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来了几天之后,你对待金花的病情如同大家一样看开了许多,毕竟生老病死是每个人都不可避免的。既然是事实,能做的只有承认它。没想到的是,她只拖延了一个多月。这让你感到后悔,你原本打算陪她到临终寿寝的,这是你的心里话,也是自我安慰的话。
当你问起金花怎么去世的时候,任军说,听任文说他半夜过去轮岗的时候,看到金花的状态不太对劲,过去一摸才知道她手脚已经冰凉了,再也叫不醒她了,可能是半夜的时候断气的,具体什么时间死的却没有人知道。之后他们就打电话过来,第二天我们就赶回来了。
她子孙几十个人,死的时候身边却一个亲人都没有,真是无法想象她是如何死去的,谁也无法听到她的临终遗言,不知道她要交代什么?你是多么希望她是平静地睡着了,没有丝毫的痛苦。
金花的房间被打得干干净净了,关于她一切的东西全都撤走了,甚至包括她睡过的床。房门的旁边放着一堆扎着的衣服,那些都是金花生前的衣物,准备拿去扔掉的。你走了进去,心里就像房间一样显得空荡荡的,只剩下你曾经睡过的那张小木床,这张小木床是金花从祖屋搬到任禄这个新家的时候给你买的,床头上仍旧贴着你从刚买来的新袜子撕下来的篮球图案,那已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你坐了下去,床板“吱呀”一声,你手指头轻轻地抚摸着它,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往事历历在目。
“前阵子人还在的,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一股暖流冲击着你的视线,你眨巴了几下眼睛,忍住没让自己哭了出来。
那几天一直下着雨,巷子里的满是泥泞道路,一坑一洼的,积着雨水,有一股潮湿的青苔气息,塑料袋子紧贴着泥土,没有铺水泥的地方长出了几棵杂草,墙角边堆着一排石头,这些都是邻居建房子的时候留下的。
你出门的时候,抬头望了一眼漆黑不见底的夜空,头顶上房屋突兀的棱角,彷佛随时都可能扎到你的眼睛。巷子的墙,投着屋子光线的窗影,窗帘不断抖动着,还有一明一暗扇动的吊扇的影子。
你和任武的小儿子一起去祖屋,路并不好走,以前许多破旧的房子都拆除掉了,重新修建,许多路段堆放着石堆,水泥袋,其他杂物。狭小的巷子中间,插着一排竹竿,围着一座新建的房子。显得巷子更窄,只能单人走过。你让他先过去,你再尾随其后。
经过你姨爷以前住过的那座破落的房屋的时候,你竟然有一阵恐惧,脊背凉飕飕的,手臂颤起了鸡皮疙瘩,毕竟这里发生了很多不愉快的事情,阴气太盛了,你担心你的姨爷阴魂不散,还在附近徘徊着。
“早点去投胎做人吧!”你心里默念着,虽然你不相信鬼神,但是你对未知的事物仍怀有敬畏之心。
他在世的时候,自家门口开着一个小铺子,卖着各种零食和玩具。他个子不高,为人随和,也不知道为什么,瞎了一只眼,村里人给他取了个外号——独眼龙。他的铺子旁边还开着一间麻将房,村里许多闲汉常来这里赌钱。他的老婆,也就是金花的妹妹,你管她叫老姨,她家里养了几头猪,常来你家里倒些剩菜剩饭回去喂猪,有时候陪金花聊聊天。你每次见到她总是“老姨,老姨”的叫着,叫得可亲切了,因为她确实对你不错,曾经给过你一些零花钱,更让你难以忘了她的好。她有一个女儿长得可水灵了,跟你同龄,读书很厉害,小学的时候,在你的印象里可是神仙姐姐般的人物,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小学毕业后就辍学出去打工了,可能是农村那些落后意识迫使的。从那以后,你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你们相互称呼只是因为血缘关系的缘故,平时也不怎么来往。
