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你会看到很多离奇的事情。小学生自称老子,大学生自称宝宝。为什么呢?因为老子无所不知,而宝宝觉得很委屈。只有小学生才会觉得自己无所不知不可一世才敢口出狂言目空一切。因为对世界上许多事情都是未知的,不知道天多高地多远,老子天下第一,所以觉得自己知道了很多,等到知道了很多,又会发现自己如此渺小如此无知。

这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发现不断探索不断解谜的过程。什么都不懂,却又都想知道。那是一个多么如饥似渴的年代啊。

小的时候会发现自己走在一个迷宫,看到的听到的都是自己所不能理解的。跟着母亲走路,牵着母亲的大手,在月光下蛰蛰蜇蜇摸摸,我很奇怪那月亮怎么总是跟着我呢。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它好像是故意逗我。我把这个神奇的发现告诉了母亲,母亲笑了,旁边的哥哥也笑了。她们为什么笑呢?我不明白,她们说不是跟着我走的,我也不相信,它明明就是跟着我的。

冬天,我们一家坐在厚厚的泥巴墙的房子里围炉取暖。本家的叔叔婶婶在和母亲聊着天。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就聊到了母亲的娘家。聊到了其中一个人。说他娶媳妇的事情,娶来的是个大肚子,头天娶,第二天就生了。不是他的孩子,他也不心疼,尿了就倒竖着提溜到炉子上去烤。我不知道烤什么,烤小孩还是烤小孩的衣服。我奇怪的是为什么不是他的孩子。我在很长的时间里也不明白。

终于上学了,我是不是以后可以不用被他们骗了。是不是上学了就可以知道很多,我自己也可以知道月亮为什么跟着我走,为什么不是他的小孩了。但我大概到小学三年级才算是头脑清醒开蒙有了连贯的回忆了,之前仍然是混混沌沌稀里糊涂。

春节放假是小孩最开心的时候。但即使过年我也不记得那时有新衣服新鞋子或者有大鱼大肉可以开荤。我只记得又可以肆无忌惮地玩了,就比较开心。村子上有个老教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开始了。但是我们村子上去的人不多,附近村子里来的人却不少。每到周末,就有三五成群的小脚老太太从我家院子门口过去。我看到奶奶踮着小脚跟她们打招呼。她们都是干啥的。都是去信耶稣教的。哦,野猪教。我记得了。

农村里没有娱乐活动,偶尔哪个村子因为红白喜事放回电影,那么全村子腿脚利索的都会倾巢出动。我记得一个古装电影里,一个无赖逼走了一户富贵人家尚未成亲的女婿。小姐不信那是她的夫婿,丈母娘却不疑有他。电影结束了,母亲和那些婶婶大娘总是一路走,一路说。我听母亲说:都怪那个葫芦娘(糊涂娘)。为什么她会有个葫芦娘,或者说她娘为啥是个葫芦?不清楚。不清楚也不问,问了也还是不明白。

她们说小孩都是从地里挖出来的,还有的说是水里的蛤蟆变的。那自己以前曾经长着一身蛤蟆的癞皮,太可怕了。看来变成孩子就是一次彻底的脱胎换骨。我不太相信蛤蟆变人脱胎换骨说。但是一直相信小孩是从地里面挖出来的。因为她们一贯流行的说法就是“扒毛娃”。既然扒当然是去地里面扒了。怎么扒,可以用来扒的工具多了。每个农户家里都有很多刨地用的带爪的铁钩、铁锹或者䦆头。那啥时候想要个小孩,就可以去地里扒一个,就像挖一块红薯一样。我见到人们扒红薯,扒花生,但是从来没有见到她们在地里面扒出过小孩,但我还是没有想过去怀疑,要不然,那么小孩是从哪儿来的呢?我把这个推翻了,新的理论还没有建立起来。我听说小姑的一个长子夭折了,我知道了,那就是她们用铁钩的时候没有下对地方,弄伤了小孩。那时我大概九岁了。不会疑问不会质疑懂的不懂的都是懵懵懂懂的听从。我一直就是这样呆滞着过了个稀里糊涂的童年。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医院的实习生给剪短了脐带,一个怀胎十月的生命就这样没了。

或许成长就是这样一个不断解谜的过程。小的时候,你所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都是你所不能懂的。你那么急于弄懂它,迫不及待地盼望自己成长,从一个又一个迷宫中走出来,有一天,你发现你之前想破脑袋也不明白的事情有一天天眼大开豁然开朗全部明白了。当这个生活这个世界都变得不再朦胧,一览无余的时候,你会发现,那种美感,那种乐趣,那种意义也在一点点降低。《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里,有这样一句经典台词:有人说恋爱最美的时期,就是暧昧不清的阶段。或许生命也是。生命最美好的时光或许就是这样星星点点地分布在这一个个混混沌沌的解谜过程中。然而,那辰光是那么短暂,在你还没有被各种谜底谜得七荤八素头疼欲裂极不耐烦的时候,还觉得兜兜转转挺好玩的时候,谜底就揭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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