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见她应是处暑之后,初一班里。
乡镇的学校没有开学典礼,在我的记忆里甚至没有自我介绍。
我没能第一时间看到她。
我真正认识她,是进入中学的第二个月,还记得那年秋天格外的暖。夜里星星也格外的闪烁。
学校安排了所谓的学习小组,一个班八个组,每个组六个人,然后按学习名次一轮次一轮次地将课桌拼成“Π”字形的六人小组填满,这样就能保证每个小组都有学习好的,适中的和差的。可以互相帮扶。
初衷是好的,但实际上所谓的学习小组却变成了六人闲话小组。
尽管现在看来是一次愚蠢的创新,但我依旧非常感谢提出它的人。
因为这个安排,我才得以认识她。
当时名列前茅的我,作为第一轮次首先挑选了位置,她则是第二轮次,理所当然地坐在了我旁边,成为了我的同桌。
当时的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或许就对她一见钟情了。
是,有人会说,你这钟的不是情,是脸。
但十三四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
在遇见她之前我绝对不相信,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五官怎么能长得这么完美 。
她的视力似乎不怎么好,成为了班里戴眼镜的少数人,但无妨,眼镜很衬她。
她的脸好小,皮肤好白,戴着眼镜眼睛也好大,眼睫毛好长 ,笑起来真的很甜很甜。
或许我这里该说面若桃花,冰肌似雪,眼里藏着星辰和湖畔,睫毛灵动,像是会说话,只需莞尔一笑,我的世界便充满了颜色。
但只是看着她,或是心里想着她,我就哪怕一词一句都想不到了。
不是说“她就是我眼中的所有美好”这种煽情,只是我也想写出“云想衣裳花想容”来形容她。
可仅靠我这贫瘠的词汇量,就算把脑子倾翻过来拍打,摇晃,也终究是一词一句都吐不出来。
只好返璞归真,用最简单的大白话来讲。
她的头发好柔顺,绑起来的马尾很美。
她身上有一股清甜的味道,做她的同桌一直能闻到一股沁香。
看书时,我注意到,她的手有些糙,她说是在家干活的缘故。我吃惊了,在家干活的人还能有这么白的皮肤吗。
她见我的手指细嫩,手背白皙。浅笑着说你在家一定不干活吧。
有些惭愧,我在家确实十指不沾阳春水,但我仍旧嘴硬。
她笑容不减。
相处两周,我发现她经常看书,我武断地认为她是一名文学少女。毕竟气质,行为都如此。
事实也是如此。
相处一月,我鼓起勇气将我自己写的小说拿给她看。
其实不该拿出来,不仅是未完成之作,字写得也是歪歪扭扭,丑不可言,如今再看,文笔和情节更是小学生作文的水平。
但她还是一页一页认真翻阅了下去。我不知是她的温柔还是她真的喜欢。
她喜欢早起自习,那个学期,早起成了我的习惯。
课间十分钟也不再出门欢闹,我更喜欢看她安静看书的侧脸。
我俩之间,没有那么多话语,更多的则是无言。
我喜欢这种沉默的默契。
但有一天,这种沉默被打破了。
那一天,她正好看到我小说中情诗的部分,被我们组那一位尖嘴猴腮的看见了。他将本子抢过,欢天喜地传阅朗读,或许误会成我的告白又或许没有。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我将本子抢来,将那一页文字撕得粉碎。
见我生气,尖嘴猴腮的那位也没趣再闹了。
那之后我是否将小说拿给她读完,脑中已经没有记忆了。
再之后,尖嘴猴腮的那位也经常来找她聊天,我时常插入其中,而她的温柔文雅似乎是分给所有人的。
三人的杂碎闲谈,不属于我一人,不值得我回忆。
学期末,大家互相交换联系方式,我成功地要到了她的QQ号。寒假挑选了一个合适的时间,发出申请和消息。但不知为何始终杳无音讯。
现在想来,会不会是因为当时智能手机尚未普及她没办法随时随地使用QQ的缘故?毕竟我也是靠家里的电脑好不容易用上的。
但当时的我,尚且年幼,心智未开,又如何想得到这点?
寒假结束,老师又分了新座位,我和她,相距甚远。
我不敢去找她说话,一方面是含羞,怕被别人说闲话,另一方面老师和父母施压,我更是不敢早恋。
我也不敢一直盯着她。
我只敢在一旁,时不时看她一眼。
她还是跟往常一样,课间十分钟喜欢一个人静静地看书。
或许是过了一个学期熟络了,下课打闹的人变多了。
周围变得好吵。
……
她被欺负了,欺负她的人是班上有名的恶霸。
说是欺负其实更像是调戏,但我没有胆量。那恶霸比我高大也比我壮实,我跟他碰就是螳臂挡车。我也没有立场,我不是她的任何人,我只是她认识一个学期的同学,相处一个学期的同桌。
我不敢动,也不能动。
从那以后我更不敢看她,我也开始跟着其他人欢笑打闹。
但我有时被其他人打闹得过分了,她会劝阻。
我还听到她朋友说她提到过我的名字。
我又会想,她是不是也有点喜欢我?