读高中的时候,你无意从金花的嘴里得知,县城那边来了警察把你老姨抓走了,说是你老姨与村里一个闲汉发生了苟且之事,被你姨爷抓奸在床。他威胁闲汉拿出十万块,不然就将此事宣传出去,闲汉也是有妻室之人,怕他宣传出去对自己声誉不好,以后在村里抬不起头做人,于是顺他的意,拿来了几万块,说他没有那么多钱。你姨爷不满意,与他发生了争执,最终把他给杀害了。听说闲汉本身有病,身体一直病怏怏的,才被你姨爷轻易地杀害了。当时你老姨也在现场,见他丈夫把人给杀了,为了掩人耳目,夫妇二人把尸体藏到布袋里,然后把它塞到村尾的一个通水管道里,没过几天尸体发臭了,被人发现了。你姨爷回家的当晚就上吊自杀了,他老婆则被警察抓去了。出了这样的事情,一家人在村里肯定是抬不起头做人的。后来你在县城的路上无意碰到了你的老姨,当时她已经非常苍老了,头上已是斑斑白发,个子也显得非常矮小。她当时很好客,硬要你去她家作客,你也不好推辞。她自己一个人在县城这边租了一间房子,子女出门在外,没有回来。你上她家寒暄了几句,声称自己有事要忙,不好久留,说以后有空的时候再来探望她。谁都听得出这只是你的推托之词,从那以后,你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你从门口走了过去,回头望了一眼衰败不堪的房屋,过道上挡雨用的木架散落了下来,纸皮随风招展着。旁边院子里的几棵香蕉树由于没有人管理,疯狂地往上长着。屋后的公厕现在也推平了。只剩下一颗大榕树,孤零零直立在那里。
拐进一个狭小的巷子里,巷子很短,大概几米长而已,金花曾在这里一户人家买过紫薯,小小个的,粘着土,在称斤两的时候,金花搓得特别干净。你瞥了一眼墙壁,抬头望了一眼上面的阁楼,你喜欢有楼顶的房屋,可能是因为小时候经常受邻居孩子的欺负,即使你把门关实了,邻居家的孩子还是可以从他家的楼顶把石子扔到你家里去,趾高气扬的,常是一副盛气凌人的嘴脸。你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另一个不愉快的回忆,上小学的时候,这条巷子是你常走之路,在回家的路上,你就在这个巷子里被人扯着头发,按压在墙壁上,但是被一个亲戚劝阻了,他说跟是你亲戚,那个地痞扇了一下你的头,才放开了你。
“看你那副德行,还学人喷发胶。”你就这样无缘无故受到别人的欺负,就是因为看不惯你头上偷喷着任鹏带来的发胶。那个帮过你的亲戚直到现在你还记住着,那个地痞的脸面,你也从没有忘记过。
前面就是村里以前过年的时候最热闹的地方,两个祠堂门前的一块铺着水泥的空地,春节元宵期间,这里摆放着一排排神像,供人拜祭。大家也喜欢聚集在这里赌钱,“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庄家从兜里掏出一个四方体的“暗宝”放在一块正方形的图案纸上,“出入龙虎”任你选,输赢靠运气。众人围得紧紧的,眼睛直直盯着暗宝,看着庄家把盖子慢慢抽出,人群一片哗然。鱼虾蟹骰宝的地摊到处都是,骰子在摇瓶里叮咚地响着,稍微有点压岁钱的人谁都可以去赌,小孩子特别多,很是热闹。
春节期间经常下着雨,就像是此时。由于人踩多了,地板乌漆墨黑的,什么甘蔗渣子、鞭炮响过的碎红纸、各种零食袋子、玩具枪的子弹、祭拜用的线香蜡烛等丢得到处都是,两个烧纸钱的大铁桶依旧摆放在祠堂门口的两边,在燃烧纸钱的时候,几个顽童放了鞭炮便跑开了,“啪”的一声闷响,看守祠堂的老头子出来叫骂的时候已经不见人的踪影了。
祠堂过去是一块空地,同样铺上了水泥,四周的杂草和附近的一条由一户人家流出来的臭水沟也不见了,变得干干净净的,不过空间显得很狭小,可能是因为你长大了,多年未来这里的原因,所以看什么都觉得小。过去每当元宵节的时候,这里放着露天电影,给神明看,更多的是人在看,很多村民人从家里带来座椅,看到三更半夜,偶尔到了深夜,还能看到点刺激的东西。那时候,人已经很少了。现在你不知道这里每到元宵节是否还播放电影?对于不相关的事情,你已经不闻不问了。
你没有把心思放在走路上,迎头差点撞到一根电线杆,幸亏及时刹住了脚。你诧异这里怎么会突然冒出一根电线杆来呢,以前可是没有的啊,在夜里,如果没有打手电筒,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撞上?但是夜里又有多少人从这里经过呢?你绕过电线杆,拐进另一条狭小的巷子里,巷子旁边的这户人家已经搬走很久了,以前这里住着一个妖妇,穿着打扮可风骚了,夏天的时候只穿一件罩衫,隐约地透视一对奶头,故意惹得人心一阵燥热,也招来村里一些妇女的诟骂,说她到处勾引男人。一到了晚上,她凉在门口前的内衣内裤常常无翼而飞了,反而出现在村里男孩的枕头底下,裤衩是一片干硬的精液,被他母亲收洗床单的时候发现了,把他打骂了一顿,说他变态。
