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太阳在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缓地落下,直到靠在远处的山窝里。天边被烧得通红,发出像是用滥制颜料调配出的颜色。
天空过于华丽,以至于两边的山只能望见黑乎乎的轮廓。
秋莹的眼里映着远处的夕阳,目光沿着身旁的路延伸。路很直很长,但显得灰蒙蒙的——还跟五年前一样。秋莹听说现在好多地方——连乡下也是,都已经铺上了黑乎乎的柏油路,那种路又平又干净,车啊人啊走在上面都舒坦。
秋莹的目光随着路渐渐凝成一个点,一直延伸到天边的点。路上时不时会有车,各种各样的车,两轮的,三轮的,四轮的,大的小的,声音大的声音小的,还有各种各样的人。但在秋莹的目光里都是从远处一个黑乎乎的点慢慢放大,慢慢地展现出轮子和车厢——或是上面的人。然后从她身边卷起一片黄色的灰尘,便像一开始一样消失在她的目光里。
一辆车厢里装满了鸭子的车出现在秋莹的目光里,秋莹看到无数只鸭子透过车厢狭小的铁栏杆缝伸出雪白的脖子,嘎嘎地叫着。货车在秋莹身旁停下,土黄色的灰尘在空气中炸开,秋莹咳嗽了几下。尘埃还未落定,一个胡子拉渣,四方脸的男人从车头走下来。
“姑娘,知道西村怎么走吗?”司机的声音带着疲惫。
秋莹看清了司机的脸,她对着司机伸出手比划着。男人似乎很疑惑,秋莹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做了个摆手的动作。
“哦哦哦......”司机恍然大悟的样子。
秋莹比划了半天,司机终于看懂了。男人对秋莹摆了摆手消失在灰色的车门后。
一阵引擎的轰鸣,带着无数只鸭子嘎嘎的声音,秋莹又咳嗽了两声。她继续坐回油菜花田旁边的一块石头上,目光在远处汇成一个点。
远处的山窝像一张很大的嘴,开始吞噬落在口中的夕阳。
秋莹感到眼睛有些发酸,她抬起手揉了揉眼,眼眶随之溢出了几滴泪水。这时她听到油菜花田被人穿过而发出的沙沙声,伴随着一丝不同于路上空气灰蒙蒙的味道。
秋莹知道有人来了,也知道那个人是谁,但她还是转过头。她看到那个男人正摘下头上宽大的草帽,接着一张很端正的脸从草帽下露出来。
男人叫王小敏,这片油菜花田就是他们家的。
王小敏今年二十一,刚成年的时候去城里打拼,结果在城里不务正业,走了歪路,欠了不少钱。最后连夜从城里逃回来。大半夜被年过半百的老父亲揍了一顿,幸亏当年油菜花收成不错,又贴了大半家本,才还清了债。
不过至此,王小敏也算是改过自新,一心一意从父亲手里接过了这片油菜花。
王小敏从油菜花田里走出来,一个箭步越到田垄上。接着盘起腿就势坐在地上。他下意识地往嘴里叼了根烟,但只是干嚼了两下烟嘴,又把皱巴巴的烟条揣进了口袋。
王小敏用余光瞟了一眼秋莹的视线,于是他的目光也顺着看起来没有尽头的路在远处汇聚成一个点,很快又低下头看着脚边黄褐色的土堆。
王小敏想起大概是两年前他第一次见到秋莹的时候。
那时他好死赖活终于还完了债。傍晚,王小敏吃完饭,走到油菜花田里散步,油菜花田里只剩下一大片一大片枯绿色的像杂草一样的枝茎。王小敏从田垄上跳下去,一边走一边用手抚过身旁早已收割完了的油菜花。
王小敏的手不像是在抚摸杂草般的油菜花茎,而像是在摸过什么珍贵的东西,走着走着,王小敏的眼眶甚至有些发酸。
走到尽头的时候,王小敏看见了秋莹。他对她有一些印象,他知道秋莹是村西头的人家,在她之下还有个弟弟,而且好像五年前生了场大病,之后成了哑巴。
他望见她显得瘦削的背影,一身整洁的碎布衫,乌黑的头发垂到肩膀两旁,中间有几缕杂乱的发丝在风中微微晃动。秋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转过头——王小敏第一次这么近的见到她的脸。秋莹对他笑了笑,他知道她认出来了自己,王小敏心想她会不会是因为他从城里逃回来的那晚才认识了自己——毕竟那时候,自己可是全村“闻名”。
王小敏感到心头一阵从所没有的发热,他也咧开嘴笑了笑——他也不知道他脸上的表情是不是笑。王小敏觉得脸很烫——即使秋天晚上的风扑在脸上。他看到秋莹转过头,这才感到心里似乎没有那么热了。
他边用余光望着秋莹,边小心翼翼地爬到田垄上,接着慢慢地盘起腿坐下来。
王小敏感到自己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女人。她漂亮吗?似乎没有自己在城里见过的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漂亮。他知道她甚至还是个残疾,但王小敏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自己在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身上都没见过的东西。
那天晚上,王小敏在床上辗转反侧。
第二天他照例穿过油菜花田的时候,心里多了几分期待,他发现自己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要在油菜花田的那头再次见到秋莹的背影。王小敏的脚步匆匆,但一边又在否定着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也许人家只是出来散散心,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什么的,只是昨天碰巧让自己看见了罢了。
