔起来,尽管仍在山里,但东西走向的两座上相距有五六里,中间一道缓缓的山坳,大大小小的村庄就坐落其间。以前山脚下开挖出来的荒地现在都种上的杨树林,有了甚至连田地也种了树,在冬日下午两点钟的太阳照耀下泛着青白色的光,与山中间碧绿的松树交相辉映,非常美丽怡人。走了大约一公里路,过了一道小坝桥,就到了我日夜牵挂的小村庄,由于位于两山之间的最低处,所以尽管属于山区,但东西两边各有一道小溪终年水流不止,小山村也因此被叫做坝沿村,可能因为最初的村民姓陈,所以又被叫做坝沿陈并延续至今。
村子静悄悄的,由于狂犬病的缘故,村庄的狗早就绝迹了,又由于青壮年全都去城里打工,村里除了一些老人小孩外,几乎见不到壮年人。许多家的门都上了锁,我家也是。找了半天才在五婶家找到母亲,她正在和三个老太太抹纸牌,因为事先没打招呼,母亲见到我高兴又吃惊,忙站来要走,我说妈你继续抹牌,把钥匙给我就行。回到家里不久母亲还是回来了,于是我和母亲一道带着冥币、小鞭炮、铁锹、割草刀上山去父亲坟墓处。山就在村边,过了一道坝转眼就到山脚,一抬腿上了山岗。我们小时候,山岗都是草,只在山中间或山顶才有些人工种植的松树,那时候一到傍晚,满山岗都是水牛和放牛娃,十年前父亲刚刚去世时,整个山基本上还是光秃秃的,除了一点人工林和草皮外什么也没有。可现在松树从山顶一直绵延到山脚,树中间夹杂着许多小灌木、荆棘,密密麻麻,不要说人就连一只鸡也别想进去。主要是因为现在耕田用手扶拖拉机,不需要水牛了,所以水牛几乎绝迹,再加上农村使用液化气,无人上山割草砍柴,导致小灌木荆棘疯长。好在前些年为了伐树,修了一条山路,否则真的无法进山,就这样有时我们还要低头弯腰,才能行走。母亲边走边说:这么多松树毛,厚厚落了一层,烧锅做饭多好。我说:就是,靠山吃山,但现在乡下人放着松毛、山草不用,非要用电饭锅、液化灶,纯粹是在浪费。母亲说:两个人,那么大的锅,一点点米煮好了,全粘在锅边上盛不上来饭啊,只能用小电饭锅。说得也是。说话间到了父亲坟前,周围草长得老高,母亲便割草,我就用锹将树中间及两边的小灌木铲去,母亲说用锹不行,改日她带砍刀来,我说弄一点试一点吧,不然人都过不了,衣服也给划破。一会我就出汗了。母亲忙说:行了行了,天要黑了,赶紧上坟吧,我也不割了。放了爆竹,再烧点冥币,弄清火源,很快我们就回去了。吃晚饭的时候,村里仍然静悄悄的,我说:妈,村里剩不了三十人吧?母亲说:不止吧。然后我们就扳着指头挨家数,数来数去都没有超过三十。我们村子虽然不大,但我们小时候,也达到一百一十多,最多超过一百二,那时的村子多热闹啊,一到傍晚,鸡飞狗跳,猪哼牛叫,炊烟袅袅,人声喧闹,哪里像现在这样安静得可怕?母亲说,现在条件好的都在县城买房子,最不济的也在镇上买房子,男孩子家要想娶媳妇镇上必须有房子,否则没有那个姑娘愿意嫁过去,我们对门朱家三兄弟都在县城买了房子。我想起昨天在车上碰到表姐,她正好去县城装潢自己房子,说是明年要娶媳妇。这年头只要有钱都进城买房,曾经世世代代生活过的乡村已经再也留不住人了。想到这,我忍不住对母亲说:妈,再过几年等你们这一批人老去之后,估计村里真的没有人了,田荒了,这些房子因为没有人住很快会倒掉,村子最终会变成一片废墟。母亲,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一早,我便回去了,母亲坚持要送我到车上,过小坝桥的时候,远远看见大伯坐在门前,独自面对早晨的太阳。大伯因为脑溢血十几年前就瘫痪了,只能用半个身子坐在靠椅上挪行,以前大婶还能服侍,今年大婶因为膀胱癌刚动了手术,整天睡在儿子那里,大伯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用我母亲的话说,大伯现在就跟牲口一样,一天被喂三顿而已。大伯的儿子是医生,媳妇是村妇女干事,他们在村部住,媳妇从来不管公婆死活,儿子要行医又要照顾母亲,父亲便顾不上,一天只送三顿饭,其他什么都不管,有时中饭还让我的小侄子给带过来,并给我侄子五角钱的报酬,我侄子回来对我妈说:奶奶,我就盼大爷爷能多活几年,这样每天中午我就能得到五毛钱了。唉,大伯做过村支书,中学校长,曾经多么风光,如今竟然活得这样没有尊严!昨天,我刚来的时候,大伯也是这样坐在门前,我在想,他整天坐在那里,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以前,每次回家时我还过去看看大伯,现在我真的不忍去看了。很快到了柏油路,上了公共汽车,我突然感到非常紧张:母亲总有一天会离我而去,到那时候,我真的不能再回来了,门都锁起来了,我找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