初二上学期的暑假,我终于拿到了她的电话,我辗转反侧好几夜,最终决定给她打过去,但在她接通的下一秒钟,又胆怯地挂掉了电话。
开学时,她特地找我确认电话的事情,有些吃惊,我不知道她怎么看出来的。但我装傻否认了。
初二下学期,由于我的成绩下滑严重,家里决定把我转到县里的学校好好学习。我没有理由拒绝。
我知道这是我在这个学校的最后一个学期,所以想留下更多回忆,晚自习下了之后也仍旧待到很晚。
一个平常的夜晚,那一天她问了老师一个很困难的问题。其实我并不在乎那个问题的答案,但不知为何那天格外地大胆,我装模作样地去请教她。
她应该是认真教我了,毕竟说了很长时间。但我一点也没注意。
我的注意力全在她支支吾吾的嘴唇和逐渐羞红的侧脸。
使我怦然心动。
......
那是我和她最后一次搭话。
没有意外地,初三上学期父母将我转到了县里的中学。
起初或许有些作用,中考也考了一个看得过去的成绩。
但高中之后便无心学习,不是因为她,只是我做事没有恒心,经常半途而废。
我许多乡镇熟识的同学都考上了县里的高中,高中时学业更加繁重,深居简出成为了我的习惯。但就算这样,也时常会看到那些人的身影,唯独她,我从没有遇见。
直到现在,人走茶凉,我已不再与初高中的同学联系,许多人的名字都早已被我忘记。我却时常能想起她。
我起初不知道为什么,毕竟我比起当时,已见过太多太多人。比她美的,比她丑的,我喜欢的,喜欢我的。只有她像我心头长出的肉瘤,像我身上的一道疤,一旦触碰,就会思绪万千,到如今已是想忘也忘不掉,模糊的是别人,只有她在我的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直到现在我又开始编写文字,总算才想明白,我喜欢她,是因为她漂亮。可我忘不掉她,是因为她是第一个认可我文字的人,没有表面的夸赞,那种东西都是虚的,真正难得的,是她看我文字时认真的眼,以及嘴角微微泛起的笑脸。
或许在潜意识中,这成为了我写下去的动力,我想让她再看一看我写的文字,无需多言,不必评价。我享受的正是她看书时认真的静谧。
我翻开手机,打开她的QQ,想翻看她的现状,再向她问声好。但颤巍巍的手指最终逃离了那个界面。
这一次不是因为含羞,也不是因为没了勇气,我不害怕她已经忘了我,我也不怕她已经心有所属。毕竟我记起她无数次,也没能幻想出一次她伴随我身边的情景。我其实打心底里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我最不想看到的,是她已经改变。现在已不是从前,手机像毒药,侵蚀着每个人的大脑。如今身边五光十色的东西数不胜数,怕是再也回不到那个安静看书的时代了。
我怕打开了她的空间,她传颂着世间最愚蠢最无聊的东西。我怕回应了我的消息,她谈论着世间最庸俗最低级的话题。我怕了解了现在的她,发现她已不再是我最爱的那个她。
……
不,不是这样的,别骗自己了。
回溯过往,我其实并不怎么了解她,对于她而言,我只是和她当了一个学期的同桌,只是给她看了一本用于自我满足的文字,只是和她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男生。我固执地认为她爱好文学,喜欢安静,事实怎样我从未询问。我甚至觉得她也很喜欢我,但真相怎样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承认吧,我爱的只是心里的那个她,一旦确认事实,她便要永远幻灭,我心中也再无牵挂。与其让她幻灭,不如让她永远死在我心里,我愿意心上永远长一块肉瘤,我也愿意牵挂到死。
写到这里,我想倒下了,想念一个不存在的人实在太痛苦了。我了解她实在太少,即便全速运转大脑,我也想不出她如今若在我身旁,应该露出怎样的表情。该是微笑?还是苦笑?或是对无趣的我已经感到厌烦?不得而知。
躺下吧,躺下吧。一个声音好像在呼唤我,我的双眼开始打架,我浪费了太多脑力,回忆了太多画面。越来越难受,越来越痛苦。不行了,看来必须得睡上一觉,接下来的部分,留到之后再写吧……
2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从前,他的画面。
我从开学第一天便认识了他,他个子不算出众,脸上还带着许多孩子气。但他学习成绩优异,经常被老师点名,想来班上知道他名字的人不在少数。
但我知道,直到第二个月,他才认识了我。
因为我走到他面前时,他看我的眼睛闪闪发光。
他似乎和我一样,不是一个喜欢在课间十分钟玩闹的人。我喜欢看书,所以我会趁课间十分钟争分夺秒地看书。他则会呆在座位上做作业,没有作业时,他会把头转向我这边发呆,似乎是盯着打闹的人群。我转头看他一眼,他又会迅速转移视线,或许,他也想和他们一起打闹,但是碍于学霸的面子不能?
