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之结

本文原创,首发于一个中年男人的桃园,作者:一溜烟云,文责自负。

1

我想我被感染了!

但这话传出去都是一个让人大跌眼镜的笑话。一个资深的心理医生被他的“病人”感染了!

更准确地说,也算不上“病人”,李教授跟我是相交二十几年的老友,他更像是找我这位有专业背景的老友袒露心思,基于信任的缘故,他将他的心理或者思想毫不保留、不再掩饰地呈现出来。让我可以迅速地进入。他很少像“病人”一样来诊所找我,我们隔上一两周见一面,多半在他住的小区门外一家小湘菜馆,点三五个下酒菜,啜着小酒,几杯酒下肚。他不慌不忙,徐徐道出自己的“病情”!

一周前,他出人意料地出现在我的诊所,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结束完会诊,我匆忙赶到会客室,见面时他对我拱手:吉亮兄,我临时起意出去自驾旅行,路过你的诊所,过来道个别。我们略略聊了几句。助理两次敲门,外面已经有几个客人等着了。他冲我一笑:你是大忙人,我告辞了,不耽误你赚钱了。

三天前,媒体发布消息,著名人文学者李犁在三江源的某路段意外坠水身亡,警方勘察现场之后,排除他杀可能。

我丢掉手机,心理充满挫败,我的干预手段没有什么作用,他最终还是用自己的方式“殉道”了!

2

我失眠了,患上了他无法摆脱的症状,整个夜晚都在一条蜿蜒曲折的长河徜徉徘徊。记得我曾经对他戏谑地调侃我这个职业干的活,在一个个迷宫里面,把迷失之人引领出来,或者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结解开。他大笑,你做得仅此而已,我还得治理污染,铲除一些荒芜的杂草。你可以按小时收费,被人感恩涕零。我呢,自己搭老本,还得背上骂名。

长河如巨龙游走,不知起止,河水缓缓流淌,水波潋滟,看上去很温和。我沿着河岸走,拐到那头,转到这边,拐过去,绕回来,陷在它复杂曲折的褶皱,走了一夜,我迷失了,我迷失了,我在哪儿,我到哪儿了?我将去往何处?每一段河岸似乎没什么不同,每一段河面似乎都在复制上一段。

窗外的光亮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我睁开眼睛,猛地坐起,冷汗涔涔

3

他公职的高校举办了规格盛大的追悼会。领导、同事、朋友、亲属连篇累牍地介绍他生前所取得的学术成就以及积累的社会贡献:对传统文化研究之精深、对传统思想领悟之透彻,为之传播之殚精竭力云云。我挤在悼念厅黑压压的人群中,听着听着,脑袋一挨着椅背,便觉眼皮沉重,最终还是关上耳朵,酣然入梦。

恍恍惚惚中,人飘飘悠悠到了熟悉的长河。不过水雾蒙蒙的。空气和水面都不甚清澈,没那么透亮了。我正彷徨,前方一人沿着河岸踟蹰而行。那背影分明就是李教授呀,我赶上去,李犁兄,李犁兄......他只是置若罔闻,只顾往前走。我无论如何紧追,却总赶不上,始终不远不近地隔着十来米的距离。

不知走了多久,他引我来到一片陌生的沼泽,足下污流纵横,汇入到长河,沼气弥漫,空中弥漫一股腥臭。我连忙低头捂住口鼻,再抬头,前面的人影消失得无影无踪。河面,一股股污流汇入其中,河水很快变得浑浊。浊流滚滚滔滔而下......河岸两侧皆是辽阔无际的荒芜景象,一直延伸到地平线。

杨叔叔,杨叔叔!

我一激灵,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张年轻女孩悲伤的面孔。小敏,李犁的女儿俯身在我座位前。整个悼念厅空荡荡的,人群不知何时散去了……

4

年轻那会,我也曾一度热衷于传统文化,业余读经,翘班参加各类国学大师的培训讲座。看得稀里糊涂,听得云山雾罩的,脑子一团乱糊。认识李教授之后,他言简意赅的几句话就把困扰我几年的问题讲透了,豁然开朗。相熟之后,他告诉我,你呀,别转到故纸堆里去了,三千年排泄在长河里的各种垃圾和污水太多,多数的读书人很容易被感染。他跟我们吃饭,极少传经布道,发展信徒,朋友问起,他嘿嘿一笑:混职称谋斗升的东西,怎么可以拿出来污人耳朵。他的名气越来越大,被捧得越来越高,只有在少数几个朋友面前,他才毫无顾忌,插科打诨,嬉笑怒骂!尽情展露真实的自己。

我听了他的劝,把精力留心到专业上来,渐渐在圈内做出了口碑和名气。偶尔去书店看到他的新书,翻开来看了几页,又想起他那面带讥讽的眼神,就撂下不看了。

他功成名就,家庭美满,是普通人一辈子可望而不可即的成功。他是如何在长河艰难而孤寂地跋涉,循环往复、找不到出路,最终产生绝望的情绪呢?