你离开那片空地,径直走下去。你已经用不着辨认,这附近原本稀疏的几户人家,早搬得不见踪影了。你上了一条石板路,对面是一面高的院墙,没有任何路灯,朝着漆黑的门洞望进去,这荒废许久的就是早年间的豪宅,听说一家子都搬到香港去了,他们一家本是本地当官的。在村里,只要捞上一官半职的,谁家没有拥有一座高高的楼房?再过去,一片用残砖围住的菜园子,菜地对面住着一位孤寡老人,为人心肠歹毒,小孩子都怕她,如果谁敢拔掉她菜园里的一根菜苗或者推倒一块砖头,定会被她咒骂祖宗十八代,连续好几天无止无休。你看着她窗户透着微弱的灯光,就知道她还没死去。不该留在世间的却如此命硬,该遭报应的也继续飞黄腾达着。这个世道的善恶不是你一时分辨得清的。
穿过小巷子,直走过了几个巷口,再右拐下去,直走到最尾的一间,就是你童年生活得最久的那间祖屋了。以前这里是你真正的家,后来金花搬到任禄盖的新房子去住了,才称那里是你的家。任禄由于常年在外工作,才叫金花搬过去住,主要原因还是因为这所房子太破旧了,稍微有点台风预警,安全问题便成了隐患。任禄的大部分子女也放在金花身边,所以金花搬回他的新房子去居住,也成了一件合情合理的事情。
人死了,尸体总要挪往她以前居住过的房子,除非这个房子不存在了。现在金花的尸体就放在里面。你在老远处就看见祖屋门口微弱的灯光,灯光是从对面邻居的窗户照射出来的。以前众多的邻居,如今只剩下这户人家了。以前这里可热闹了,巷尾巷头随处都可以看见小孩在玩耍。后来都搬到村后去了,那里成了新居民区。大家都搬走的那会,你还居住在这里,你家也算是最后才搬走了,你目睹了这里逐渐冷清起来的。一到晚上显得阴森森的,到了猫的发情期,晚上到处都是婴儿般啼哭的猫叫声。每当你们晚上要从这里经过的时候,你们都是飞跑过去的,不敢目睹周围破旧的房屋,黑暗的巷子里,跑起来一脚高一脚低的,显得特别悠长,总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跟着自己。
你走到巷子中间,冷静地打量着周围,虽然阴森森的恐怖气息不减当年,但你总是想不明白那时候到底在怕些什么?你猜可能是小时候的鬼故事和鬼片听多看多了,如果没有人告诉你这些东西,或者曾经拿这些来恐吓过你,你不至于害怕到那种程度,或许你那时候连害怕是什么东西也不知晓。
到了门口,你听到了屋里的欢笑声,你的几个堂弟都全都欢聚在一堂,包括任勇在内,他们守着金花的尸体,没有一点哀伤的气氛,倒是像是家常聚会,有人听着音乐,有人端着手机看电影,有人QQ的声音“嘀嘀”的叫着。除了你的亲生弟弟之外,其他人曾经都在这里生活过,他们对这里的一切是一点也不陌生的,才摆起了东道主来。金花的尸体摆在大厅正中间的地板上,头顶上悬着一张白色蚊帐,她穿着一身寿衣,光鲜艳丽,包得看不见手脚,脸部盖着一张方形的白色面纱,头的上方,一个香炉摆放在一张圆凳上,供着香火。她双脚朝向大门,像是准备随时送出去。脚前点着一盏油灯,盖着圆柱型的玻璃灯罩,怕被风吹灭。你进来的时候,灯火刚好摇晃了一下,灯火在玻璃罩里映射出一排小圆圈的黑点,整齐规律围在灯火四周,那窜红黄色的火焰直直得燃烧着,一动也不动,就像一个固定的模型,可它却照亮整个房子,熟悉的面孔与背后的阴影对分着。
你突然像回到村里经常断电的那个年代,你不知道在类似的油灯下度过了多少时日,那个灯油的味道你还记得,你依稀记得你趴在案桌上写作业,抄课文,玩纸牌,金花坐在一旁缝补衣物,任福坐在面对灯火的床沿上,翘着二郎腿,偶尔露出听不到笑声的嘴形,他的面孔在黑暗溜着油光,像一个拧干的油桶,一家人围着说着笑话,听任福讲难得听到的故事。无聊的时候,你经常拿着笔尖拨弄着灯芯,蹦出来的火星熚熚剥剥的响,烧出一股奇异的味道,如果被金花看到或者被其他弟妹打小报告,你总逃不了一顿打骂,金花最热衷为一点小事把人打哭了。如今这盏灯火续着金花的灵魂,也点燃了你的记忆。
你看到这一切,沉重的心情依旧无动于衷,你跪了下去,冷静得像是在执行一件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事情,你身边的这些亲人,都在执行一件事无关己的事情,他们只是出于义务在守候一具尸体,他们并没有多少感情牵绊,他们有些还憎恨金花给他们留下不愉快的记忆,他们并不需要流泪,如果你这时候想要流泪的话,在这种特殊的情形下,他们是不会取笑你的,此刻你是自由的,他们也是自由的,所以他们在以他们自由之身在做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他们想笑的时候就笑,想沉默的时候就沉默,丝毫不觉得别扭。倒是因为你的存在,打破了他们愉快的心情,他们不能肆无忌惮谈论各种话题,他们得跟你一样默哀着,守着一具尸体,一个虚假的灵魂,而这一切竟是出自于义务。