直到快到油菜花田的尽头——这时候王小敏的步伐已经像是要跑起来一样。他远远地,透过油菜花田,又一次望到秋莹的背影——她仍像昨天那样,端坐在油菜花田旁的一块石头上,有些凌乱的发丝在风中微微颤抖。
接着王小敏发现,秋莹每天都会坐在这里。
直到太阳完完全全地沉到山窝里,直到路上许久都听不到一声车轮碾过黄土路的声音,直到油菜花田变得模糊像是一片带着些许光亮的黑影。秋莹站起来,她用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整了整短袖衫,开始沿着小路往家走。
小路两旁,金黄的油菜花稀稀疏疏地开着。
王小敏没有站起来,他像往常一样,从口袋里掏出那根有些变形的“中华”牌香烟,晚上的风有些大,王小敏用宽大的手掌护着嘴里的烟,点了好半天终于才点上了火。
火星在黑漆漆的田地旁一颗一颗地落下,同时还有一阵阵若有若无的白烟,但很快就随风散去。
烟头最后闪烁了两下,然后彻底熄灭。王小敏站起来,拍拍屁股,又伸了伸有些麻木的腿脚。王小敏的视力很好,一支烟的功夫,这时候转头往家走,正好能望见走在前面的秋莹勉强能看出个人形的背影。
秋莹走到院子里,她看见土墙上的窗户亮着橙黄色的光。
母亲给秋莹开门,一边嗔怪到“现在天黑得早了,小姑娘一个人在外边的,也不知道早点回来。”
秋莹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她对母亲笑了笑。
走进家门,秋莹看到地上打点好的行李,她想起来明天是弟弟进城的日子。
弟弟秋田不是读书的料,一家人供他读完了初中,便辍学准备去城里闯荡了。倒是秋莹,读了小学,村里的老师都说秋莹是个好苗子,可惜后来生病成了哑巴,况且家里也省不出几个钱,便就此作罢了。
母亲坐在桌子旁对秋莹说:
“秋莹啊,你这再过几个月就要二十了,今天村里的媒婆又来了。你要是村里的都看不上,我看那媒婆今天说的那个北村的倒真不错。气质啊,长相啊,听说还读过几年高中呢......而且人家不嫌弃咱,家境也不坏......”
秋莹又淡淡地笑了笑,顺手接过母亲手里的针线活,低头寻找着针眼。
秋莹刚把线头理出来,她听到父亲和弟弟的脚步声。
秋田刚过十九,秋莹每次看到弟弟,都觉得那身材板是那么瘦,瘦得似乎一阵风能吹倒一样。
“娘啊”秋田的语气里带着兴奋。“现在不像从前了。现在流行的是自由婚姻。那城里,还有好多姑娘不结婚呢......”
“狗屁的自由婚姻,坏了老祖宗的规矩。”
“不结婚......那干什么?”母亲小声嘀咕着。
秋莹仍低着头,她感到灯光有些昏暗,那极细的针眼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行了行了,今天都早点睡。明天给你弟送行。秋莹啊,你爹娘指定不会害你的。你娘说的对,现在条件这么好还能看上咱家的,那可是八竿子打不着。我那时候,这么大的姑娘都带好几个娃了。”
秋莹没有抬头,她的脸在灯下浮现出不易察觉的红。
“这个年纪,该结婚了。”
说完,父亲走进了院子,母亲跟着去打水。秋莹的额头流下了几滴汗珠,那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线头终于在秋莹微微颤抖的手里穿过了针眼。
秋田这时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说:
“姐,你别听爹娘瞎说,我知道的,肯定有喜欢的了吧,是不是......”
秋莹的脸更加通红了,她急忙摇头,线头又从针眼里落了下去。
秋田嘿嘿笑了两声,手在秋莹肩头拍了两下。
王小敏躺在床上,他感到盖在身上的被是那么热,仿佛每一寸跟身体接触的地方都是蒸笼一样。王小敏翻过身,不过几秒又随即扯开被子,一阵晚风瞬间让他打了个寒颤。王小敏这才想起窗子还没关。于是摸着黑从床上翻起来,站到窗前。
王小敏望着天上的月亮,今天的月亮很弯,很细,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折断了一样。
秋风扑面而来,王小敏又打了个哆嗦,他觉得自己失眠了。王小敏不是第一次失眠,刚进城的前两天他也失眠过,但那时的失眠跟现在不一样,他感到现在的自己无比的清醒。
王小敏把身体靠在窗户冰凉的台子上,他望着月亮,脑海里浮现出秋莹瘦削的背影,他有一瞬间觉得那月亮就像秋莹的笑,温柔,皎洁,但却遥远而又有些冰冷。
他情不自禁地在脑海里幻想着秋莹穿上婚纱的样子——他在城里第一次知道婚礼还有穿婚纱的。那天他跟着几个工友下了工地,经过一家摄像馆的时候,他透过透明的玻璃柜看到一对夫妻——他本能地知道那是一对夫妻,男的黑色西装笔挺,女的身材微胖,套着一席层层叠叠的白纱裙。
老家村里结婚的新郎新娘也会穿得焕然一新,但王小敏从来没见过穿得这么华丽的。
他看到那个女人胸口露出的一片雪白,接着又看到了她用右手挽着新郎的胳膊,脸上不断露出各种各样的笑容。
王小敏想像着秋莹一身洁白,身子笼罩在如同花一般绽开的婚纱中,她的脸上也露出着跟那个新娘一样幸福的笑容——不,秋莹的笑容要比那个女人更加好看。而自己穿着黑色的笔挺的西装,站在她旁边,时不时望一眼她脸上不断盛开的笑容......
