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被抛入这个世界的,是身不由己来到人间的,是能力有限、处于生死之间、对遭遇莫名其妙、在内心深处充满挂念与忧惧而又微不足道的受造之物。——海德格尔
很久以来都在上海生活,这座城市的时间显得干练而便捷,不拖泥带水,不纠结难缠,一切井井有条,在既定的流程里有条不紊地运行。每一分每一秒都可以被精准计划,我清楚地了解从睁开眼到出门、从走出家门到地铁站、地铁的运行线路、出了地铁后的路程需要多久以及如何运行。
一旦习惯了这份微妙的精确,对于不确定的耐受性则逐渐低得可怜。
等待变成了难捱的时间。很难想象小时候的每一天放学,公交站台并不显示还有多久才会有公车进站,而那些时光也在发呆和玩闹中过去,并不无趣,也不焦灼。
浪费时间变得奢侈而可耻。不断想要填满空白的时间,不断想要追逐真实或虚无的未来,而那些空白仿佛是一种对于时间的大不敬。如同全世界都在大步向前,而只有自己在原地停留,被时代和大众抛下的焦虑让人无法闲散。即使是看似悠闲的下午茶时间也被写在了日程本一页的某个角落“姐妹快乐time”,被赋予社交、娱乐和放松的意义。片刻的安宁是珍贵的。
计划外的美事也往往容易成为惊吓。一早为天气预报所提示的“明日暴雨”准备好了雨鞋、被淋湿一身的预期,做好了完美的暴雨出门心理建设,却在第二天艳阳高照时恼羞成怒。大概是作为人类的自恋受了挫吧,这样想着。
暑期得以有机会在农村里度过了一旬。
起初,从城市到乡野的生活于我而言有很多不习惯。没有标准,没有外卖,没有便利店,喝的水需要提着水壶去纯净水站打,电费需要去电站缴纳充卡,夜晚变得很长而安静,作物两三天就需要采摘,田地不加修理便会长出杂草,飞虫与爬行动物随处可见。
这是要去劳作的一片天地,你关心植物的水分与营养,植物则野蛮而狂妄地依据它们的规律生长出果实。
我很感谢这段村庄的时间,能够带着好奇和婴童般的视角再认识这个世界一次,使用身体和感觉触碰这个世界,而非用思维在符号化的海洋中裸泳。没有人在乎你是否身着华服,妆容精致,举止文雅。更多是为人的感受,饥饿、炎热、干燥,狂喜就舞蹈,悲伤就平躺。
即使很多时候,依然通过网线与那个忙碌的世界连接着,依旧带着一些对于隔绝现代世界的恐惧和对于新异信息渴求,却也能得到一些不一样的生活感受。至少了解我们如何被城市驯化,又如何回归真实。
我们离真实的世界和内心的感受有多远?
春花夏雨与秋霜冬雪只是通勤的背景色,我们很少与一朵花、一片云、一场雨建立过关系,我们只是关心KPI、甲方的无理要求与明天下午三点的例行会议。
体验得越来越少,对于炎热以及寒冷的体验被空调和暖气所剥夺,忘了多久没有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多久没有在暴晒中汗如雨下。
美好越来越标准化,每个人的快乐都如此简单,无非就是票子房子面子马子。手可摘星辰般,触手可得却又如此遥不可及。
我们试图保持体面,做很多来回避感受消极的情绪,例如不可遏制的愤怒,例如难以呼吸的悲伤,例如目瞪口呆的错愕,例如想逃却无处可躲的痛苦。即使到来,我们也悄悄在无人的角落整理好这些情绪,打包放起来小心翼翼地不被别人看见。而那些喜悦、快乐、欣然更是在生活的泥石流中变得不值一提、甚至带着羞愧。我们需要时刻得体、精致且礼貌。
城市生活中,我们仿佛变成了一个符号。需要标签和头衔来定义自己,很少有人在乎你是谁、你如何感受,以及你如何成为你。
于是这些问题变成煎熬,多少次的辗转被用于思考这些带有哲学意味的话题,试图在偌大的空间和时间里找到自处的安然之道。
而我说,答案藏在大自然里,藏在每一个日升日落和云卷云舒里。
去欣赏一朵花的含苞、盛开与凋零,去看着一片云如何形成、变换与消散,去体会每一片海浪如何拍打沙滩留下印记。在那个世界里,时间很慢,像是在此停滞,大脑很空,像是清理缓存,不必思考意义,不必为什么而停留。
绽放和生长之时是巨大的生命力量,小草用柔软去顶撞那些泥土,带着壮烈和不服输,无所畏惧。
你会因为生命的枯萎而感伤,却也知道,花谢了依旧会有别的花开,而云散了,也依旧会以另一个形式存在。
生命永不停息。这是瞬息万变与亘古永久的对立统一。
而再次回到城市的我,在高铁已经开始检票的档口,还在离火车站四五站地铁的距离焦灼,懊恼着失败的时间管理,在改签与冲一冲试一试之间犹豫不决。
最后一路狂奔后压着点儿冲过了闸机。
坐上高铁听着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突然觉得,这个大冒险的结局也并不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