他见我的手有些粗糙,不解地询问为什么,其实是因为我在家常常帮妈妈干活,又没什么钱买护手霜。他看上去有些难过,但我其实不在乎。我瞧瞧他的手,皮肤白白嫩嫩,除了右手中指处有写字导致的老茧之外,说是婴儿的手也不为过。我笑着说他一定在家不干活,他再三否认。
但事实一定如我所料。
他真的和别的男生有些不一样。
有一次,我正如往常一样看着书,他向我搭话,居然说出了那本书的书名,是《顾城的诗》,我在图书馆借的。有些吃惊,这不是男生喜欢看的东西。不过,他是全级语文第一名,能写出那么好的作文,有这种水平的文学素养也挺正常。
又过了一会儿,他犹犹豫豫地说道想不想看看他自己写的小说,我欣然同意了。
第二天,他带过来一个黑色笔记本,没有名字,没有序言,翻开第一页,字有些潦草。他脸有些红,装作不在意看向旁边,但我看得出来他很紧张。
我没有多言,想认真看看他的文字,虽然许多语句的文笔不如我看过的小说,但有些情节很可爱也很有趣,我想要看下去。
我喜欢早起,因为这样能看更多的书。他似乎也有早起的习惯,那些日子,我是第一个进入教室的,而他是第二个。
我们还是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我仍旧在看书,但他发呆的频率有些变高了。
这种缄默保持了许久许久。
直到有一天,我看他的小说,被我们组中的另一个男生发现了。他将我手中的笔记本抢过,大呼小叫,很是惹人烦躁。但我没什么能做的,我想他玩腻了,就不会再跟猴子一样嚎叫了。
但他却不能忍受,他将“猴子”手里的东西夺过来,将一页纸撕得粉碎。“猴子”见没了趣味,便老实地坐回了座位。事后他又悻悻地自己将残缺的那一页补好,我问他能不能继续让我读完,他沉闷了一会儿,最终苦笑着同意了。
他似乎对我有点好。
时光飞逝,转眼便到了学期末,大家都在交换联系方式,我也把我的QQ号写给了他。
如果是他的话,寒假也会经常联系我吧。我们可以一起聊些关于文学的话题,分享在寒假看过的书籍。
当时的我似乎忘记了,回到家之后,家里没有网络也没多少信号。是不能用QQ的。最多只能用用电话。
寒假结束,老师又分了新座位,我和他,相距甚远。
他没来找我搭过话,也没来询问过我为什么不回QQ信息。
看来是没有找我聊过天吧。
我的座位是背对着他的,已不能用余光看到他在干什么。只是偶尔离开座位时,会看到他在奋笔疾书,或是在发呆。
周围有些吵闹。
……
那个烦人的家伙,又来了!
看我被他打扰也不会做出什么大动作,他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来烦我!我真是受够了。
有没有人?请救救我!帮我把他赶走!我在心里渴望着救我的英雄,最后浮现出他的模样。
那个对我有点好的人。
你会帮我的,对吧?
我向心中的他呼救,但他最终没有靠近。
不论是现实中,还是脑海中。
……
他开始和同学们一起打闹了,我从上学期就知道,他一直想和他们一起玩。只是不知为什么,看见他和其他女生一起玩的时候我总有些心头一紧,令人烦闷。
初二上学期的暑假,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进来,我见号码不像推销,便按下了通话键。
电话里,有人轻轻哼了一声,便挂断了电话。
很短暂,但我知道那是谁的声音。
开学时,我鼓起勇气向声音的主人询问,但他却装得一脸茫然。
我确认是他,我很熟悉他的声音。
但他矢口否认,我也只能作罢。
初二下学期,他开始每天在学校待到很晚,也不学习或是写作业。只是和那些还未归寝室的人聊天,不分男女和关系。但他从来没有找过我,只有那唯一的一次。
那一天,我如平常一样问了老师一道白天没能解决的问题。那道题有些困难,很多同学都来找我询问。我没想到,他也是其中一员。
他是最后一个问我问题的人,我理应讲得最好,但他真到了我面前,我却只能机械地重复刚刚对上一个人的回答。还伴着糟糕的口吃,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不是第一次在我身旁,我却忍不住地心跳加速,脸也很烫,脑子有些乱,语言组织得像一团乱麻。我想他一定没能听懂。
可我偷偷望向他时,眼里看到的却不是茫然。
他的眼神中,藏着对过去的怀念。
那时候我才确认,啊,原来我是喜欢他的啊。
砰,砰,砰,砰...
离开了教室,但我的心跳声仍旧不减。
我决定了,初三,就初三,等中考结束后。我一定要将我的心意全部告诉他!
……
但那却是我和他,最后一次遇见。