王小敏嘿嘿地笑了,他习惯性地用手揉了揉自己杂乱的头发。这时王小敏感到身体冷得似乎有些麻木了,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在窗前站了许久。王小敏又望了眼已经偏西的月亮。
真美。他想。
傍晚,王小敏照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中华的牌子,今天上午刚买的,塑料包裹的烟盒子显得锃亮。
王小敏望着天边上的夕阳——太阳开始落得越来越早了,远处的山窝里头现在只能望见太阳弧形的半圈余光,但很快就消失在了两座山又黑又浓的剪影里。王小敏望着两座山头出神,不小心呛了一口,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对着油菜花田咳了两声,吸了一半的烟头掉在了地上。这时王小敏似乎听到背后传来扑通一声,他听到有人像是呐喊一样的声音,但那声音很微弱,有很遥远,倒不如说很像风声。他转头,从田垄边上站起来——王小敏来不及拍一下满裤子的土灰,他在原地呆了一秒,接着便像是风一样地冲过去。
王小敏看到两个黑色的人影,一个很瘦很小——他知道那是秋莹。另一个也很瘦,但相比较秋莹还是显得高大。
他看到那个男人的身影不知从哪里出现在路上,接着像是一头风烛残年的禽兽一样扑到秋莹身上。
两个人影在王小敏眼前不断放大,他一脚踹开了秋莹身上的男人,紧接着两步用宽大的手掌像是拎小鸡一样揪起了男人的衣领。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很热,像是要膨胀开来。王小敏瞪着眼前的那张凌乱的脸,一瞬间他感到惊讶。晚上的风吹过油菜花田,王小敏的胳膊抖了一下。
“你他妈的......”王小敏松开手,男人像是散架了一样倒在地上。
男人的眼里像是蒙了一层土黄色的灰,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王小敏看着他惊恐的脸,感到愤怒又可笑,仿佛像是从前见到过的演技拙劣的小丑。
“操。”男人往地上啐了一口,用像蚊子般的声音骂了一句。他有些颤抖地抬起头,直到看见王小敏的脸,他脸上的惊恐一扫而光。男人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我说是谁那么爱多管闲事......这不是王小敏吗,怎么样,钱还清了吧?”男人的脸色甚至带点神气。
王小敏望着面前那张男人的脸,那张瘦得如同一只猴子的脸又从早已淡去的记忆里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那天从他手里接过钱的时候,王小敏从未想过自己之后还会再见到他,而且是在这种情况。
王小敏只记得男人当时如同猴子般的声音“嘛,人生嘛,遇到点挫折很正常。我这个人啊,当年也跟你差不多,幸好也是遇到贵人相助。现在油菜的行情,你也是清楚的。跟本就赚不了几个钱,但是你看,我还是义无反顾地收了。我这人啊,就是看不得别人受难......”
“猴子”尖锐的声音萦绕在王小敏的耳畔。他看着“猴子”悲叹般的嘴脸,王小敏知道他心里边肯定已经乐开了花了,但王小敏还是陪了个笑容。油菜的行情确实不算好,但价格也不会低到“猴子”所说的价位。要不是因为王小敏急于还债,要不是现在还不是买卖油菜花的季节,他绝不会遇到这个男人。
“怎么,你女人?还是要英雄救美?”
“猴子”的声音又一次尖锐地传到王小敏耳畔。
“滚。”王小敏从牙缝里用生平最大的声音挤出了一个字。
不知是因为王小敏看起来扭曲而狰狞的脸,还是因为这一声滚,男人又往地上啐了一口,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真他娘的倒霉。”
王小敏转过头,表情一下落了回去。他看到秋莹正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那身整洁的碎布衫沾满了灰尘。他想走过去扶住她,但秋莹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有一瞬间他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于是他站在原地望着秋莹的脸。
他看到秋莹在笑,他想那是在对自己笑,但仿佛又不是——他感到秋莹脸上的笑容似乎还带着几分快乐,又有些遥远的冷漠。
王小敏又一次感到了愤怒,他握紧了拳头,紧接着一阵巨大的悲伤涌上他的喉咙。王小敏已经记不起自己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了——连在城里被骗的一穷二白那几天晚上他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但现在王小敏突然想哭,像是一个经受了无数委屈的人那样哭,像是一个被人欺负了的小孩子那样哭。但男人的尊严不允许他这样做。
还是有几滴泪水溢出了王小敏的眼眶,他低着头,不敢再看向秋莹的脸,他知道她一定仍在笑。
王小敏感到秋莹走到了他身边,他听到呜呜的有节奏的声音,他听出来秋莹在对自己说谢谢。他摆了摆手,仍低着头。
秋莹静静地站在王小敏的面前,过了十几秒,秋莹又发出了几声呜呜的声音。接着他感到秋莹的脚步渐渐远去。于是他抬起头,望着秋莹越来越模糊的背影。王小敏突然后悔自己刚刚没有抬起头——他感到秋莹或许是想说什么,但转念一想,她又能说什么呢?