这些虚假的行为让你感到恶心和乏力。几分钟过去了,你双脚开始麻痹了起来,你原以为你可以跪得更长久,或是作为惩罚而长跪不起,在众人面前略表你的孝心。可是你坚持不了几分钟,另一个声音告诉你,“别徒劳了,一切形式都失去了表现的意义,你这是在做戏给谁看呀,死人还是活着的人。”
你很快换个姿势,顺势坐了下来,抱着膝盖,面对着金花的尸体,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如果你此时朝前呵一口气,白色的蚊帐就会飘动起来,不是鬼魂回来了,而是你在作怪。你本想以朋友的身份和他们聊聊天,但觉得在这样的场合聊什么都不合适,于是只能作罢。面对死者,是该严肃,而沉默是最好的方式。你不奢望他们会诚心祷告,对他们而言,不要侮辱和破坏死者的安宁已经算是最大的慈悲了。
“死了都不让人安心,还要拖累着子孙,辛辛苦苦积攒的假期又要没了。”这不也是你的真情实意么?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在现实面前连个屁也不是,你倒嫌金花拖累着你,害得你得从广州再回来一趟。金花生病的期间,你每天都打电话来问候就是为了不让家里的其他人说闲话,说把你养得那么大,竟让连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然而你做到了。从今往后,你再也不用打电话给金花了,想打也没有了。家里的那个座机,如今对你来说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空号,只方便用来记各种账户密码的时候才用得着。然而,你见到任娟的时候,还是被她责骂得一塌糊涂。
“那么多人,竟然只骂你一个。”当时你心里愤愤不平,反骂她虚情假意。如果自己那么有孝心,金花死了那么多天,就不会等到金花出殡的时候才出现,而且还是看好时辰才过来,谁不是只顾着自己?
你当时立即反驳她,说你有打电话问候,但是对于去广州那两年,那近似于毫无音讯的两年,你有口难辨,你想说你学习忙,但是天天忙得连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说出来连你自己也不相信。那时候,你记起金花时候确实是想给她打个电话,但更多时候只是想而已,你不知道跟金花说什么,一把自己跟家庭联系起来,你总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得你踹不过来,所以你宁愿选择逃避,躲开一切烦恼,等到你有一天有底气去面对了,你才有脸面去面对一切,到那时候,你觉得你有信心处理好这一切,即使是无法弥补的事情。
你想见金花最后一面,但是你没有勇气揭开金花的面纱,你怕见了以后会做噩梦,那张蜡青、面如死灰的脸会在你脑海中晃荡一辈子。对于那干瘦得像根劈柴的老人,你常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人活着的时候,因为老了,粘的晦气越来越多。以前村里流传一种说法,说是小孩不可以跟老人睡在一起,只怕被他们吸去阳气,会折寿。你也不知是对自己命运的恐惧还是害怕被诅咒。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也确实令人惧怕。再说,你现在不是跟一个活人打交道了。
然而,金花出殡的那一天,由于举行了某种仪式,你作为家里的长孙,你需要把饭菜夹到金花的嘴旁比划一下,你还是见到了。金花死的时候,跟任福一样,张着嘴,如同一条水里浸泡得发白的死鱼一般。不过,任福张着嘴的时候还没有断气,他在等待全家人到齐。你靠近去看他的时候,被任军阻拦了,因为任福嘴里嘘出来的口气让人难以忍受。作为长子的任军,当时就跪在他的旁边,离他的头部最近,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漱口刷牙了。
果然,等到任娟和你大姑到齐的时候,喊了一声“爹!”任福才断气了。他断气的时候,嘴巴仍旧是张着的。只是没有了呼吸,胸脯也不再起伏了,满屋子的人才嚎啕大哭起来。这间屋子里,送走了两个与你生活得最长时间的人,尽管不是最亲密的也是最亲密的人。
