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六如先生的棋谱
经过这场事一折腾,秀姑的心也就凉了一大半,只有在晚上和九娃头对头入睡的时候,有时会突然烦躁起来,过往的记忆就像夹袄里藏着的虼蚤,出其不意的咬你一下,继而蠢蠢而动叫你怎么都睡不着,在炕上翻来覆去的烙烧饼。九娃倒没有秀姑这么纠结,像个局外人似的,越是这样,秀姑就越觉得对不起九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九娃百年之后怎么去见魏家的列祖列宗呢?秀姑她怎么有脸进魏家的祖茔呢?九娃反倒过来劝秀姑:“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你夺不到,这就是命!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操那么多心做啥?百年之后,两腿一蹬,黄土一埋,你也只能占着席片大的地方,就是有个后人,他们的好世事你还能见着?”九娃不光嘴上这么说,他也真的成了甩手掌柜的,收租、放账、经营铺子的事他通通托付给了二虎,他只在年三十晚上和二虎看看一年收成、对对账面的进出,年夜饭前再给家里的下人发一圈“拽命钱”(压岁钱),除此之外的大部分时间他都会圪蹴在在村口梧桐树下没完没了地来下棋。
九娃的棋下得越来越好,方圆几十里的好手都纷纷败在他的手下,只有六如先生是个例外。九娃认为这都归功于六如先生有本密不宣人的古棋谱,这本棋谱是六如先生的曾祖从逃难的河南人手里用两袋麦面置换的,藻井纹缎面上的篆书古朴雄奇、法度森严,可惜九娃连一个字都不认识,内封里的几个赵体楷字六如先生倒是教九娃读得烂熟“无德无信者不可与”,九娃知道那是说人的立身之本的。六如先生对这本棋谱拱若珍璧,九娃只能在六如先生的家里翻阅,看时六如先生小眼如豆隔着石头镜片死盯着他,怕他又去蘸上口水翻书,尽管棋谱上的口诀繁复拗口,但在六如先生的指点下,九娃时时都如醍醐灌顶,自是棋艺一天胜过一天,再和六如先生对弈的时候也渐渐的胜多输少。六如先生早年丧偶后未再续弦,鳏夫拖着个年幼的女儿辛苦度日,整个人也慢慢没有了斯文倜傥的模样,一件白绸衫污渍斑斑,灰白的头发糊在头上也顾不得打理,女儿出嫁后一个人的日子就过得更加凄惶,九娃明里暗里的时常接济他,六如先生在弥留之际就把这本古棋谱送给了九娃。自此九娃在家的时候多了,常常独自一个人来下棋,魔症似的自言自语,得意处像摘了桃的猴子般抓耳挠腮、喜不自胜,待书中的棋局练完一遭,他就拿书中的残局在村口摆起擂台,来和来往的各路象棋高手较量。并许下酬金,赢了他的人可以得到二十个铜元,输了的人,他则分文不取。
这天村口棋摊来了两个挑战的人,一高一矮,高个的面容肃穆,脸上就像糊了一层麻纸,要不是眼珠子在动,你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个泥人,而矮个的则恰好相反,富态的像个员外,矮个和九娃进行对战的时候高个就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盯着,也不管矮个子时而抠耳朵,时而捻胡子,直到棋局危急时才冷不丁出手移动一下棋子,九娃由此知道高个的手段实在不可小觑,比小个高出一大截,饶是如此,九娃还是没让他们如愿拿走酬金,三场三胜,让矮个输得不明所以。
“让开,让开,不吃凉粉你倒是腾开摊子呀”,矮个不理旁边下棋人的催促,还在嘟囔着问高个子:“咱哪步走错了?明明快赢的棋么!“高个子皱着眉不吱声,显然还沉浸在刚才的棋局里。矮个临走忿忿地对九娃说:“九爷你别高兴太早,我知道一个人的棋艺远远高于你,下回让他来,让你也尝尝输棋的滋味。”还要接着往下说,看见高个瞪了他一眼,后半截话就咽了回去。九娃只是笑笑没有接话,他常常听输了棋的人这么虚张声势,高手来了也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是而已,学过古棋谱后他对自己的棋艺有这个自信。
但这高矮两人此后频繁出现在村口的棋摊上,来几次输几次,仍旧一副屡败屡战的模样,直到有一天,高个替了矮个子下场较量,九娃就慢慢地神情严肃起来,不再边下棋边和旁边的老汉说笑,他把白府绸衫的盘扣一个个解开,泥金的纸扇也是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想每一步棋的时间间隔也越来越长。矮个则不停的往碾坊旁的茅房跑,忙不迭的边解腰带边自我解嘲:“真是穷鬼托生的,吃个杂碎汤都要拉肚子……”。九娃愈发的烦躁,“二虎,二虎,拿个杆子把那边的瓜知了捅了去,叫得人心烦!”二虎应声忙将手里掌着的茶壶递给边上的人,起身急急地回村找竹竿去了,这一局棋下到中午日头正毒的时候还没下完,秀姑打发来叫九娃吃饭的人已经催了三回,棋盘上还是谁也将不死谁,两人只好和棋。九娃隐隐觉着哪儿有点不对劲,可是心里却有说不清到底有什么问题,就像终南山里的晨雾,远处看着是白茫茫一片,待到近前却什么都没有,这么想着,他就没听清大个子对他说的话,小个子凑近他重复着:“今天这棋是下平了,改天我们大哥来就肯定能赢你,二十个铜子我们不稀罕,要赢就赢个大的,下回把你的那本棋谱押上,怎么样?不会不敢吧?你九娃还有不敢的事?”九娃捶着圪蹴得酸麻的腿脚,不用抬头他也能想见小个子此时小人得志的张狂样,虽然六如先生教他下棋需放下争强好胜的心思,不能有执念,但这念头只是一闪,昔日他行走关中道上的那股豪气还是压也压不住,那时他魏九娃唾口唾沫也成钉子,谁不认他的名头?“一言为定,棋谱是有一本,有本事你们就来取吧”。九娃把棋袋往肩头一甩,头也不回的朝暮霭中的村里走去。
当天吃晚饭的时候,二虎端着碗,蹩到九娃的炕桌前,给九娃诉说了他对这事的担心,起因是他回家拿竹竿的时候,发现小个子并没有去上茅房,而是在碾坊门口和一个黑衣人在嘀嘀咕咕在低声商量什么,看见他走近的时候,黑衣人蹩身闪到碾盘那边去了,小个子则装模作样往茅房里跑。碾坊只有一个井格窗,黑衣人的面目窝在阴影里看不清,要不是急着送竹竿,二虎真想过去看个究竟。九娃听到这把筷子往碗上一扣,皱着的眉头一下舒展开,“这就对了嘛!我说怎么老感觉不对劲,原来这局棋还有高人在后面撑着场子呢!看把那个小子短腿抡地欢的,原来是在向军师讨计呢。不过说真的,我倒想真的当面会会这个不露面的高参军师。”“掌柜的,你还是当心点为妙!我怎么觉着这背后还有事呢。”“会有啥事?他无非就瞅上了咱的棋谱,咱慢慢等着,只要是个黄鼠狼,它总得偷鸡吧!”九娃不在乎的翻一下眼角,拍拍身边凳子上的棋谱,“这鸡仔不是还在我的手里抓着呢么!”二虎见九娃把自己的说辞没当回事,不由得暗暗摇摇头,转身装了一锅子漠河旱烟,踱到一边过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