她是个哑巴。
王小敏想。
为什么她是个哑巴?为什么偏偏是她?王小敏第一次感到上天是如此的不公。
她甚至连反抗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王小敏感到自己异常的疲惫。他拖着自己的身体开始慢慢地往家走。
王小敏生病了,神志不清地躺在床上,身上直冒虚汗。王小敏的妈把手刚放到他的额头上,就感到一阵烫手。王小敏的爸请来了李郎中,李郎中把温度计放在王小敏的胸口,过了一会把温度计抽出来,在阳光下看了一阵。
“高烧。这个温度有点危险,先给你开点退烧药,到中午要是还一点都没退烧,就直接送去医院。”王小敏的妈嘴里道谢的话说个不停,说着说着还掉起了眼泪。直到看着王小敏的爸跟着李郎中去拿药的背影走出院子,嘴里才停下来,又用毛巾擦拭着儿子的额头。
秋莹比以往更快地忙完了手里的针线活。她听说了王小敏生病的事,她感到自己应该去看望他一下。秋莹对母亲打了个手势,说自己要出去。母亲说了声早点回来,手里依旧不停。
秋莹从王小敏家的院子走出来的时候,她听到路旁的男人女人窃窃私语的声音,她感到有人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秋莹没有放在心上,她径直往家走去。
秋莹还没走到们口就看到媒婆迈着小脚从家门口走到小路上,她看到媒婆满是皱纹的脸,矮小的身材如同一个不倒翁。
吃过了晚饭,母亲叫住了准备去洗碗的秋莹。
于是秋莹转身坐在桌边。
她看到父亲粗壮的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胳膊上稀疏的汗毛间汗水。
父亲低着头,秋莹看不到他的表情。
“秋莹,明天带你去城里看看你弟弟,顺便给你做身新衣服。”
秋莹低头看了眼身上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有好几处还打着灰色的补丁。但洗得很干净,也很整洁,有种一尘不染的感觉。
秋莹摇了摇头表示不需要。
母亲的脸上露出一丝失望,但紧接着用像是在陈述重大的喜庆节日即将到来的语气说“马上要嫁人了,肯定得做身新衣服。”
秋莹楞了一下,她看到母亲灯下的眼睛,也许是因为灯的原因,秋莹感到母亲的眼睛有些浑浊,甚至看不清楚。倒是四周沟壑纵横的皱纹明暗分明。
秋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这时候父亲开口了“已经跟人家订过了,下个星期就来提亲,这几天抓紧准备准备......”
“其实吧,我觉得王家那小子也不错......”母亲的声音与父亲相比显得微弱。
“不错个屁!别说那么多彩礼他家出不出得起,要真许给了他,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清白哇!没了清白,你让咱家怎么站得住脚。”
父亲看了眼沉默的母亲,继续说道
“再说,你看看这方圆百里,条件那么好还能看上咱家的,不用掰手指头也数的过来。人家能看上咱,你就偷着乐吧......对,家里那两瓶老酒呢?明天我再给人家送过去,幸亏留着了......”
母亲默默站起来,从身后的橱柜里拿出来两个大红色的酒瓶。
“啧啧,这两瓶可是好酒哇......”父亲拿起酒瓶,在灯光下端详着,脸上露出了奇异的表情。
秋莹突然站起来,她的嘴唇在颤抖,身体也在灯下微微发抖。接着秋莹像是退潮后被冲上岸的鱼儿那样张开嘴,秋莹感到喉咙热得可怕,同样也在颤抖,她感到自己的喉咙仿佛是像箭一样被拉的笔直,一阵疼痛钻到她的心里。
父亲望向秋莹的眼神充满的惊讶与愤怒。终于,秋莹还是没有发出一个音符。
母亲赶紧站起来,她拉住秋莹的胳膊让她坐下来。“行了行了,这么晚了,赶紧睡觉去......”