我把他所有的著作都找出来,一页一页地读下去。

长河水雾蒸腾,我站在河岸,不知该溯流而上,还是顺流而下。

5

我在河岸边上选了一片水草丰饶之地。山丘间一泓清泉,滋润着百十亩的平原。温润的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芳香。流水激石,叮叮作响,宛如仙乐一般,我在其中徜徉,不觉沉醉其中。一阵风吹来,裹挟着河里的浓浓的水腥,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心里瞬时明白过来,这片桃花源一般的地方不过是个小环境、小气候,在千万里折叠环绕的长河里,就如同人体长了一颗痱子,根本算不上什么的。我要沿着河岸深入下去,在迷宫一般的环境中找到出口是我的专业,更是我最擅长的。我沿着河湾,往深处去,水雾朦胧,河面如镜面一般平静,没有泛起一丝波澜,仿佛静止了一般。一丝风都没有吹过来。走到中段狭窄处,逡巡四顾,好像被巨大的水蛇缠绕在当中,晕乎一瞬就迷失了方向。我被缠到河湾的那头,再荡回来,反复数次,每一段河岸,每一截水面,都在不断重复。走着走着,忽然找不到参照物了。我在哪里?我从哪里进来,我该从哪里出去?

上游忽而传来水流咆哮声,轰隆隆势如奔雷。涨潮了,我飞快地朝地势较高的山丘路狂奔,刚登上山顶,一股浑浊的洪流从山脚狂暴地席卷而过,远近皆是一片泽国。我就这么被困在山包上。良久,洪水退去了,长河恢复平静,而河岸两侧则露出一片狼藉。

我心心念念的水草丰饶之地不复存在,只一瞬间就被洪流荡平了。

6

我和教授两家人算不上通家之好,然而也算比较熟悉,每年我们两家人总要在一起聚几次餐或一起游玩。我带着妻女去李府宽慰家属。言谈之间,我得知李太太和李小姐并不清楚教授找我问诊的事。教授也没有把她们带到那条隐秘的长河中,正如对其他亲近的朋友一样,还是停留在世俗。众人眼中,他博闻强识、幽默温和,看上去客观豁达,是个活得很通透的小老头。谁也不曾料到,世俗之上,他竟是如此孤寂,乃至绝望。

我冒昧地像李太太提出李教授生前是否有什么遗稿或笔记,如方便,是否能让我阅读一二。在场之人都露出惊愕之色。依常理,我不该提出这样的要求。我连忙补充道,我最近把教授的作品都通读了一遍,以此来消解对他的怀念。我妻子赶紧补充,自从教授失事之后,我夜里经常失眠,精神状态很差。李太太自然看出我的哀伤不是装出来的。不禁又感动起来。连说,书房有一部教授的遗稿,手书的,很乱很潦草。说着便去取来递给我。两天之后,她打电话告诉我,在李教授的电脑上也找到新写的文档,一并发来给我研究。

遗稿的扉页写着一句话,狂草写就:恩师临终告诫我,切莫荡入长河。先师此言,爱我也。然,长河之清浊,永世也,支系之清浊,一时也。

笔记及文档的内容,皆是教授与历代先贤的问答。

7

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智者带着他年轻的徒弟来到水边。两人望着浩浩汤汤的河水陷入沉思。良久,师父说:我把知道的都教给你了,剩下的就要你自己去找寻,所谓的治世良方,能够洗涤人心的条件或许就在人间。残酷的战争和屠杀每隔几年就在大河流域大规模爆发,如瘟疫一样瞬时席卷人间。尸体堵塞河流,血水漫过河堤。徒弟年轻的面孔上带着圣徒一般的决绝,亦如他老师年轻时那样。

年轻人踏上征程,沿河而下。河水流过村镇,流过城市,流过不同的国家,从险峻陡峭的山涧流到一马平川的原野,从南国流到北方。

他见过王侯,见过官吏、见过军将,见过士卒,见过商贩、见过农夫、见过奴仆、也见过僧道,他用师父的学说来教化他们,他用他们听得懂的修辞来传经布道。他穿梭于长河的潮起潮落间,从锐气冲头的青年步入沧桑沉稳的中年,眼神仍旧是清澈的,只是多了更灵动的光彩,若你能仔细看,不经意间也能捕捉到一丝迷离的神色。