屋子背后是一座祠堂,其他人暂时都在那边做事,筹备着大后天做法事用的一些祭品。现在屋里只剩下你一人,你有想过害怕之类的东西,比如说,后方的窗户突然跳进一只猫来。这是你不得不防备的事情,不管有什么炸尸之类,猫从死者身体跳过去,这是极大的不尊重。关于诈尸这个说法,好像没有什么根据,都是迷信。有时候你竟神经质想拿只猫来试试,如果真有诈尸之类的,那个场景可无法想象。你家的一只老猫已经不见好长一段时间了,是从这间屋子搬到新家的途中丢失的,直到现在也没有找着,也没有人问起。
任福死的时候,你一个人守着觉得害怕,因为那时候猫在屋外叫得厉害,你担心猫突然闯进了,你来不及阻止。那时候你还小,任福中风卧床不起的时候是你和金花一直照顾着,当时你还在上小学,铺着一张折床,就睡在任福旁边的不远处,任福晚上起来方便的时候,得有人扶他起床,见他一晚睡得太死,得随时伸手去探他的鼻息,防备他突然间断了气。那时候你认为虐待过任福,没有把任福照顾好,碰到你心情不好的时候给他洗澡搓背,你老是使性子给他脸色看,显得极不情愿。有一回你帮他擦着身子,结果使性子把他给弄痛了,他趁你没防备的时候扇了你一巴掌,打得你有多委屈就有多委屈,有多气愤就有多气愤,当时任文就站在你背后,他也责怪你使性子做事,但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因为他也同情你所做之事。所以任福死后你担心了一阵子,你害怕他的鬼魂找你寻仇。后来他的鬼魂并没有出现,你才知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还记金花打任福的那一巴掌,打得任福直晃荡着脑袋,后来你也责怪自己如果懂事一些,任福就不会去戳金花的胸口,那一巴掌就可以避免了。任是谁碰到半夜被人吵醒都不会有好心情的,但是谁想那样拖累人,谁想整天躺在床上,连起个身得别人帮忙,他也是受害者。当时只要你向金花劝说两句,挑明其中的道理,金花就不会咒骂任福拖累子孙,不得好死,一切矛盾就可以避免了,或许任福还可以多活几年,虽然任福长命在子孙和金花看来不是一件好事,但是他们不是任福,无法替他决定。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看到金花打任福,手势凌厉而不留情面,尽管他俩当时都在气头上,但是可别忘了他们是夫妻。一个同床共枕半个多世纪之久的夫妻尚且如此,何况世间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当时,什么世态炎凉之类的词汇突然涌到你的脑海里,让你一时惊呆住了,不知道自己看的是哪出戏:什么亲情,友情,爱情……这些你根本就不信,它们在面对现实的苦难时变得一文不值,它们只适合在和平年代、夫妻恩爱的时候山盟海誓地宣扬着。当然,你极力说服着自己,那只是一个个例,然而,它们仅仅是一个个例吗?如今你回想起来,这不仅是一个个例问题,即使是自己最亲密的人,有些事情,有些苦难,有些泪水,有些孤独……永远只有自己才能承担,对于他人,除了报以含情脉脉的同情的眼神之外,其他都是安慰人的谎言。就像此时的金花,多年前的任福,你无法分担他们所经历的痛苦和面对死亡时歇斯底里的无助,也无法分担他们的死亡。从今往后,你也不用再分担什么了,他们已经死了。
任福此时坐在摇椅上阴郁地看着你,而你此时就坐在金花的跟前望着她,望着一具尸体和一个鬼魂,这便是全部事实。然而就是这个事实,让你一时难以抑制住的眼泪哗啦啦的往下流着。自从你听到金花死亡的消息起,这是你第一次流眼泪。你知道你迟早会落泪的,你只是在寻找一个适当的机会。
任福死去金花还活着的时候,你心里就暗想要好好珍惜金花的有生之年,不然金花死去以后你又得像哀悼任福一样追悔不已。但是你离开家乡去广州以后,你竟然欣喜若狂,觉得可以跟过去撇开一切关系了。你从来不会想念你的亲人,哪怕是一丁点的思念。亲人,只在需要的时候才记起。平时连跟家人通个电话你都觉得费劲,你想跟过去所有的人断绝关系,无论是亲人还是以前的同学,你想独自一人享受那份孤苦,即使待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面对着四壁,你也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