秋莹在床上睡不着。
于是秋莹从屋里走出来。她看到桌上的那两瓶酒。秋莹又想起了父亲的脸。她并不讨厌父亲,但肯定说不上喜欢。她知道父亲有些重男轻女。
秋莹借着微弱的月光望着桌上暗红色的酒瓶,她突然觉得仿佛一切都是那两瓶酒的原因。秋莹盯着那凸起的像啤酒肚一样的酒瓶,她感到那两瓶酒似乎在对她狞笑,嘲笑她的无能。
晚风穿堂而过,秋莹耳边想起清脆的啪嗒声。
回过神的时候,秋莹已经躺在了床上,她感到异常的疲惫,眼皮在打架,身体在抗议,秋莹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睡觉。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秋莹坐在油菜花田旁的石头上,眼里映着山窝里的夕阳,目光在远处汇成一个点。秋莹想起父亲今天生气时因愤怒而扭曲的脸,那时阳光里飘散的尘埃清晰可见,秋莹听见“啪”的一声毫无防备的声音在空气中炸裂——就跟昨晚一样。紧接着是一阵疼痛。她看到父亲宽厚的手掌,那上面满是纵横的皱纹和老茧,在她眼前明晃晃地闪着,似乎挡住了她眼眸里大部分的阳光。
秋莹已经在这里坐了将近一天,她脑海里浮现出父亲气急败坏的身影和母亲焦灼的脚步。她感到眼泪流了出来。
秋莹看着从油菜花田旁流过的小溪,她想起村里还有一条河,真正的河,很深流的很远,就跟眼前的这条路一样,不知道尽头在哪里,也不知道起点在哪里。
天很快黑了下来,秋莹感到周围的景色变得如此陌生,黑色而模糊的影子如同张牙舞爪的怪物,但她仍没有动,秋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感到害怕,或许是因为自己无暇顾及这些,她脑海里看到那个陌生司机的身影,王小敏的身影,父母的身影,弟弟的身影,那个男人的身影......许许多多人的身影。她看不到那个父母口中和自己签了婚约的男人的身影。
秋莹感到身体很沉重,她感到自己仿佛在不断的下落。
秋莹的父亲坐在院子里,他的背弯得厉害,一条腿伸的笔直,另一条弯曲着。他往嘴里叼了一根“中华”牌的香烟。点上火,他的眼神望着烟头不断飘起的白烟。
他已经活了几十年,不好听的说,已经是快要入土的人了,但他如今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不明白女儿为什么竟会为了门婚事去跳河。
秋莹的父亲在农村过了一辈子,他看到过无数女人,胖的瘦的,穷的富的,好看的不好看的,但全都是在到了结婚的年龄,热热闹闹地办了场婚礼,然后嫁出去。秋莹的父亲之前还担心因为秋莹的残疾没有个男人能看得上。现在想想,好像倒是秋莹看不上人家。
真是他娘的好笑。他想。
烟只抽到了一半,他突然感到这烟一点滋味都没有,倒有些刺鼻的辛辣。
秋莹的父亲把烟扔到地上,随即站起来往还冒着火星的烟上用脚拧了几下。
走进家门,秋莹的母亲仍坐在黄色的灯下。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也坐在桌子旁边。
“没啥事了吧。”他在问之前就对答案心知肚明,但还是下意识地问了出来。
“没啥事。”秋莹的母亲回答的很简短。接着屋子里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秋莹的母亲望了眼坐在对面的丈夫,看到他仍低着头,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终于,她像是鼓足了勇气一样,说“要不,先不嫁了吧。”
秋莹的父亲仍然没有抬头。过了许久,他才吐出一句话“明天,村里又不知道得传出个什么幺蛾子。”秋莹的母亲听到这句话,心里长舒了一口气。“不会吧,阿通那人看着就老实,而且,我听人说,他脑子好像还有点憨。”
秋莹的父亲发出了一声干巴巴的笑声“脑子不好使还能救人?”
“人家水性好嘛,再说,再憨的人也知道得救人......”
“得得得,赶紧睡觉去吧,这明天又有一大堆麻烦事......”
秋莹睁开眼,她望着头顶上黑黝黝交叠的房梁。屋里没有亮灯,屋顶上只能看见一团团黑漆漆的轮廓。
秋莹的目光在黑暗中停留了许久。这时母亲提着水壶走了进来。
母亲看到秋莹明亮的双眼,本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秋莹转过头,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一下在有些黑的屋里黯了下去。
母亲叹了一口气,放下水壶,粗糙的手放上了秋莹的额头。秋莹静静地和母亲相视了良久,但都一言未发。
终于母亲打破了沉默“晚上你爹要说什么你别放在心上,听着就行了。”
秋莹楞了一会,点了点头。母亲接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默默地给秋莹倒了杯水。
两个月后,一个飘着些许雾气的上午,父亲走进家门。
父亲在院里大声的宣布,要靠双手挣钱,要致富,要过小康生活。
父亲还说,种一辈子地是不会富起来的。
“看看村头的小方,人家里原来什么情况?现在,他们家两层的青砖瓦楼都盖起来了。”
父亲说的致富方法,就是搞养殖,养鸭。
“我这几天都打听过了,现在城里鸡鸭什么的到处都在收,现在搞养殖,绝对是一本万利,稳赚不赔的生意。”
“说得倒好听,买鸭苗的钱哪来?养鸭子的钱哪来?咱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家里这么多年不还是攒了点钱吗,你往娘家再借点,我再跟村里老熟人借点,钱不算问题。咱家之前又不是没养过鸭,就是不成规模罢了,不怕养不好。”
“说得好听......”母亲低下头想把刚掉下来的线头穿回去,手却不知怎么抖得厉害。
“有了钱,不光咱家,还有咱娘家,不都得过得体体面面的,你看看那小方,现在走在路上都神气得很哇,再说,儿子以后的彩礼还没着落哩......”