他在长河绕折的河湾紧驾驶一叶扁舟苦苦找寻,靠近河畔处,一名年轻人正奋力地将独木舟划向对岸,即将与他的扁舟擦身,透过朦胧的水汽,他看得真切,那不是年轻时的自己吗?再扭头往另一侧,一名身披蓑衣的老者将舟停在水中央,人正坐在船舷上垂钓,男人惊疑之时突又叩舷而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足,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缨......

他回到与师父修行的深山时,已是须发皆白的老者了。而当年的童子也长成了沧桑的中年人。童子告诉他。师父料定他会回来,已经跨上青牛溯流而上。这里就交给他了。还有,师父把一甲子学成的著述全付之一炬了!

每年总有一些年轻人慕名而来,有几个有资质且耐得住寂寞的学成之后,他亦像师父当年一样送他们到山下:去吧,去经历,去找寻,去传经布道吧。希望总是在未来的!

又过了许多年,他告诉已成知命之年的随身童子,我也要往上流去也,离开之前,我要把这几十年所著书稿投入河流。

于是我循着李教授留下的线索,找到智者们隐居的山洞,山下轰隆隆浊浪排山倒海涌过去,放眼望去,一片汪洋。

显然,长河泛滥成灾了。

8

我遭受了从业以来的最大的职业危机,进入每个患者的迷宫之后,我都能看到它背后的长河。迷宫的根系长在沿河两岸的土壤里,长河浇灌着这些土壤。从前看不到长河,所以要找到迷宫的出口很简单,长河泛滥之后,越发复杂了,无数波涛成了绕不过去的结界,我一旦进去就出不来了。它是幻觉,又不是幻觉。

求助同行很可能会毁掉我的职业生涯,可我顾不得这么多了,我想,我一直陷在长河里会崩溃的。同行老金也是个高手。径直随我进入探索,他大约在长河绕了很大一阵子,如同从阴间走无常道回来一样,一面大口喘气,一面擦着额头的冷汗。

老杨,老实说,我帮不了你,你差点把我也拽进去了。你干脆就当电脑中毒一样,把这个根源给删除了,它兴许就不会再感染到其他人了。

我苦笑道:可是,你知道我们的根系都扎在那里呀

兄弟,你不挖就没事呀,河岸上生活不也过得挺好么?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很多事情非人力所为。

这个道理我自然明白,我不是圣徒,没有牺牲精神,也不是李教授,不是长河孤独的行者,我只是感染者......

我听从了老金的建议,脱离工作一段时间,换个环境散散心,放松下紧绷的神经。

9

我驾车带上妻子漫无目的地四处旅行。有时到了某处偏僻的村寨,宛如从现在穿越到上古。有时从一段上古遗迹来到一处浑浊的河湾,似乎又穿越回来了。就这样,随走随停,随停随看。离开了喧嚣的环境,夜里受长河困扰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我这个“感染病”大约要好了。

这天驱车高原疾驰,窗外低矮稀疏的草木飞快往后掠过去。忽然前方出现一道河湾,清澈的河水奔腾而下。我被吸引住了,不觉看向河岸边,索性将车停下,走了过去。脚下的黄土簌簌落入水面。河水汹涌而清澈,看不到底。我望着水流陷入了沉思。忽然,水面晃动的倒影向我招了招手,定睛一看,不是老友李犁又是谁呢?再看,他又变成一个须发皆白老者,是那梦境里的智者。我如被操控了的木偶一般往下就要跳。同行的妻子眼疾手快,把我拖回车上。

你中了邪了,要往下跳?!要不是我跟着,你就下去跟李教授作伴去了!

我摸了摸额头的冷汗,浑身虚脱了一般,无力地说道:回去吧。

很久之后,我的生活才恢复到常态。工作和生活恢复到从前的节奏,业务并没有受多大的影响,我还是知名专业的心理医生,预约的顾客总要排到两周之后。

这天周末,一家人在公寓吃完晚饭,我坐在书房的沙发上惬意地看着科幻小说(这成了我抵御“长河”的一种有效手段)。老二推门进来,问我:老爸,语文老师布置课外作业,让读《中庸》,我读了两遍,没搞明白,半懂非懂的。老妈说,你以前没少看这些,给我讲讲呗。

我听了,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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