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外地人

常在群里看到伙伴的有关出身卑微的分享,我一直是没有感觉的,总觉得与自己无关。相反的,每看到这类分享,我会更为自己的出身名门自傲不已。终于,这个美好的出身的梦,破碎了。

我一直是看不起外地人,也不愿意做外地人的。留学时,我常为外国人在美受到的歧视愤愤不平。我看不起那些宁可做二等公民也要拼命拿到绿卡,为了下一代的幸福而牺牲自己尊严的华人们。不愿与其合污的我毅然以爱国之名学成回国。

在沪工作时,我最看不惯的,是上海人整天挂在嘴边的一句“阿拉上海人”,道尽了他们的心高气傲和排外。我一边鄙视着上海人的世俗,和不知感恩外地人为上海创造的价值,一边清高地放弃上海户口,返回家乡苏州。

回苏了,我终于不用再做外地人,我成了“地主”。我居住的地区,外地人居多,这里普通话更多代替了吴侬软语。慢慢地,我看见自己也开始看不起外地人,觉得他们都是从穷乡僻壤来到姑苏,贪慕这个“人间天堂”的富贵,不愿回乡。我讨厌他们,认为是他们造成了苏州人口增长,资源紧缺,从而破坏了这座千年古城的清静。我也看不起外地朋友们的生活习惯,觉得粗俗,不上大雅之堂。

这一切,一直在我的生活里,我习以为常,只不过,我因此开始理解老美和上海人的排外和清高。因为我成了地主后,对外地人也是如此,所以我以为“外地人就是会被看不起的”。我庆幸自己的英明神武,没有留在美国和上海,成为外地人,而是坚定地回到了自己的故乡,不用被看不起。

直到上周,一好友与我闲聊时,说起她们河南人吃蚕豆是不去皮的,直接一大锅的用白水煮了,全家白口吃。我乍听之下,鄙夷之心立起。我们苏州人吃蚕豆,从来都是讲究的,必须是当日新摘的豆,吃前去壳。切碎的小葱爆锅出香,大火快炒,中火稍煮,少盐重糖入味。一盘碧绿清香的蚕豆,适度的甜味完美地吊出了蚕豆的粉糯和清香,是苏州人春天的美味。想到这里,自己口水都要下来。而好友说的蚕豆吃法,让我看到的画面是:几个村妇围坐于一铁盆的带皮蚕豆边,唾沫四溅,一地豆壳,粗俗至极!

奇怪的是,这种鄙夷的感觉一起,我胸口立即被一股气,憋闷着难受,让我不由自主的关注着她。

下午,我一边做着家务,一边继续感受着胸口的憋闷。慢慢地,几十年来的不愿意当外地人,和所有见证的异乡人被看不起的一幕幕连续浮现。那股义愤填膺充满了我的胸膛,让我几乎窒息,站不住。第一次,我把这桩桩件件全都联系了起来。电石火光之间,我恍然大悟,正是因为坚信:“外地人会被看不起的。”这个信念,才让我看到了,与之完全契合的一幕幕。

胸口的闷更甚,似乎在呼唤我去问:为什么?为什么?我继续感受着胸口如大石的重压,一句话,从心里跳出来:“我不是苏州人!我也是外地人!”胸口更紧了!记忆的长卷打开:我看到父母下乡贵州,在山里出生的自己被送回苏州的奶奶家。我看到,小小的,就只会讲带有上海口音的苏州话的我,总被老苏州们嘲笑;我最不愿意听见大家说:“扬是在贵州生的”。对我来说,山里孩子似乎就是粗俗,没教养的!我不愿做山里的孩子,我不愿承认我是外地人。我认为外地人就是会被我的家族看不起的,我不愿意自己像妈妈那样,因为是外地人,在家族里被看不起。

于是,我开始恨妈妈是上海人,恨她给我的口音,恨她将我生在穷乡僻壤,让我沦为外地人。看到因为上海口音被妯娌排挤的妈妈,我竟是快意的。我会远离妈妈,反而和两位大家闺秀出生的婶婶亲近,甚至和她们一起攻击和嘲笑妈妈的粗鄙。但是,我多么渴望能说一口地道的苏州话,多么渴望能融入苏州的大家族。

于是,我收敛了,山里孩子的野性;我清淡了,贵州人本有的重辣口味。我努力让自己文雅端庄起来,我终于成为第三代中最品学兼优的孩子,常得族人夸赞。然而,我却和我认为的,粗俗的上海人出身的母亲,越走越远。

写到这里,心好痛,胸口却不再闷了。

我突然想起来,多年来自己渐渐失去了对食物的味觉。吃什么,都成了口腹之需,都是入口不入心。别人请我吃饭问我喜好,我都会说:“随便”。这句“随便”中有讨好,更是因为自己根本不清楚爱吃什么。我对食物的感觉,也是我对自己的感觉。

终于从两年前,我开始为自己认真做饭,会频繁做儿时最爱吃的咖喱土豆,番茄炒蛋。我每天吃果丹皮一一我儿时最爱的零食。慢慢地,我麻木已久的味觉开始复苏了,我开始馋了,会不时思念某种食物;会听到桂花糖藕垂涎三尺;会有一天突然无比馋贵州的臭豆腐、辣椒面和米粉,网购后大快朵颐,满嘴流油。而满头大汗之后,我心里是淋漓舒畅的。我想忘记,但我的胃记得,我是贵州的山里人。

吃,疗愈着我。渐渐复苏的味觉也开始唤醒我对自己的感觉。我开始忆起奶奶,妈妈和婆婆给我做的美食里的爱;我开始不再攻击那个馋得要命,爱吃大肠的老公,原来我俩是如此“臭味相投”的。

现在,一盘蚕豆,让我承认了,是自己设下了“外地人是会被看不起”的执念。我用这一念,骗自己忘却了,我是山里孩子的出身,也逼自己远离母亲,远离那份不愿承认的低贱粗俗。

只是,外在的高贵端庄掩盖不了内心的卑微,否认了出身的我,没有了根。四十载的寻寻觅觅,漂泊流离,只因在我的心中没有根。今天,我愿意原谅自己,为了一份荣耀和被爱,四十年来选择抛弃了粗鄙的自己,抛弃了母亲。今天,我愿对自己说:“扬,我出生在贵州,猫跳河边,我本来就是大山的孩子!我没有问题!”看不起自己的,永远只有我自己!

写完,我泪流满面,心中却轻松无限!我有根了!

写于2022年5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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