父亲见母亲没说话,又继续说
“你是不知道,那城里鸭子都有按只卖的,光一只,听说高了都能卖个几十块。不就借点钱,不出半年,鸭子一长大,那可就不只是回本喽......做生意,哪有不花钱就赚钱的理......”
母亲手里的线头仍没有穿进针孔。
不出一个星期,父亲从镇上回来,一同来到的还有一卡车的红砖和几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下午的时候,父亲也戴上了安全帽,当起了指挥。秋莹看着滚筒里搅起的灰色泥浆,父亲在旁边不断地指指点点。她很久没见过父亲脸上浮现出那样的表情——尤其是有村里的人路过或是被这并不寻常的动静吸引过来的时候。
太阳开始往天的一边倾斜的时候,秋莹又走上了那条走了不知道多少遍的黄土路。她穿过村里大大小小同样泛黄的屋子,走过王小敏家的时候,秋莹停顿了一下,她望了眼王小敏家标志性的很长的烟囱,这时候白色的烟不断从那上面冒出来,接着渐渐在泛黄的天空中消失。秋莹又继续往前走去。
秋莹很快走过了那片油菜花田,习惯性地坐在旁边那块灰色的石头上。
秋莹想起王小敏很久没有来过了,她并不讨厌王小敏傍晚的时候和她一块坐在这,秋莹甚至打心里感激这个男人,而且按道理说这片油菜花田也是他家的,王小敏来与否,也不是秋莹能管得了的。
秋莹知道王小敏的病早已好了,有时她还能看见王小敏在路上匆匆走过的身影。她听说王小敏似乎已经订婚了,但婚礼似乎迟迟都没有订下来。
第二天上午,一个有大半个院子那么大的灰砖鸭棚在秋莹家旁立了起来。下午,鸭的声音也在棚子里响起来。
送走了运货的司机和工人,秋莹看到父亲提了瓶酒,兴高采烈地走进院子。他环视着院子的角角落落,最后目光停留在中央的平房上。父亲似乎已经望见了两层的青砖瓦楼的模样,因为秋莹又一次在父亲脸上看到了很少能见到的笑容。
透明酒瓶里的酒已经快要见底,父亲又用抖得厉害的手给自己满斟了一杯,接着一饮而尽。
“妈的,咱家终于要翻身了......”
吃过了晚饭,秋莹走出院子,也许是因为听到了陌生的声音,秋莹又听到了鸭子杂乱的叫声。秋莹想起了那天黄昏遇到的中年司机。她走进灰水泥砌成的鸭棚,鸭子们叫得更欢了,“嘎嘎”的声音又带起了翅膀扑棱的声音。秋莹感到那声音像是初到乍来的惊慌,有的时候却又像是早已知道自己的命运一样带着几分慵懒。
鸭棚里很黑,秋莹只能借着偶尔散落的几丝月光看到一只只交叠的黑影。
秋莹没有站多久,她从鸭棚里走出来,身后鸭子的叫声越来越稀疏。
接下来的几天,父亲一门心思地扑在了鸭棚上。有的时候,甚至隔个一两小时就要去鸭棚里看一圈。没几天的傍晚,父亲从镇上带回了一条黄色的土狗。他在鸭棚边上勉强拼凑出一个狗窝,随手把狗拴在鸭棚的墙上。
狗在村里并不稀奇,尤其是这种最常见的土狗,一是防贼,二是村里人都觉得家门口栓条狗似乎能给家里边招点福气。但这只狗的颜色却不是那种土黄,秋莹觉得这只狗的颜色更像是有些暗的金黄。
父亲没有给狗起名字,喂它些剩菜剩饭的时候,总是喊着“狗,狗......”
秋莹喜欢这条狗,她在心底给狗起了个名字“小伍”——因为自己是五月份出生的,秋莹也喜欢五这个数字,中规中矩,写出来也端正。
父亲刚把狗带来的那天,秋莹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蹲在狗前面,手刚靠近,那条狗立马呲起了牙,喉咙发出着“呜呜呜”的声音。秋莹并不害怕,她知道这种狗一般不会咬人,况且这条狗还没有完全长大。她望着那狗身上闪耀着光泽的皮毛,手一点一点地靠近。
狗开始发出响亮的叫声,秋莹听出狗的惊慌。这时父亲从鸭棚里走了出来,他望了一眼狗,又望了眼蹲在地上的秋莹。狗的叫声瞬间变成的低低的呜咽,秋莹顺势用手轻轻地抚过狗的身体,很快,狗变得像空气一样安静,它在秋莹的手下低着头,舌头从窝里的破塑料碗卷起一颗颗水珠。
秋莹手感受到狗身上的体温,指尖一遍遍掠过柔顺的皮毛。
“莹,这狗以后就交给你来喂了。”父亲说。
秋莹点了点头。
雨下的很大的那天,父亲在下午破门而入,他身上的衣服浸湿了大半,雨水不断从袖口,裤脚和任何一个可能的地方滴到地上。
父亲先是用不同寻常的目光在秋莹脸上停留了一秒,接着便望向脸色带着些许惊讶的母亲。
屋子里有几秒只能听见父亲身上的雨滴“啪嗒”落下的声音。
秋莹看到父亲的脸色,她印象中从没见过父亲的脸上露出那样的表情——像是愤怒,像是悲伤,又带着几分懊恼,或者几者兼有。
“你弟在城里出事了......”父亲的声音和雨落在地上的声音混在一起,发出的声音似乎也带着几分潮湿。
“咋回事?”母亲的手停顿了一下。
“搁城里打架,被人打进医院了。”
“进医院了?那么严重.......”
父亲一屁股坐在桌旁,沉默了几秒接着说“那边来信了,做手术就没事。”
母亲说“那就行......做手术得花不少钱吧,咱家......”
许久,父亲低着头一言不发。母亲放下手里的活,走到父亲旁边。
“要不,我再去娘家借点.......”
父亲盯着地板上淡淡的水渍,仍没有说话。
“他娘的。”父亲突然抬起头。“他娘的偏偏这个时候......”
“老天不开眼啊......”父亲又垂下了头。
鸭子已经卖了,但只养了不到一个半月,别说回本了,甚至连借的钱也还不清。
父亲看着空荡荡,灰漆漆的鸭棚,眼神长久地落在仅有的那面被当做窗子的空洞上。
秋莹抱着狗,她望着狗黑漆漆的眼珠,那里面似乎也闪烁着白光。秋莹很想叫它的名字
——即使那名字它从未曾知道。
直到父亲把它带走的时候,嘴里仍喊的是“狗,狗......”
秋莹过了很久才从地上站起来,她望着父亲越来越远的背影,怀里的狗拧着脖子,黑色的眼睛迷茫地望着秋莹。
母亲站在门口,轻轻地叹气。
父亲坐在院子里,许久没有说话。
“他娘的。”父亲往地上狠狠的啐了一口唾沫。“我真是瞎了狗眼了。”
父亲停顿了一下“一个个翻脸翻得比他娘翻书还快。”
母亲没有说话,院子里静得可怕。秋莹甚至听不到村子大人小孩吵闹的或是狗跟着劳作回来的男人发出的叫声。
父亲突然开口“你去把村口那个媒婆叫来。”
母亲犹豫了一会,她望着秋莹的目光里闪着着几滴泪珠。
“这个年龄他娘的就该嫁,你看看村里有哪个姑娘还没嫁。.反了老祖宗的规矩,这就是报应。现在还不嫁,等什么时候嫁?等儿子也他娘的残疾了再嫁?”
母亲默默地走出了门,父亲又对着墙头大声地说道:“管他娘的是死是活早就该嫁。”
深夜的时候,秋莹坐在床边。她感到伤心,但她没有哭,她知道自己的眼泪已经全都落在了河里。她想起了弟弟,还想起了狗。
母亲在晚上帮他收拾好了行李——她所有的东西也就装满了一只小小的牛皮箱。母亲帮秋莹合上牛皮箱的时候说“都是为了你弟弟......”
秋莹抱起脚边的牛皮箱,像是那天傍晚抱起那只狗一样,只是怀里的牛皮箱因为在地上放了很久而变得冰冷。秋莹把脸靠在上面。
秋莹穿着一身火红的衣服,那是很多年前母亲在城里订的,秋莹并不知道这件事。面料是丝绸的,胸口处绣着一朵很大的牡丹。牡丹带着金黄色边缘的花瓣在胸前叠了一层又一层。
秋莹左脚跨到木船上,小船在水面上轻轻晃了一下。她随即又把自己的右脚放上去。秋莹刚在船上站稳,忽然想起自己的行李没拿。她转过头,发现母亲已经上了船,手里已经提上了她那个棕红色的牛皮箱。
秋莹于是坐进船仓里。不久小船开始晃动,秋莹看到河面上波纹一圈一圈的荡开,她想起夏天的时候,弟弟会在这里摸鱼。村里的这条河很清,河里有各种各样的鱼,连村里最老的老人也说不清这河里生着多少种鱼。
秋田总是从河岸边一寸一寸的摸起,渐渐地不知不觉就会越走越深,这时候秋莹就会在岸边着急大喊“秋田,别往里走了!”秋莹不会游泳,甚至有点怕河,她害怕无穷无尽的水淹没身子的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甚至连想都害怕。
秋田回头——这时候他大半个身子都已经淹在河里。脸上露出令秋莹不安的笑。
接着便转过头,继续往河中央走。直到整个身子都淹没在水面下面。
秋莹知道弟弟水性很好,但她这时候仍会感到害怕。她站在岸边焦急地跺脚,一边大喊着弟弟的名字,喊着喊着甚至带着点哭腔。这时候秋田才会突然从河岸边冒出头,手里举着一条尾巴还在拼命晃着的鱼。
秋莹想到这,嘴角微微咧开,她抚摸着身上的光滑而冰凉的丝绸衣服。
船开始缓缓航行,水还是那么清,但秋莹没有看到鱼。
自从变成哑巴后,秋莹就几乎没来过这条河,弟弟似乎也很少来这摸鱼了。
秋莹的目光沿着河面延伸,她看到河一边上稀稀疏疏的树林,她想起小时候这片树林茂密的样子,又淡淡的笑了笑。
母亲开始说话,似乎是在与船夫交谈,但却听不清楚。秋莹只知道母亲没有在对自己说话——她感到自己似乎不只是哑巴,听觉,触觉,嗅觉似乎也在像褪色的油画一样变得模糊。
船在河面上摇摇晃晃到了中午,靠在了一个破旧的小码头上。
秋莹跟在母亲身后上了岸。她望着四周,一个流着鼻涕的小孩抱着一个灰蒙蒙的球瞪大了眼睛在不远处的一个院子里望着她。
秋莹看着眼前白灰色的一幢又一幢房子,她看到一条又一条交错的,不知道通向哪里的小路。中间一条笔直的柏油马路穿过。
秋莹走在上面,觉得并没有那么舒坦。
王小敏坐在岸边,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根皱皱巴巴的“中华”牌香烟。江边的风有些大,但他并不着急,用打火机慢慢的点着。火光总是在烟头闪现又很快消失。王小敏点了半天,
终于点着了,他看着烟头在空气中燃烧了一会,才叼起烟嘴,望着远处。
王小敏已经结婚了,姑娘是西边村子的。其实婚礼,对象什么的早就准备好了,但王小敏执意推到了秋莹坐着船走的那天。那天他在河边很远但又恰好能看清的地方——就如同油菜花田边的那条小路,他看着秋莹小小的背影渐渐收缩,直到隐没在船上,他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但里面没有烟。
直到小船也在王小敏的目光中变成一个黑点,他又一次摸了摸裤子上的口袋,他的手伸到并不大的口袋里摸索了很久,最后直接把口袋翻了出来,但里面什么都没有。王小敏终于放弃了,他垂下双手,把身体靠在树上,眼睛望着河面。
河很清,静静地流动。王小敏望不到河的源头,也不知道河流向哪里。
平平无奇的婚礼之后——没有洁白的婚纱,没有笔挺的黑色西装。王小敏不在油菜花田的时间,有时就会来到河边,点上一根皱巴巴的烟,目光顺着没有尽头的河延伸到天边。
夕阳把天空烧的如同一幅技艺不精的画家画出来的画,大片泛滥的橙黄从天边交界的地方倾泄到河里。
烟还没有抽到头,天空的颜色就已经褪去了大半。王小敏把所剩无几的烟头扔到地上,站起来踩了两脚。他继续望向河与天交际的地方。
这时,王小敏看到了一条船,船很远,只能看见一个黑点。但王小敏知道船在靠近,或慢或快。
同样的场景王小敏见过无数次,但他心里还是泛起了一丝悸动。
船从一个黑点,慢慢展现出小小的船舱,尖而扁的船头。最终王小敏可以看到船篷上麻草交织的光滑的纹路。
船停在了不远处的码头。船身微微晃动,从里面走出一个人。
王小敏看到秋莹的目光穿过村子中间的小路,接着秋莹转过头——他望着她的脸,秋莹望着他,脸上并没有露出惊讶。王小敏望着那张熟悉而又遥远的脸庞,他看见秋莹的嘴角如风吹过油菜花田般微微翘起,王小敏也想笑,但他似乎忘记了如何微笑,嘴角每次还没提起就更加明显地向下落去。
两人相视许久,秋莹接着转身向前走去。
秋莹坐在油菜花田旁边,她的目光随着黄昏的土路在远处凝成一个点。
她想起这条路仍和半年前一样,仍和许久之前一样。那时候她大概十五岁,她只能记得那个黄昏的太阳,却已经淡忘了那个男人的脸——那不是村里的人,但秋莹知道只要见到那张脸她一定会认出来。
她想起那时满眼铺天盖地耀眼而迷离的金色油菜花,它们硕大的花朵压在秋莹眼前,却感受不到香气。
秋莹感受到男人的手解开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她在村里看到过很多次结婚,她知道相爱的人会这样。秋莹喜欢结婚时的新娘子,她们总是那么美丽,那么高兴,于是,她突然用幼稚的声音问男人“你爱我吗。”
男人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他笑了一阵说“爱,当然爱。”
油菜花田里又回归了平静,秋莹仍躺在地上,她望着天,感到黄昏的天空遥远而红得可怕。好一会,秋莹从地上站起来,她整了整凌乱的衣服,但沾惹的灰尘却怎么也打不掉。
秋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家的。她记得母亲看到她时惊叫了一声,秋莹想要笑着说自己也能嫁人了,但她只是笑着,却不知怎么发不出声音。她看着母亲渐渐靠近,却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秋莹回过神来,望了一眼坐在旁边的王小敏,她看到他的眼中似乎闪烁着不易察觉的泪光。秋莹对他笑了笑,接着转过头,望着没有尽头的黄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